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與民國總理熊希齡的交往

一個是民國內閣總理熊希齡,一個是湘西窮小子沈從文,兩人千絲萬縷、錯綜複雜的關係讓熊希齡無意中影響著沈從文的命運:他的藏書讓沈從文決心畢生從文,他的“施恩”讓沈從文內心堅強,他的事功讓沈從文為他寫了兩篇影響其後半輩子命運的紀念文章……

民國總理熊希齡和

湘西窮小子沈嶽煥

熊希齡(1870-1937)出生於湖南湘西鳳凰縣。著名作家沈從文也出生於此地。

熊希齡自幼被視為神童,四十歲出任民國財政部長,1913年7月31日到1914年2月12日任中華民國國務總理,是民國第一任被國民大會選舉產生的內閣總理。

瞭解這段歷史的人都應知道,作為政治家,熊希齡並不太出色。鮮有人知的是,他宦途失利後,成了一位慈善家,而且是一位令人敬仰的慈善家。

1917年夏末秋初,直隸境內大雨連綿,京畿一帶成為澤國,災民超過六百萬。熊希齡彼時正寓居天津,他出面向中國銀行公會求助,得到萬餘元捐助,交給京師警察廳購買糧食,運到天津賑災;他聯合梁啟超、汪大燮等人共同發起水災遊藝助賑會,徵集物品,出售彩票,所得票資盡數充賑;他還憑藉個人聲望,向外國洋行借款數百萬元作為救濟專款,並電請唐山、開灤等地礦務局捐贈煤炭五千噸。

1918年,熊希齡在北京香山靜宜園成立香山慈幼院,收養不能就學的流浪兒童。1929年美國記者參觀團赴香山慈幼院參觀,贊其“較之美國所辦幼稚學校有過之無不及”,希望創辦者“本奮發之精神,時時努力,以作將來世界幼稚教育之模範”。

熊希齡專注慈善事業,曾任國民政府賑濟委員會委員,還擔任了世界紅十字會中國總會會長,為慈善事業捐出了全部家產。

熊希齡和沈從文都是湘西鳳凰縣人,有著錯綜複雜的親戚關係:熊希齡的小弟熊燕齡,是沈從文的嫡親姨父,也是著名畫家黃永玉的姑公。沈從文的大姐沈嶽鑫,又嫁給了熊希齡的外甥田真一。湘西鎮守使田應詔的胞妹田應弼,還差點嫁給了沈從文的父親沈宗嗣,她後來成了熊希齡四弟熊燾齡的夫人。沈從文的弟弟沈嶽荃,則和田應詔的女兒結了婚;而熊希齡的弟弟熊燕齡,曾一心想要沈從文做他的女婿……

沈從文當初不叫沈從文,而是叫沈嶽煥。沈嶽煥那時十五六歲,在人稱“湘西王”的陳渠珍手下當兵,因為喜歡讀讀書,寫寫文,人稱“小師爺”。其實他並沒有讀什麼書,也沒寫幾篇文章,就是愛好而已。

一天晚上,兵營抓來一個罪人,沈嶽煥值班時,發現那個罪人是個長得非常漂亮的小夥子,與他年齡相仿,兩人一接話就談得十分投機。原來這個小夥子讀過很多書,天文地理知道不少,還會吹簫,能吹很多曲子,他吹的《十送娘》讓沈嶽煥直落淚。

當沈嶽煥得知他是因為幾十年前祖輩的恩怨被誣告逮捕時,很替他委屈,便想辦法找人湊了一筆錢將其保出,並連夜送回家。誰知有人密告仇家,仇家再通知土匪,半路上劫持了他們,並將小夥子的手腳砍斷,腦袋也砍下來掛到樹上。這一切讓沈嶽煥號啕痛哭,再不願在湘西兵營與匪為伍,他也不能回家,因為家產都賣光了,飯也沒的吃。

