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 周國平

孤獨 周國平

孤獨源於愛,無愛的人不會孤獨。

也許孤獨是愛的最意味深長的贈品,受此贈禮的人從此學會了愛自己,也學會了理解別的孤獨的靈魂和深藏於它們之中的深邃的愛。從而為自己建立了一個珍貴的精神世界。

孤獨是人的宿命,它基於這樣一個事實:我們每個人都是這世界上一個旋生旋滅的偶然存在,從無中來,又要回到無中去,沒有任何人任何事情能夠改變我們的這個命運。

是的,甚至連愛也不能。凡是領悟人生這樣一種根本性孤獨的人,便已經站到了一切人間歡愛的上方,愛得最熱烈時也不會做愛的奴隸。

和別人混在一起時,我向往孤獨。孤獨時,我又嚮往看到我的同類。但解除孤獨畢竟只能靠相愛相知的人,其餘的人擾亂了孤獨,反而使人更感孤獨,猶如一種官能,因為受到刺激而更加意識到自己的存在。

孤獨和喧囂都難以忍受。如果一定要忍受,我寧可選擇孤獨。

每逢節日,獨自在燈下,心中就有一種非常濃郁的寂寞,濃郁得無可排遣,自斟自飲生命的酒,別有一番酩酊。

人生作為過程總要逝去,似乎哪種活法都一個樣。但就是不一樣。我需要一種內在的沉靜,可以以逸待勞地接收和整理一切外來印象。這樣,我才覺得自己具有一種連續性和完整性。當我被過於紛繁的外部生活攪得不復安寧時,我就斷裂了,破碎了,因而也就失去了吸收消化外來印象的能力。

世界是我的食物。人只用少量時間進食,大部分時間在消化。獨處就是我消化世界。

在靜與鬧、孤獨與合群之間,必有一個適合於我的比例或節奏。如果比例失調,節奏紊亂,我就會生病--太靜則抑鬱,太鬧則煩躁。抑鬱使我成為詩人,煩躁使我成為庸人。

一個精神上自足的人是不會羨慕別人的好運氣的,尤其不羨慕低能兒的好運氣。

活動和沉思,哪一種生活更好?

有時候,我渴望活動,漫遊,交往,戀愛,冒險,成功。如果沒有充分嘗試生命的種種可能性就離開人世,未免太遺憾了。但是,我知道,我的天性更適合於過沉思的生活。我必須休養我的這顆自足的心靈,惟有帶著這顆心靈去活動,我才心安理得並且確有收穫。

如果沒有好胃口,天天吃宴席有什麼樂趣?如果沒有好的感受力,頻頻周遊世界有什麼意思?反之,天天吃宴席的人怎麼會有好胃口,頻頻周遊世界的人怎麼會有好的感受力?

心靈和胃一樣,需要休息和復原。獨處和沉思便是心靈的休養方式。當心靈因充分休息而飽滿,又因久不活動而飢渴時,它就能最敏銳地品味新的印象。

所以,問題不在於兩者擇一。高質量的活動和高質量的寧靜都需要,而後者實為前者的前提。

外傾性格的人容易得到很多朋友,但真朋友總是很少的。內傾者孤獨,一旦獲得朋友,往往是真的。

健談者往往耐不得寂寞,因為他需要聽眾。寡言者也需要聽眾,但這聽眾多半是他自己,所以他比較安於獨處。

有的人只有在沸騰的交往中才能辨認他的自我。有的人卻只有在寧靜的獨處中才能辨認他的自我。

沒有自己獨居的處所是多麼可怕的事,一切都暴露無遺了。在群居中,人不得不掩飾和壓抑自己的個性。在別人目光的注視下,誰還能坐在那裡恬然沉思,捕捉和記錄自己的細微感受。住宅危機導致了詩和哲學的生態危機。

學會孤獨,學會與自己交談,聽自己說話,--就這樣去學會深刻。

當然前提是:如果孤獨是可以學會的話。

獲得理解是人生的巨大歡樂。然而,一個孜孜以求理解、沒有旁人的理解便痛不欲生的人卻是個可憐蟲。

被人理解是幸運的,但不被理解未必就是不幸。一個把自己的價值完全寄託於他人的理解上面的人往往並無價值。

知道痛苦的價值的人,不會輕易向別人洩露和展示自己的痛苦,哪怕是最親近的人。

一個特立獨行的人而又不陷於孤獨,這怎麼可能呢?然而,儘管註定孤獨,仍然會感覺到孤獨的可怕和難以忍受。上帝給了他一顆與眾不同的靈魂,卻又賦予他與普通人一樣的對於人間溫暖的需要,這正是悲劇性之所在。

