不丹遊記:叩問心靈的旅行

旅行的享受分為各種層次,一是感官的享受,美景讓人目不暇接,美食滿足口腹之慾,二是智識的享受,豐富的歷史與地理讓人一再探究,文化與科技的創新激發對比與思考,三是心靈的享受,在異鄉遇到久遠的純真,剎那間獲得頓悟,心靈為之鼓盪震顫。

美景美食易得,歷史人文自然之知識也比比皆是,而難有旅行叩打心靈之門。不丹卻給了我一場可遇不可求的心靈之旅。

從香港出發,飛經重重雲海與隱隱山巒,飛機最後在峽谷間滑行向下,機翼下即是開墾了梯田的山坡,冬季的山乾枯土黃,一棟棟人家住戶距離甚遠,孤單的立在山腰或山頭,俯視層層疊疊的梯田。

不丹遊記:叩問心靈的旅行

(不丹山村)

在帕羅機場,下了飛機,聞到空氣中一股煙火味,接待的當地導遊抱歉的說,因為冬季乾燥,最近山火不斷,空氣不太好。到上了車,開往首都廷布,途中一座山緊連著一座山,山高且枯,山底狹窄的河谷中,一條來自喜馬拉雅山的河流蜿蜒流淌,袒露小半的河床上佈滿鵝卵石。山路彎窄,沒有路燈,路邊不時有人家,鋁板屋頂,白色牆,屋簷牆頭畫著不丹粗線條的傳統彩色圖案,屋簷下掛著一串串不知名的白色穀物,和一袋袋出售的蘋果。路上車輛揚起塵土,而院子裡晾曬著衣服,黑髮紅臉的不丹女人和孩子漫不經心的看著車子經過。

我看著用木柵欄圍住的路邊小樹,那麼枯黃矮小,心裡一陣失望,這就是最幸福的國家之一不丹嗎? 風景單調平淡,建築與人似乎也沒有特別之處。

導遊文殊大概見多了人們初到不丹的不適應,帶著一點歉意地笑容說:我們不丹很小,沒有你們國家發達,我們國家很簡單。

同車的遊伴問起不丹的習俗,他說不丹人沒有姓,只有名,生下來送到附近的廟裡,跟著廟裡的菩薩起名字,他的名字就隨文殊菩薩的稱號。不丹人少,沒有姓,也不妨礙親戚朋友互相知道。不丹允許一夫多妻或者一妻多夫,但是現在的年輕人都是一夫一妻。

他指向路邊砸石修路的工人,說:這些人都是印度人,不丹人不會修路。文殊和我們看到的不丹男人一樣,穿著傳統的不丹服裝,衣服類似寬大的蒙古袍子,但是領口敞開交錯像漢服,紅色細格紋圖案,袖口反捲出一截白色裡袖,袍子直到膝蓋,腿上是黑色緊身襪,腳上穿黑色皮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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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遊文殊)

而修路的工人們戴著帽子,垂下擋灰的布巾,他們穿著灰撲撲的現代服裝,比不丹人更黑。修路人的卡車裝飾著彩色的圖案,卡車頭上經常畫著兩隻大眼,很有印度風情。

在中途,我們停下來,在一座小廟邊休息。廟在河對岸,要過橋,老橋兩端有門樓,已經破舊,但是幾百年前的手製門鎖還烏黑堅實。新橋只是一條木板鋪就的小橋,兩邊攔了鐵網,走上去搖搖晃晃,橋邊掛滿了五色經幡,印著藏文的佛經,在風裡飄揚。

一隻黃狗從山坡上輕快的跑下來,嗅嗅我們一行人,然後選定了我女兒,跟著她腳邊打轉。文殊告訴我們不用怕,這狗沒有老闆,不咬人。文殊在尼泊爾讀佛學院時跟一個臺灣人學的中文。我們笑他用詞不準,他不以為意,強調有老闆的狗要工作,要看家,會咬人。沒有老闆的狗膽小,不咬人。

女兒熱愛小動物,這時高興的不知如何是好,把黃狗的頭和背摸來摸去,此時陽光正好,風也在河谷間吹,河水嘩啦啦的流。狗舒服的閉上眼,被撫摸的昏昏欲睡。

我們繞著掛了經筒的佛塔一圈,然後回去繼續上路。狗並排跟著女兒過了橋,直到我們上了車,立在車門前看。文殊拿出一些油炸的糕點給狗吃,狗就高興的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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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丹的失業狗)

