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05 周國平:人要不要去想那些生啊死啊的人生大問題

周國平:人要不要去想那些生啊死啊的人生大問題

莎士比亞在《威尼斯商人》中說:‌‌“世間任何事物,追求時的興致總要比享用時的興致濃烈。‌‌”又在《無事煩惱》中說:‌‌“我們在享有某一件東西時,往往一點不看重它的好處,等到失掉它以後,卻會格外誇張它的價值,發現擁有它時所看不出來的優點。

如此看來,意義的源泉是追求和懷念,而不是擁有。擁有的價值,似乎僅在於它使追求有了一個目標,使懷念有了一個對象。擁有好像只是一塊屏幕,種種色彩繽紛的影像都是追求和懷念投射在上面的。

其實,對於人性的這個特點,人們已經談論得很多,而且往往把它看作弱點。的確,人這樣地重難輕易、捨近求遠,是不是太傻了?如果人更珍惜現在已經擁有的東西,更專注於眼下的享受,豈不能夠生活得更加平靜而快樂?

可是,換一個角度看,我倒覺得,這個特點恰恰也是人的優點,它表明人天生就是一種浪漫的動物。對於人來說,一切享受若沒有想象力的參與,就不會是真正的享受。人的想象力總是要在單純的物之上添加一些別的價值,那添加的部分實際上就是精神價值。

如果沒有追求的激情在事前鋪張,懷念的惆悵在事後演繹,直接的擁有必定是十分枯燥的。事實上,懷念和追求構成了我們的精神生活的基本內容。

‌”上帝‌‌“的含義

托爾斯泰說:‌‌”少數人需要一個上帝,因為他們除了上帝什麼都有了,多數人也需要一個上帝,因為他們除了上帝什麼都沒有。‌‌“

話說得很漂亮。這句話可以換一種更明白的說法:少數人需要一個上帝,因為他們雖然什麼都有了,但是如果沒有上帝,有什麼都是空的;多數人也需要一個上帝,因為他們雖然什麼都沒有,但是如果有上帝,就有希望擁有一切。少數人和多數人,可以理解為富人和窮人。

按此理解,上帝對於富人是奢侈品,對於窮人是唯一的安慰。富人和窮人,也可作精神上的理解。按此理解,上帝對於精神富有者是一切精神價值的終極保證,是不可缺少的信仰,對於精神貧困者是精神的鴉片,是必要的麻醉。

事實上,‌‌”上帝‌‌“只是一個符號,對於不同的人的確具有很不同的含義。托爾斯泰當然是一個精神上的富有者,他一輩子被上帝是否存在的問題困擾著,苦苦尋求著他自己的‌‌”上帝‌‌“。這個‌‌”上帝‌‌“不是一般基督徒所盲信的那個上帝,而是真正能夠給困惑著他的全部人生之謎提供一個最後答案的源泉。他之所以要作此尋求,是因為他真切地感覺到,沒有信仰的人是精神上的殘廢,只能靠人為的設施生活,諸如娛樂、藝術、肉慾、名利、好奇、學問,而他決不願意這樣盲目地生活著。這個意義上的‌‌”上帝‌”其實就是人生的一種不證自明的最高原則,而托爾斯泰以及一切精神富有者的困惑便在於他們總是想去證明它。

人生思考者的痛苦和快樂

常常有青年問我:一個人不去想那些生啊死啊的人生大問題,豈不能夠活得更快樂一些?我的回答是——

第一,想不想這類問題,不是自己可以選擇的,基本上是由天生的稟賦決定的。那種已經在想這類問題的人,多半生性敏感而認真,有一顆多愁善感的心,偏偏還有一個愛追根究底的腦袋。他不是自己刻意要想,實在是身不由己,欲罷不能。所以,無論你怎樣曉以利害,都無法讓他停止去想。相反,另有一種人,哪怕你給他上一整套人生哲學課,他也未必真正去想。

第二,即使可以選擇,想與不想,究竟哪一種情形算幸福,也要看用什麼標準衡量。用約翰·穆勒的話說,一頭滿足的豬和一個不滿足的人,究竟誰活得更快樂,答案是不該只由滿足的豬來決定的。如果你從來不想那些人生的大問題,你誠然避免了想這類問題的人的痛苦,但你也領略不到想這類問題的人的快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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