思前想後,沈嶽煥決定到鄰近的芷江熊公館,投奔他的姨父——北洋總理熊希齡的弟弟熊燕齡。其時熊燕齡住在這個偌大的熊公館裡,幫哥哥熊希齡看家,他幫沈嶽煥在芷江找了個收稅的工作。他們生活在一起,白天各忙各的,晚上則在燈下談詩寫詩,這是他和沈嶽煥共同的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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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希齡的大量藏書

讓沈嶽煥決心從文

沈嶽煥在熊公館發現了大量的古董古玩,還有金銀珠寶、風雞火腿,甚至大量的美國奶粉,都是過往官員饋贈給總理的禮品。後來他在《芷江縣的熊公館》一文中這樣寫道:“正屋大廳中,除了掛幅沈南蘋畫的仙猿蟠桃大幅,和四條墨竹,一堵壁上還高掛了一排二十支鳥羽銅鑲的長箭,箭中有一支還帶著個多孔骨垛的骼箭頭。這東西雖高懸壁上不動,卻讓人想起劃空而過時那種呼嘯聲。很顯然,這是熊老太爺作遊擊參將多年,熊府上遺留下來的唯一象徵了。”

沈嶽煥最感興趣的是二樓上一個安安靜靜的書房,那是熊希齡從前讀書的地方,裡面收藏著他收購的大量古書和現代小說。熊燕齡不許任何人進入,書房鑰匙就掛在他的腰帶上,任何人別想得到,只有沈嶽煥是個例外。沈嶽煥飯後可以不經他同意就從他腰間摘下鑰匙,然後進入書房,一讀就讀到三更半夜,遇上雨天,沈嶽煥可以不下樓,在書房裡就著茶水和鍋巴一待就是整整一天。

沈嶽煥從書箱的上部開始讀起,從冬天讀到春天。夏天來臨的時候,他讀到了書箱底部。他被一套林紓翻譯的外國經典名著吸引了,記憶最深的是狄更斯的小說,它在沈嶽煥眼前鋪展開了一個瑰麗的文學世界。他細細讀完後仍然沉浸其中:世事的難窘,人生的涼薄,困境中窮小子的掙扎,少年人的衝動與迷茫——書中的一切非常像他自己,一個新世界的大門好像向他打開,他跌跌撞撞朝這扇大門走去,一生的職業就在這個夏天開始確定:到北京去,賣文為生。可以說,是熊希齡的大量藏書讓沈嶽煥決心從此畢生從文。

隨後發生的一件事加快了沈嶽煥赴京求學的進程:母親黃英聽說沈嶽煥在芷江工作,收入不錯又穩定,心裡非常高興,便將家中老屋賣掉,將三百塊銀圓帶在身上,帶上女兒沈嶽萌來投靠沈嶽煥。

看到母親和妹妹出現在碼頭,沈嶽煥大吃一驚,因為他根本無心在芷江長久定居。他的心揪得越來越緊,他嚮往山外浩蕩的民國世界,嚮往北京、上海那樣的花花世界。他自己還是一個小孩子,怎麼承擔得起母親的養老和妹妹的讀書?但是黃英不這麼看,她從布袋中將那包銀圓取出來交給沈嶽煥,說:“兒子,所有的賣房銀圓全在這裡,你是家裡主事的男人,這錢就交給你保管。媽媽老了,妹妹還小,這個家從今往後就靠你了。”

沈嶽煥接過那包沉甸甸的銀圓,心情比銀圓還要沉重。他心事重重,不敢在母親身邊嘆息,只好在自己最好的朋友馬澤雅面前訴苦。當時他和馬澤雅的妹妹馬澤惠正在談戀愛,馬澤雅對他保管的那包銀圓動了心思,便讓妹妹馬澤惠開口借錢,只借兩塊。

面對心愛的姑娘期期艾艾地開了口,沈嶽煥無法拒絕,今天借出三塊,明天借出五塊,大半年過下來,有一天母親提起那包銀圓,沈嶽煥大吃一驚:銀圓已經被借光了,而馬澤雅卻帶著妹妹不辭而別。