說到底,在這世界上,誰的經歷不是平凡而又平凡的?心靈歷程的懸殊才在人與人之間鋪下了鴻溝。

無聊、寂寞、孤獨是三種不同的心境。無聊是把自我消散於他人之中的慾望,它尋求的是消遣。寂寞是自我與他人共在的慾望,它尋求的是普通的人間溫暖。孤獨是把他人接納到自我之中的慾望,它尋求的是理解。

無聊者自厭,寂寞者自憐,孤獨者自足。

庸人無聊,天才孤獨,人人都有寂寞的時光。

無聊是喜劇性的,孤獨是悲劇性的,寂寞是中性的。

無聊屬於生物性的人,寂寞屬於社會性的人,孤獨屬於形而上的人。

心靈的孤獨與性格的孤僻是兩回事。

孤僻屬於弱者,孤獨屬於強者。兩者都不合群,但前者是因為懼怕受到傷害,後者是因為精神上的超群卓絕。

寂寞是決定人的命運的情境。一個人忍受不了寂寞,就尋求方便的排遣辦法,去會朋友,談天,打牌,看電視,他於是成為一個庸人。靠內心的力量戰勝寂寞的人,必是詩人和哲學家。

老是聽別人發表同樣的見解和感嘆,我會感到乏味。不過我知道,在別人眼裡我也許更乏味,他們從我這裡甚至連見解和感嘆也聽不到,我不願重複,又拿不出新的,於是只把沉默給他們。與人共享沉默未免太古怪,所以,我躲了起來……

我天性不宜交際。在多數場合,我不是覺得對方乏味,就是害怕對方覺得我乏味。可是我既不願忍受對方的乏味,也不願費勁使自己顯得有趣,那都太累了。我獨處時最輕鬆,因為我不覺得自己乏味,即使乏味,也自己承受,不累及他人,無需感到不安。

一切交往都有不可超越的最後界限。在兩個人之間,這種界限是不清晰的,然而又是確定的。一切麻煩和衝突都起於無意中想突破這個界限。但是,一旦這個界限清晰可辨並且嚴加遵守,那麼,交往的全部魅力就喪失了,從此情感退場,理智維持著秩序。

在任何兩人的交往中,必有一個適合於彼此契合程度的理想距離,越過這個距離,就會引起相斥和反感。這一點既適用於愛情,也適用於友誼。

也許,兩個人之間的外在距離稍稍大於他們的內在距離,能使他們之間情感上的吸引力達到最佳效果。形式應當稍稍落後於內容。

實際上並非心心相印的人,倘若形影不離,難免會互相討厭。

愛可以撫慰孤獨,卻不能也不該消除孤獨。如果愛妄圖消除孤獨,就會失去分寸,走向反面。

分寸感是成熟的愛的標誌,它懂得遵守人與人之間必要的距離,這個距離意味著對於對方作為獨立人格的尊重,包括尊重對方獨處的權利。

這是一個孤獨的人。有一天,世上許多孤獨的人發現了他的孤獨,於是爭著要同他交朋友。他困惑了:他們因為我的孤獨而深信我是他們的朋友,我有了這麼多朋友,就不再孤獨,如何還有資格做他們的朋友呢?

你們圍著他,向他喝彩,他惶恐不安了。你們哪裡知道他心中的自卑,他的成就只是做出來給自己看的,絕沒有料到會驚動你們。

"假如把你放逐到火星上去,只有你一個人,水遠不能再回地球接觸人類,同時讓你長生不老,那時你做什麼?"

"寫作。"

"假如你的作品永遠沒有被人讀到的希望?"

"自殺。"

我相信,一顆優秀的靈魂,即使永遠孤獨,永遠無人理解,也仍然能從自身的充實中得到一種滿足,它在一定意義上是自足的。但是,前提是人類和人類精神的存在,人類精神的基本價值得到肯定。惟有置身於人類中,你才能堅持對於人類精神價值的信念,從而有精神上的充實自足。優秀靈魂的自愛其實源於對人類精神的泛愛。如果與人類精神永遠隔絕,譬如說淪入無人地帶或哪怕是野蠻部落之中,永無生還的希望,思想和作品也永無傳回人間的可能,那麼,再優秀的靈魂恐怕也難以自足了。

孤獨者必不合時宜。然而,一切都可以成為時髦,包括孤獨。

語言是存在的家。沉默是語言的家。饒舌者扼殺沉默,敗壞語言,犯下了雙重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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