中午到了廷布,廷布雖然是首都,但是房屋密集程度和繁華程度還不及中國的一個縣城,房屋大多不超過六層,甚至也沒有紅綠燈,只有一個路口有一個全國唯一的交通崗亭,裡面站著一位交警,手勢緩慢的指揮交通。但是不丹也在發展,十年前的廷布只有幾棟樓超過三層。而如今的廷布街頭已然到處都是現代元素。在上學的學生和上班族按國家規定都穿傳統服裝,但是很多年輕男女穿著牛仔服緊身褲,男孩叛逆的髮型,和女孩濃重的眼線顯示他們並非與世隔絕。在路過一處私立學校時,我看到外牆上刷著大幅的標語: Get skilled. Be somebody (學習技能,出人頭地),街上很多手機店,掛著蘋果、Vivo和Oppo的招牌。

下午,我們參觀了手工造紙作坊、國家紀念碑、大佛像和廷布宗。廷布的街頭到處可見沒有老闆的狗,從早到晚的睡,在草地上,在佛塔邊,在樹下,因為失業,了無牽掛,睽睽眾目下睡得天昏地暗。國家紀念碑是一個大佛塔,在四周轉經的多是彎腰白髮的老人,搖著小經筒,一圈一圈的圍著佛塔轉,佛塔外面有三排木板,供磕長頭朝拜的人用。

宗是不丹政教合一的辦公場所,喇嘛在裡面學佛唸經,政府官員在裡面辦公,廷布宗也是國王辦公的皇宮。離宗不遠,經過一個小高爾夫球場,在平地稀少的不丹,高爾夫球場算得上是奢侈設施。球場裡面有人在打高爾夫球,但沒有球童,也沒有高爾夫車。在宗的高牆外,有一排謙遜的小平房,是各部委的辦公室,門口依次掛著農業部、教育委員會等小牌子。而宗則是白牆聳立,紅頂彩畫,和西藏的巴達拉宮相似。我們去的時候正好是下班時候,身披黃布的部長們下班了,配著劍三三兩兩走出來,一隊穿白靴的士兵扛著旗子,跟在吹喇叭的紅袍喇嘛後面去降旗,過了一會兒,一隻大黑狗興沖沖的追著降旗隊伍跑過去了。隊伍走遠了,一隻花狗坐在草坪的樹下,看著下面國王的起居宮室。夕陽斜照在對面的山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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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丹的僧侶)

我和女兒在晚餐前在廷布街頭閒逛,除了一兩家服裝店,和手機店外,最多的就是雜貨店,每家店都掛著國王或者國王全家的肖像,國王年輕英俊,很少笑容。導遊文殊說過這是國王的威嚴,寡言少笑,說一句算一句。

我們走進一家雜貨店,裡面兩三個男人擠在一起看足球比賽,店裡除了洗髮水香皂之外就是袋裝食物,在眾多零食中,竟然有一盒浙江某廠出產的棒棒糖,放在頂層,似乎有數年之齡。我們選了一袋印度產的玉米片。在酒店對面,有一家麵包店,還有一個韓國人開的服裝店,擺著優衣庫之類的品牌和一些仿冒的LV包,店主人是一個年輕的韓國女人,不抱希望的看著我們。服裝店的對面是韓妝店,做一些半永久妝的服務,一個小女孩沒有人看著,坐在椅子上。

在廷布的夜晚,燈火次第亮起,街上的車流首尾相連,不丹讓我迷惑,這是我心中世外桃源的不丹嗎? 晚餐時,同行的人們聊起,有人感嘆不丹的幸福大約來源它的封閉,對國王的崇拜不正如幾十年前中國的偉人崇拜?在人們不斷與外界接觸中,不丹的幸福能維持多久呢?