少年沈嶽煥嚇壞了,想到母親絕望的哭泣,他不寒而慄。他一時糊塗起來,想不辭而別。他在郵局給母親寫了封信,讓她回鳳凰老家,說他一定會寄錢回家。他就這樣先到常德,借了一筆路費之後再一路北上,最後到了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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繞了一大圈,

命運把沈嶽煥帶到了熊希齡面前

沈嶽煥抵達北京時身上只剩下七塊六毛錢,可他竟大著膽子在北京西河沿的一家小客店住下來。其時他大姐沈嶽鑫和姐夫田真一正在北京,沈嶽煥找上門去,田真一嘲笑他:“人家帶了弓箭、藥弩入山中獵取虎豹,你赤手空拳帶著一腦殼不切實際的幻想入北京城,你這個古怪的鄉下人,膽氣真好。憑你這點膽氣,就有資格來北京城住下。既為信仰而來,千萬不要讓信仰失去。”

不久,大姐和姐夫雙雙離開北京回湘西去,留給沈嶽煥的,只有兩床棉被。此時,沈嶽煥已從西河沿小客店搬到了酉西會館,租住在一個“窄而黴小齋”。因為他僅有高小文化程度,又不懂新式標點符號,報考燕京大學被拒絕,從此開始了他艱難的自學。

其時,他的大舅黃鏡銘也在北京,正在香山幫助熊希齡主持慈幼院的基本建設。如果沈嶽煥託大舅向熊希齡說個情,以他原民國大總理的面子,幫助解決沈嶽煥的求學或求職,那是小菜一碟,就算在熊希齡一手創辦的香山慈幼院裡安插個職位,也不在話下。但是沈嶽煥出於小知識分子強烈又脆弱的自尊心,沒有向熊希齡求助。他的生活陷入了絕境。

就是在這個時候,沈嶽煥開始以“休芸芸”為筆名,在報刊上發表了一系列小說散文,引起北京作家的關注。也是在這個階段,沈嶽煥遵從內心,正式改名為沈從文。

郁達夫來看過沈從文,向徐志摩、陳西瀅等名流舉薦他。梁啟超得知他的困境後,十分感動,正式把他引薦給自己的朋友熊希齡。繞了一大圈,最終還是到了熊希齡這裡,沈從文只好認命。

1925年7月,沈從文終於上了香山,在熊希齡的慈幼院當了一名月薪二十元的圖書管理員。熊希齡待他很不錯,把他安置在香山寺前山門天王殿改建的單身職員臨時宿舍裡,雖說條件簡陋,但環境極佳,正好與熊希齡的雙清別墅相鄰;還把他送到北京大學專門學過一段時間的圖書管理,由袁同禮教授專門教他編目學和文獻學。

每到晚上,熊希齡忙了一天,空下來的時候,就和沈從文一起談時事、談哲學。他們或坐在古松樹下,或坐在經過沈從文住所去香山寺的石級上,或在熊希齡的雙清別墅裡,一老一小兩位讀書人常常暢談到夜深人靜。

有一次,兩人又一次長談,在通往山上的石臺階上來來回回地走。熊希齡提出各種各樣的問題,由沈從文作答。熊希齡不經意地問:“你來北京到底要做什麼?其實我很早就知道你,你大舅黃鏡銘曾跟我提起過你。我不好直接找你,為什麼你生活這麼艱難卻遲遲不來找我?”沈從文說:“我想獨立。”“你在陳渠珍那裡不是過得挺好嗎?又是在老家,陳渠珍還答應給你提供學費,這真的不容易,也難為他一片好心。”熊希齡繼續說。沈從文還是這一句:“我想獨立。”

聽到沈從文一直這麼堅定的話,熊希齡不由得重新打量起眼前這位年輕的同鄉,連聲說:“好,好,年輕人就要有這種膽識,北京也歡迎有膽識的青年!”後來沈從文曾提到過這次推心置腹的談話,認為熊希齡是有意考他。

