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作家張愛玲在《紅樓夢魘》一書中寫到：《紅樓夢》和《金瓶梅》這兩部書在我是一切的源泉，尤其是《紅樓夢》。所以她在聽到人生有三恨時下意識的就覺得人生的第三恨應該是“紅樓未完”。
這就是著名的“一恨鰣魚多刺，二恨海棠無香，三恨紅樓未完。”
的確，《紅樓夢》的後四十回和前八十回的文風、塑造人物的手法截然不同。
可就是這份殘缺的美讓它在一百多年來熠熠生輝，猶如斷臂的維納斯。每次我讀到後四十回人物的結局時，總要翻到前面看看曹雪芹給她們的判詞，一面“腹誹”高鶚、程偉元的續本，一面給這些人物安上一個“情理之中”的結局。
畢竟，她們於我而言不只是書中的一個符號，而是好友一般的存在。
今天偶然翻到第九十五回，看到賈元春暴斃，其原因是感冒引發的痰疾，並且續書上說賈元春死的時候是四十三歲，我覺得怎麼都不可能。
於是，我想起來太虛幻境中元春的判詞和那一張弓，怎麼看元春都不可能是續書上的結局嘛。帶著深深的質疑，我重新翻看了《紅樓夢》中關於賈元春省親的那一段故事，忽然，我發現了一個事實，一個關於賈元春悲劇性的事實。
賈元春是賈家在即將敗落之際拋出的一個保命符，她從來都不是賈家金尊玉貴的大小姐，只是賈家謀劃復興棋局中的一顆棋子。一顆被賈家上下所利用的棋子。
賈元春晉升鳳藻宮尚書，加封賢德妃後，賈家上下都很高興，只是這種興奮之中摻雜著別的東西。
先來看看賈府當權者和賈府上下總的反應：
“賈母等聽了方心神安定，不免又都洋洋喜氣盈腮。於是都按品大妝起來。賈母帶著邢夫人、王夫人、尤氏，一共四乘大轎入朝。賈赦，賈珍亦換了朝服，帶領賈蓉、賈薔奉侍賈母大轎前往。於是寧榮兩處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踴躍，個個面上皆有得意之狀，言笑鼎沸不絕。”
像不像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景象？
再看看王熙鳳和賈璉的反應，賈璉護送林黛玉從姑蘇回來，鳳姐抽空見了賈璉，笑道：“國舅老爺大喜！國舅老爺一路風塵辛苦。”而賈璉的奶孃則趁著賈元春晉升省親之際，央求賈璉和王熙鳳給她兩個兒子找個好差事。
就連給她蓋的省親別墅也是賈家彰顯實力的結果。
至於她的親生父親賈政，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大觀園蓋好後，賈政在賈珍還有眾清客們的簇擁下來到大觀園參觀，遇到閒逛的賈寶玉，便讓他在清客相公的面前展露才華。
你看，賈元春的晉升是賈府上下謀權奪利的最好藉口，是賈政展露父親威嚴的最好時機，也是賈寶玉揚名的契機，還是賈家旁支掙錢的路徑。她是賈府發達的象徵，是賈府在皇帝面前的一柄保護傘。
唯獨沒人想過，也從沒人問過她過的好不好。
想來賈家越熱鬧，元春心中越孤寂吧。
後來元宵節元妃省親，賈元春見到了祖母和母親，卻滿眼垂淚，只管嗚咽對泣，並稱皇宮是見不得人的去處。
以前我確實看不懂這段，以為元春是出嫁後回家見到親人喜極而泣，可是如今我步入婚姻已經五年了，再看這段卻是滿眼辛酸。
若是元春的處境稍微好一點、如意一點，就不會是這幅局面了，縱然對父母不捨，卻也不會剛見面就哭，沒有一點歡樂高興的感覺。她所求的是不過是“田舍之家，齏鹽布帛，能聚天倫之樂。”的普通願望
只是她的願望和家族的利益背道而馳，註定不能實現。她的父親賈政想的是能夠上錫天恩，下昭祖德。
看到這裡，我想起了《甄嬛傳》中的祺貴人，她進宮後，祺貴人的父母家人也是這樣的表現，彷彿女兒得寵，一家人馬上就能飛黃騰達。
現在想想，真是可悲。
賈元春的可悲之處有兩層：第一，個人的意志得不到伸展，屈從於家族利益之下，一輩子不得不在皇宮中渡過。第二，表面上她是家族的榜樣，被薛寶釵羨慕能夠身穿黃袍坐在上頭，實際上她只是家族聯姻的工具，是家族飛黃騰達的棋子，所謂父女親情，她得到的不過是利用罷了。
在賈政和賈府看來，賈元春是能夠保住他們目前榮華富貴的屏障，在這個屏障下面他們可以苟延殘喘，甚至為所欲為。
在我看來，賈元春在賈母的眼中甚至都不如林黛玉這個外孫女，至少林黛玉還得到了賈母無私的愛，而元春這裡，她得到的教育和疼愛都夾雜著所求，賈府和賈母對她的養育和教導更像是一場投資，一場以賈府中興為目的的投資。
她在賈府得到的寵愛終究是附贈在利益上的，簡單的說她就是賈府打造一個披著親情外衣的投名狀，利用多過疼愛。
只可惜，賈元春和賈家傾盡全力所求的終究是一場空。賈家甚至沒有一個有從政能力的男人，更多的是在元妃和祖輩的保護傘下渾渾噩噩度日的人。
我知道無法用現在的價值觀去要求元春掙脫原生家庭的牢籠，處在宗法社會中，她也不可能掙脫，我只是想探討一個組織在面對轉型時的恐懼時應該採取的方式和方法。
不可否認，賈府把賈元春送進宮這一行為的背後隱藏的是賈府面對日益衰落時的恐懼，這種恐懼是階層的向下流動，是榮華富貴的流失。我發現大多數人在面對恐懼和焦慮時都會尋找替代的方法，而不去思考根本的原因，就像賈家的當權者不去思考自身的原因，而選擇階段性的刺激方法——送賈元春進宮，賈家依靠賈元春復興。這是一條最容易走且見效最快的路，犧牲的不過是一個女兒而已。
可是所有的替代方法能起到的效果都是有限的，賈元春晉升妃子後，賈府的衰敗之像依然在繼續，甚至在短暫的刺激之後加速衰敗，以至於元妃失寵之後，賈家成了皇宮中的太監可以吃肉喝血的地方，逼得賈母、王夫人、鳳姐、賈璉等不得不依靠典當東西過日子。
如果賈府從一開始就正視日益衰落的問題，要麼早早分家好好的經營祖宗留下的田產，要麼嚴格約束子孫和下人的行為，重視子孫教育，那麼賈府可能會衰敗一陣子，但不會像書中那樣樹倒猢猻散。
其實所有的危機最終都不會轉嫁，無論你採取什麼樣的方式繞開它，最終都會回到你的眼前來，只有正視它，接納它，努力後才能穿越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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