第二天早上,我們去了一家佛學院。佛學院也有佛堂,喇嘛們在裡面唸經,大喇嘛看著經文,專心致志的念,小喇嘛好奇的看看我們,過了一會兒,法螺法號法鼓轟響,低沉莊嚴,帶一點哀傷。喇嘛們用一種彎曲成半圓形的鼓槌敲擊海藍色的鼓面,鼓上畫了微笑的粉色骷髏頭。

有不丹家庭穿了精美的傳統服裝,牽著小孩,在佛堂磕頭,獻了供奉,然後坐在角落聽經。

文殊帶我們去見佛學老師,老師講解了不丹人信奉的蓮花生大師,據傳他是佛陀的轉世,從蓮花中出生,我們恭敬的聽,老師用不丹語講,文殊給我們翻譯。多年的科學教育讓我難以相信人不由父母精血養育,我提出疑問,老師說因為你在黑暗中,所以無法想象門外的光明,也許是吧,我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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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院裡的菩提樹)

一位小喇嘛過來給我們奉茶和點心。屋裡雕欄畫壁,彩桌厚毯,老師背靠窗子,看不清面容,圓頂的窗子外是山,山上有樹,陽光明亮。

老師教我們唸經,然後打坐。我們坐在椅子上,文殊坐在地上。“打坐要順其自然,選自己開心的時候,每次一分鐘就可以,心裡不要想其他事情,不用閉眼,想著眾生在輪迴中受苦,我們要關照眾生,心中有愛。” 老師教導。

屋中一片寂靜,我睜著眼,盤腿而坐,手放在膝上。

我對著窗,看到山,看到陽光中的樹,心中非常平靜,無思無慮,想不到眾生,想不到自己。有一隻鳥停在外面的樹上,看不到它,只聽到它在婉轉的叫,忽高忽低。在龐大的山下,在一棵風中搖擺的樹上,在流雲的天底下,一隻小小的生命盡情的鼓動著自己的胸腔。我在打坐,它在歌唱。

什麼是佛?什麼是空?我們軀體散去,歸於塵土,歸於宇宙,與鳥獸山川樹木一體,眾生中有我,我中有眾生,萬物由實到虛,由虛到實。佛法有千萬,這是我那一刻的佛與空。

離開佛學院後,我們出發去海拔較低的普納卡,那兒是不丹的舊都,在去的路上,山路盤旋,植被逐漸增多,路邊不時有經幡縱橫懸掛。中午時分,天空開始飄雪,雪越下越大,漸漸鋪天遮地,本來期待在一個山口眺望喜馬拉雅雪山,但滿眼雲霧升騰瀰漫,山風寒冷,只能繼續趕路。

快到普納卡,開始看到一些南亞的植物,紅色杜鵑已經開放,綠色芭蕉樹和粉色桃花婷婷立在房前屋後。

我們的車經過一輛停在路邊的車時,那輛車突然開門,我們的車碰壞了他們的車門,也撞壞了自己的車頭和一邊後視鏡,兩方交涉良久,文殊在警察面前盡力稱述,司機因為按協議需要賠償車主一半,大約要花四千元,近半年工資,老實的司機難過的落淚。我們也憤憤不平。

到了普納卡,酒店在半山腰,可以俯瞰普納卡小城。兩邊山巒高聳,中間一片平原,淺藍色的大河穿越平原,房屋建在河岸兩邊。

我和女兒在酒店的松林裡散步,這時的松樹在開花,一樹的黃色松花粉,地上落了很多松果。酒店界外就是不丹的人家,一戶在山腰,房屋很大,藍頂白牆紅窗戶,屋後蓬蓬鬆鬆的一大叢綠竹,屋周圍大片梯田,因為是冬季,大都沒有種植作物。一個牛棚建在田邊,一頭黑白花奶牛在哞哞的叫。另一戶人家在酒店斜後方的山上,一棟房子一家人,兩個小孩子在清脆的說話,狗在屋前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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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和村裡的僧侶)

我和女兒走出去,往下走到半山腰,碰到遊伴,說山頂有尼姑庵,他們過去了,我們走了一會兒,碰到回家的母牛,拖了鈴鐺,不緊不慢的邁著步子,一頭小牛快活的跟著,時不時停下來從路邊的小溝裡喝水。又一頭黑牛也從轉彎路口過來了,趕牛的小夥子趿著鞋跟在後面。

女兒看到牛就不由自主的跟著走了,我們跟著他們,直到看著他們離開大路,從一條小路到家,他們的狗從屋裡跑出來,汪汪叫著迎接,小夥子把牛栓進牛棚。我們看著雜草叢生的小路,想走過去,又不好意思。