沈從文的作品

在香山慈幼院引起軒然大波

沈從文在香山過了一段衣食無憂的“好日子”,他非常感謝熊希齡,同時又慢慢覺得自己和熊希齡以及香山慈幼院的上層人物格格不入。他總覺得自己是在接受熊希齡的“施恩”,與他當初“想要獨立”而來北京的初衷相悖。雖然熊希齡並沒有認為接收他是出於恩典,雖然熊希齡照樣關心他,照樣找他長談,但沈從文的心裡還是和他有了一層無法消除的隔膜。特別是對熊希齡以及他周圍的一些人,沈從文總懷有一種混合著自卑與自尊、企羨與不滿的複雜情緒

這時候的沈從文,小說創作熱情高漲,除了圖書館的工作以及偶爾與熊希齡對談之外,他將全部的時間花在小說創作上。他的小說幾乎都帶著自傳性質,他在熊公館的個人感受不可避免地反映到小說中。

他創作的短篇小說《用A字記下來的事》,專門描繪熊希齡五十五歲壽辰的盛大壽宴。他感到自己就是小說中那個“不重要的自己跑來湊趣的客”,“壽麵、壽酒是搭到別人的一份——就是特為我預備一份,要我用五點鐘以上的難堪去換取”。他寫這篇小說時絕沒有想到,正是這篇小說和另外兩篇小說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導致他不辭而別離開香山,與熊希齡開始決裂。

《用A字記下來的事》沒什麼人關注,沈從文隨後在《晨報副鐫》發表了《第二個狒狒》。在這篇小說中,他刻畫了一個以香山慈幼院教育股主任肖世欽為原型的欺下媚上的角色,還給他起了一個活靈活現的外號:狒狒。

香山慈幼院當時由留學日本的肖世欽主持日常工作。肖世欽是個勢利之徒,對上極盡巴結之能事,對下則頤指氣使,作威作福。因平時經常受此人的氣,不滿其為人,沈從文出於義憤,在這篇小說裡專為他畫像,並連帶譏諷慈幼院是十八般武器俱全的“武庫窯”。

後來在一首詩中,沈從文繼續表達他對熊希齡的香山慈幼院的厭惡:

他們度日諸事亨通,

他們的奶桶充滿,

他們的骨髓滋潤,

小孩子出去多如羊群。

沈從文這麼明顯地在作品中針對香山上層人物和熊希齡之流發洩不滿和憤怒,又如此直言不諱、接二連三,終於給他招來了禍端。這些小說和詩歌很快被肖世欽看到,他和香山慈幼院的部分上層管理人員非常惱怒。

肖世欽把沈從文叫過去,狠狠地教訓了一頓:“你能寫幾個字就不得了了?學會寫文章罵人了?在香山吃了幾天飽飯就翹尾巴了?你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麼東西。告訴你,有人要讓你吃苦頭!”

肖世欽訓完沈從文,狠狠瞪了他一眼,忽然注意到他腳上那雙破破爛爛的舊棉鞋。那是一雙只配丟進垃圾桶的破棉鞋,骯髒不堪,還被腳指頭戳出兩個洞。沈從文看到他的眼光落在棉鞋上,便想縮回腳,卻沒有辦法做得到,那一刻他恨不得鑽進地洞中。

肖世欽用手杖指著他腳上的舊棉鞋,嘲弄地說:“哼,沈從文,你看看你這鞋子……你看,你看,這成什麼樣子?”沈從文一向有強烈的自尊心,這一刻他受到了極大傷害,內心充滿屈辱,他忍下滿腹憤怒,一聲不響地走開了。

文人自有文人出氣的方法,沈從文立即寫了小說《棉鞋》,繼續在小說中描寫這個他討厭的上司。小說最後寫到某天晚上,上司面露嘲諷地用打狗棒敲打他的破棉鞋,這舉動刺痛了他的心:

上司的打狗棒,若當作文明杖用,能代表他自己的文明就夠了;若當作教鞭用,那麼捱打的只是那些不安分於圈牢裡的公母綿羊;若是防狗咬,也只能在啃他腳杆以後才挨那麼幾下……無論如何,你都不該受他那兩三次無端敲擊!呵呵,我的可憐的鞋子啊!你命運也太差了!為甚當日陳列在體面發光的玻璃櫥櫃時,幾多人揀選,卻不把你買去,偏偏跑到我這窮人身邊來,教你受許多不應受的辛苦,吃幾多不應吃的泥漿,盡女人們無端侮辱,還要被別人屢次來敲打?呵呵,可憐的鞋子啊!我的同命運的鞋子啊!