好在看到遊伴,說尼姑庵就在前面。我們往山上走,這時雲在天上堆攏起來,天色暗下來,風在山頂浩蕩的刮,疏落的雨點一滴一滴的墜落,我們從一個小門走進庵裡。

庵在山的頂端,長條的旗幟在旗杆上烈烈作響,從屋簷垂下的鈴鐺串不停的舞動,路邊的玫瑰在陰雲的天下顯得暗紅而生動。一隻黑狗跑過來,女兒判斷它沒有老闆,照例撫摸一通。

進入佛堂,穿紅衣的尼姑們分坐兩排,唸經聲一片嗡嗡,不丹的佛堂五彩斑斕,富有活力。喇嘛尼姑由國家養活,不賣香燭籤文,所以佛寺是的的確確唸經的地方,遊客不是主角。不過這裡佛堂門口有個小櫃子,放了一些手編的工藝品,兩美元一個,說是籌款建佛塔。我和女兒在門口看,一個十幾歲的尼姑好奇的上來和我們用英語聊了一會兒,她問我們從哪兒來,她知道上海,我問她想不想出國看看,她說想。

她走了,過了一會兒,一個小尼姑過來,在我們旁邊看,過了一會兒,鼓起勇氣,和我們聊。她的頭髮剃得短到頭皮,臉龐被風吹的紅彤彤的,細細眉毛,厚實的嘴唇,她害羞,又很想聊,英語聽不懂的時候,就不好意思的道歉:”I‘m sorry, mam.”

和她聊,知道她十一歲,一歲時由母親送到這裡,母親住在廷布。她每週六要打掃衛生,晚上唸經到七八點,她指給我們看客舍、宿舍,還有一個房子,她說是商店,她在裡面可以買東西。

雨下的大了一點兒,我想走了,她說你們不轉佛塔嗎? 她讓我們等她一會兒,她啪噠啪噠跑到一個房子裡,又跑回來,帶著我們轉佛塔,我不信佛教的具體儀式,但是她很熱心,指給我們看山坡上她們修的小佛塔。快轉回到佛堂時,我手裡的零錢不小心掉下來,被風吹開,她趕快跑過去撿起來給我,我有點猶豫,不知道是否應該給她錢,我想了想,把錢遞給她,她堅決不要,讓我放到佛堂的供奉箱。

小姑娘用紅袍子捂住臉,急急的走在前面,我們跟在後面。

她和師姐們說了幾句不丹話,把錢放進供奉箱裡,我向她告辭,她一路送我和女兒走到大門口,我轉身對她說:我們得走了。再見。她停下腳步,說: 再見。 我想再說些什麼,卻不知道可以說些什麼。

我拉著女兒的手往山下走,天色將黑,回頭還能看到山頂的白塔和舞動的旗幟。不丹的幸福到底是什麼呢? 人的幸福到底是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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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拜佛的女人和孩子)

第二天,女兒一大早就醒了,我和她在酒店樹林裡走,看到白霧從山下升起,霞光在大山背後閃動,松樹上每一根松針都修長翠綠。山腰上那戶人家還沒有動靜,一隻小狗已經醒了,它精力充沛,跑到田地裡,在清冷的空氣中歡快的跳,轉身,在泥土裡彈起,旋又轉身,清晨的寂靜放大了它的快樂,這一刻天地盡屬於它。最純粹的幸福莫過如此,簡單,不需要豐富的物質,卻無比難得,因為它只屬於純粹的心。

白天我們去拜了另一個佛寺和普納卡宗,普納卡宗就在藍色的母親河邊,河水清澈,可以看看成群的游魚,這條河禁止捕魚,所以魚群密集。河上一座廊橋通往宗,一些不丹人提著酥油壺,攜家帶口去拜佛。站在橋上,看向遠處,幾個喇嘛脫了袍子,在河邊旁若無人的洗澡,紅色的喇嘛袍子晾在白色鵝卵石上,眾人也不大驚小怪。

普納卡宗因為歲月的沉澱,更有自然的美感,院中一棵幾百年的菩提樹綠蔭匝地,牆上的壁畫很精美。我們碰到了兩個可愛的不丹小姑娘,圓鼓鼓的臉蛋,很開心的和我們合照,正如我們對不丹人好奇,她們的父親對我們也好奇,用手機給我們和女兒們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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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丹小姑娘)