《棉鞋》發表以後,進一步激化了沈從文與肖世欽的矛盾。肖世欽又把他叫去,當面大罵一頓,之後還多次威脅他。《第二個狒狒》裡寫到的兩個“小玩物”,此時也被肖世欽指出來是沈從文在侮辱他的人格尊嚴,於是在背地裡“運動”熊希齡,想對沈從文進行更嚴厲的報復。

文史 | 沈從文與民國總理熊希齡的交往

熊希齡(二排左一)在香山寺門前和外賓合影留念

“古怪而又倔強的鄉下人”

沈從文離開了香山

儘管鬧到決裂的地步,沈從文仍然沒有馬上從香山慈幼院離開,他此時也實在無處可去,能去的地方就是那間“窄而黴小齋”。重新去過賣文為生、食不果腹的日子,讓沈從文猶豫再三,舉棋不定。就在他左右為難的時候,他在香山的山道上再次與熊希齡迎面相逢。

熊希齡這段時間很少回到這裡,而沈從文自從和肖世欽發生分歧之後,再不肯踏進熊希齡的別墅,他與熊希齡有很長時間沒有碰面了。沈從文認定肖世欽已經將他們之間發生的爭執向熊希齡彙報過,甚至可能將他寫香山慈幼院的那些小說和詩歌剪報送給熊希齡看過,他等待著熊希齡對他的訓斥。

然而一切都沒有發生。熊希齡此時根本沒有要處置沈從文的意思,照樣把他當作晚輩來關心,詢問他圖書館的近況。沈從文站在山道上一一回答,兩人就在山道上說了一會兒話。他覺得熊希齡並沒有讓自己一同散步、聊天的意思,於是和他保持一段距離,簡單聊了幾句之後就分開了。

敏感而自尊的沈從文認為熊希齡將會處置他,剛才熊對自己的關切詢問都是虛情假意,是偽裝出來的。想到來北京以後所忍受的痛苦,想到肖世欽對他的侮辱與傷害,他無法再用自己的人格獨立來繼續換取熊希齡對他的“恩惠”,因為這份可憐的“恩惠”讓他感受到一個弱者的痛苦!

回到住處後,沈從文一夜沒有閤眼,山道上熊希齡的微笑在他看來全是對他的嘲諷。沈從文沒有跟慈幼院任何人打招呼,也沒有向熊希齡告別,天一亮就悄悄挾了自己從山下帶來的一小網籃破書,獨自跑到慈幼院門口,僱頭小毛驢下了山,重新住進了“窄而黴小齋”。

隨後,他在《給璇若》一詩中,透露了他離開香山和熊希齡的真正原因:

難道是怕別人“施恩”,

自己就甘做了一朵孤雲,

獨飄浮於這冷酷的人群?

竟不理旁人的憂慮與掛念,

一任他慪氣或狂蠹——

為了保持自己的人格獨立和尊嚴,沈從文最終拒絕了作為同鄉加親戚的熊希齡的“施恩”。他之所以在最艱難的時候,寧願忍飢挨餓也要離開熊希齡,就是為了保持一個文化人的氣節和人格,就像當初他寧願吃不上飯也不肯向熊希齡求助一樣。此時他非常後悔,後悔在熊希齡這裡生活了一段時間,這段生活和工作雖然讓他吃飽穿暖住得也很好,每月還有薪水可以拿。但是他付出了巨大的代價,這代價就是他的人格和獨立。在世人看來,他就是他自己說的那樣,他是一個“古怪而又倔強的鄉下人”。

拒絕了熊希齡“施恩”的沈從文,沒有別的辦法,只有拿起筆更加拼命地從事寫作。他越寫越好,他的小說和散文全部發表在京滬兩地影響巨大的報刊上,如著名的《語絲》《晨報副鐫》《現代評論》等。

不久,沈從文從北京到了上海,和同道胡也頻、丁玲合作籌辦《紅黑》雜誌和出版社。次年經胡適介紹去吳淞中國公學任教,隨後又赴國立青島大學(國立山東大學前身)執教。到抗戰前,他已經出版了《石子船》《虎雛》《月下小景》《八駿圖》等二十多個作品集,成了當時中國文壇一位著名的小說家。特別是代表了他小說創作最高水平的長篇小說《長河》和中篇小說《邊城》,奠定了他小說大家的地位,他隨後出任著名的西南聯大中文系教授。

文史 | 沈從文與民國總理熊希齡的交往

熊希齡(最後一排中立者)與香山慈幼院的學生們一起合影

緣分未盡

有一個人一直在默默地關注著沈從文,他就是熊希齡,熊希齡由於反對袁世凱復闢帝制,出任中華民國第一任民選總理不久就被迫辭職,專任國民政府賑濟委員會委員,從此一生以慈善為業,香山慈幼院是他慈善事業的主要代表。

正是在香山慈幼院的創辦過程中,熊希齡形成了他的慈善教育思想,即慈善觀與教育觀相結合的思想,其本質就是貧富均等的教育觀。他把香山慈幼院當作對現行不合理教育制度的一種補充,儘自己的所能,讓貧困的孩子享受到當時最新式、最先進的教育。

後來,香山慈幼院在這一理念指導下,發展成一個總院、五個分院:總院就是香山慈幼院;分院包括萌養院(幼兒教育)、小學、中學、師範和職業教育等幾個分支。為了能夠讓孤貧兒童享受到家庭溫暖,香山慈幼院創建了小家庭式的教育模式,這種教育模式比奧地利的世界第一所國際SOS(求救信號)兒童村早了十幾年。三十年時間先後培養學生六千多人,大部分成為國家和社會的有用人才。

沈從文在中國文壇聲譽鵲起之後,應熊希齡的邀請到香山慈幼院講課。面對早已不是民國總理的熊希齡,面對仍然在香山慈幼院供職的肖世欽,已成名家的沈從文仍然和往年一樣。他並不會演講,面對黑壓壓的一片高中生與師範生,他只是講述了自己從湘西大山深處走出來,從一個只有小學水平的鄉下人,到成為一個全國知名的西南聯大教授的經歷。他反覆強調的就是讀書的重要。

演講結束後,熊希齡留沈從文在香山慈幼院食堂吃了飯,雙方相談甚歡。當年因為肖世欽從中鬧出的不愉快,現在回頭看,簡直不值一提。沈從文不再是當年初涉人世的小孩子,也不像當年那樣過於自尊,而且熊希齡可能遠不是他所想象的那樣,當然他現在對慈善家熊希齡也沒有任何成見,這從他後來多次應熊希齡邀請來香山慈幼院講課可以證明。

1937年“八一三”淞滬戰火燃起之後,熊希齡在上海與紅十字會的同人合力設立傷兵醫院和難民收容所,收容傷兵,救濟難民。京滬淪陷後他又趕赴香港為難民、傷兵募捐。1937年12月25日,熊希齡因腦溢血在香港逝世,享年六十八歲,國民政府為他舉行了國葬儀式。

熊希齡投身抗日、毀家紓難、愛國愛民的行動一直感動著沈從文,在熊希齡逝世十週年紀念日,他專門寫了兩篇文章,即《芷江縣的熊公館》和《新黨中一個湖南鄉下人和一個湖南人的朋友》,分別發表在1948年1月3日天津的《大公報》和1948年2月21日北京的《益世報》上,紀念和緬懷熊希齡這位著名的社會活動家和愛國慈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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