在普納卡的當晚正好是除夕,組織這次行程的白日夢公司舉行了新年音樂會,邀請不丹活佛為大家祈福,活佛的助手有非常動聽的男低音,把一部佛經讀的如同音樂。在面對活佛時,中國遊客和不丹人區別很明顯,我們的鞠躬只是微微彎腰,只夠活佛伸長手臂把哈達戴到我們脖子上,不丹人則熟練的把腰彎成直角,態度虔誠。活佛很年輕,神情微笑親切,並沒有莊嚴肅穆的姿態,我讀過他的採訪,他不僅僅關心佛事,也關心民生音樂和藝術。他的眼神,不是作為一個施與者,而更像一個友善的同伴。

在新年音樂會的夜晚,我忽然明覺我的宗教觀點,相對人為的宗教譬如佛教、基督教,自然於我更是一個永恆的宗教,只要夜晚看到星星,早晨腳下踩著露水,我就會獲得安撫,遠古的星塵構建萬物,生物最終又化為塵土,生命有來源,有去處,循環不息,父母子女,愛人伴侶,這一世同為人,又相遇,是短暫的緣分,不過我們最終同歸宇宙。

這和佛教相近卻不同。不丹人信佛,他們的幸福觀給予我啟示的不是他們的宗教觀,而是他們與自然的關係。

導遊文殊說不丹和印度交往百年,卻沒有一例通婚,不丹人不喜歡印度,他到印度,覺得人不善良,而且居住環境不好,山上、山下、海邊、河邊到處都有人住。而不丹人喜歡自然,喜歡住在山上。確實如此,在不丹,除了在廷布,大多數人家之間相隔甚遠,不丹人把經幡掛在佛寺附近,掛在風景開闊的地方,不丹人縱容著緩慢的牛、沒有老闆的狗和野生的花朵。不丹不富裕,但是不丹人把自己的環境打理的乾乾淨淨。

我們在不丹的行程沒有到不丹原始或高海拔地區,所見風景其實一般。對於一般的風景,習慣旅遊的人會覺得不足,這點風景如何比得上秀美的瑞士、壯麗的西藏? 但真正熱愛自然的人會喜愛一棵樹粗糙的皮紋,一叢草的搖擺,和一段普普通通的河水。 很多人懷念童年,童年的我們似乎更加滿足,更加快樂。我們小小的身體和好奇的眼讓我們比成人放大數倍的看到野菊藍紫的花心、瓢蟲起飛時展開的薄翼,聞到蠶豆生長的清香和雨水中的草木氣,感受到泥土從腳趾間咯吱擠出和夕陽照在臉上的光輝。我們的童年並不都是在美景之中,是尚未遠離自然的童心與童眼讓我們在自然中忘我而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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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丹舞蹈)

行程第四天,白日夢在帕羅組織了一場會談,其中,不丹的歷史學家卡瑪博士說不丹人有三重屬性,第一屬性就是不丹人屬於大自然,對自然的保護也是不丹國民幸福指數的重要指標。我聽到這一點毫不驚訝,甚至已有預料。佛教無疑對於不丹的幸福感非常重要,我們的導遊和後來的司機都說他們每週末去廟裡朝拜,每天在家打坐。不丹的學校要求所有學生都學習佛學,每天打坐六到八次。但是經濟發展必然帶來個人自由的要求,宗教信仰能否如此強制的無選擇的進行下去,年輕一代在看向外界文化的時候是否能一貫虔誠,不丹人自己也在疑問。但是自然是永恆的宗教,美好的自然永遠撫慰人心,淨化人的慾望。在自然中,我們察覺自己的歸屬,感到自己渺小又珍貴。親近自然是不丹人的智慧。

卡瑪博士和我遇到的其他不丹人一樣說話謙虛,態度低調。在帕羅的夜晚會談,同行的一些遊伴也分享了他們的故事,堅持、發展、創造,這些關鍵詞一再出現,正如我們讀過的勵志故事,但是我們為什麼要堅持、創造和發展?我們最終的目的地在哪兒? 我們如此努力,是否成為了更高貴的人?更幸福的人?這些問題的答案指向我們的精神追求,正如奮力趕路需要知道自己想去哪兒。但我們往往越是滿頭大汗的追趕,越是忘記應該去的地方。

今年不丹的新年正好和中國春節是同一天。新年那一天,天氣晴朗,我們在山口如願的看到喜馬拉雅山脈,雪山連綿,橫亙天際。山坡上很多不丹家庭出來野餐,慶祝新年,一家家在草地上、在樹下鋪開毯子,安靜的坐著,吃點東西,看看雪山,看看佛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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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丹宗廟)

我走進山口一座由王后修建的小佛寺,沒有人守衛,大門洞開,進去後,裡面一片靜謐,脫了鞋踩在地板上覺得有點涼,低頭看,地板上晶光燦然,十數顆碩大的寶石鑲嵌成放射形的花,佛座前後各有一朵,後面那朵尤其美麗,中間橙色的晶石璀璨瑩亮,佛座上一尊純金的佛像,沒有罩子,沒有遮擋。文殊介紹說不丹人把自己最寶貴的東西獻給佛。寶石與黃金是否是不丹王后最寶貴的東西,我們不得而知,但佛寺外面行人絡繹,這份敞開的信任確實珍貴。

離開山口,我們前往帕羅,路過人家,偶爾看到穿著錦繡新衣的女人在院子裡招待親友,射箭場上男人們在射箭,運動場有人在跑步踢球。不丹的新年平靜簡單。

及到不丹名勝虎穴寺,新年的感覺濃烈一點。虎穴寺位於懸崖峭壁之上,上虎穴寺只有一條路,就是從山腳穿越樹林,經由小路步行上山,上下一趟需要四到六個小時,可以乘坐馬匹,但馬只能上到路程三分之一的地方。國王來此拜佛也是步行。文殊說國王不願意修車輛可以直達的路,他說拜佛需要誠意,不想用自己兩條腿走上去的人就不能拜佛。

山路窄而陡,行人和馬經過,踢起陣陣塵土,很多不丹人上山拜佛,大孩子自己走,小孩子背在父親或母親的背上,還有年輕的喇嘛趁過節和家人團聚,一起上山。山上很多地方掛著嶄新的經幡。

我走的慢,女兒腳步輕快,和遊伴走在前頭,很快不見蹤影。我走兩步歇一步,快到半山,聽到上面快樂響亮的歌聲,樹叢遮擋,看不到人影,只有歌聲傳下來。

走到上面,看見一群男孩坐在樹林間空地的椅子上,在唱歌。我站在旁邊休息,他們招呼我過去同坐。我坐下來,一個男孩問我要不要看不丹的舞蹈,我非常樂意。他甩起袖子,踢起腿,歡快嫻熟的跳了一段,其他的男孩微笑圍坐。

經幡舞動,綠樹叢生,陌生人在陽光下跳舞。

如果我們奮力追趕的路都應該通向某個地方,這樣的地方是否可以停留?

男孩們結束了他們的慶祝,和我告別,我看到他們除了身穿傳統袍子,染髮、耳釘、手機和外界無異,但他們的歌與舞是不丹人的,類似西藏舞蹈,音樂與佛音相近,平靜中有歡樂。

跳舞的男孩問我有沒有Facebook,我搖頭,告訴他中國不允許用Facebook,他不太理解,只好揮揮手,和我再見。

我繼續趕路,和幾個不同國家的遊客短暫交談,大家各自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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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穴寺)

路過一段樹林,我停留了一會,轉臉看到一對不丹夫婦坐在路邊的林子裡。兩個人靜靜的坐在一小塊毯子上,毯子上兩三個罐子。這是一片極其普通的樹林,樹木細瘦彎曲,地上一些落葉,甚至還有路人丟棄的塑料水瓶,離毯子兩步就是人們行走的土路。坐在樹林裡,看不到山下的風景,回頭也不見山頂,只有樹木、落葉和泥土。

但男人和女人就這樣放鬆安靜的坐在土路邊的林子裡,只有一塊毯子,不說話。

他們在聽、在想什麼? 這片普通平淡的樹林為何讓他們滿足的安坐?

我們要的是什麼?華服美食容貌名聲,哪一樣被本真的我深深渴望?

在佛學院裡無思無慮的心聽見一隻鳥的歌唱,在山坡上的清晨,一隻小狗在田地裡彈跳,在林中空地,一個男孩放鬆的舞蹈,在這片樹林裡,一對普通的夫婦安心而坐。

我們的心不渴望成功,不期盼名譽,不奢求改變他人,它只要我們深深的望進自己的內心,像照一塊水晶製成的鏡子,照見本真,照見無牽掛的忘我,照見自然中最初的自己。

過了這片林子,繼續往上走,越到山頂,樹木越是古老,寄生植物長滿樹幹。快到虎穴寺,我遇到了女兒和同伴從寺裡返回。我看了看路,還需要下臺階到深深的山底,再由山底上臺階到對面懸崖上的寺廟。女兒說她不太舒服。她身邊有一隻沒有老闆的黃狗陪著她,我讓她和狗坐在那裡等我,我快點去寺廟看一下就回來找她。

我下去,經過一個個氣喘吁吁上來的行人,到了山底,一個喇嘛和家人在瀑布邊玩水。再往上走,遇到了文殊和一些遊伴,他因為我單獨不能進寺,又折回去陪我。

寺裡地方緊窄,一段段樓梯,我拜了拜,沒有像文殊那樣伏地磕頭,守佛像的喇嘛休息去了,窗邊的桌椅上留著他的毯子和佛經。

出了寺門,我抬眼看到小小的女兒還在對面山上等我,看不清面容,只見她藍色的一個小身影,在山坡的邊緣,陽光模糊了輪廓,她離我還有那麼多級臺階,還有一座山。

我突然感到眼淚流了出來,人生的緣分如此寶貴,又如此之淺。

過去半年因為我的焦慮,我對她和弟弟時常發脾氣,我對愛我的家人和丈夫也常有不滿,我為在光陰中丟失的愛後悔,人生百年其實只在一瞬,為什麼執念於自己的欲求,而忽略最寶愛的人。我看到童年無憂無求的自己,幾十年的時間橫在過去和現在之間,未來不可知,不可握。我想到生與死,我無比想念山那邊的女兒。

我羞怯於自己的淚水,用手遮眼,快步走,文殊怕我走不動,替我揹包。我努力的上山,輕快的下山,和女兒匯合。

不丹遊記:叩問心靈的旅行

(山上的經幡)

晚上女兒發燒,我心驚膽跳,怕我在虎穴寺突如其來的悲傷是不詳的預示。幸而第二天回程,飛機到了香港,女兒就好了。

香港和不丹是兩個世界,香港是商業中心,是購物者的天堂,我們從香港到南京的飛機在最後一刻,還有乘客拎著大小購物袋趕上飛機,兩個小時的飛程中廣播了六次機上購物的優惠廣告,乘客紛紛刷卡繼續購物。我迷惑,人們似中了魔咒一般沉迷於消費,購買再購買。我想到在不丹看到的一本攝影集,封面是不丹的前任國王, 照片很老,十六歲的國王帶著稚氣和勇氣,獨自站在黑暗的背景中,他的國家是喜馬拉雅山脈中最後的王國,在雪山、河谷、森林、佛寺與農田中生活著僧侶與子民,他面臨著貧窮和信仰。命運和困難公平的對待所有人,國王也不例外。這幅照片深深的打動我。四十多年前少年國王的孤獨與選擇是我們每一個人都曾有過的時刻。國王把不丹變成了現代國家,又盡力保持民族傳統與信仰。他控制了慾望,放棄王位的眾多特權,實行選舉,不丹成為世界上最新的民主政體。國王的選擇關係一個國家,我們的選擇關係到自己和家人,但從心選擇,透過紛繁的慾望與世俗標準,追問本真的自我,我們和國王所面對的其實一樣 。

在不丹,我們看到人們拜佛,看到報紙和人民稱頌國王,看到網絡、酒店、車行、築路商人帶來經濟發展和現代衝擊,我們疑問不丹人的幸福有多少來自於被洗腦。我們中國人經歷過太多欺騙和口不由心,我們在飛速發展的社會里獲得無數知識。我們知天文懂地理,議論經濟大勢,評價國際政治,看穿媒體的愚弄,但我們無法相信單純的信仰,無法理解簡單的幸福。

在不丹,不是我們的頭腦,是我們的心在接受叩問。

這就是我在不丹的心靈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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