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吳振東之死

這日凌晨,文豪早早的來上早讀。來到高補班三個月,他早已適應了這樣的生活規律,即使是星期天,五點多的時候也會本能的睜開眼睛。吳振東還沒有來,於是坐在他靠牆的位置上看書,省的到時候他來了自己還得起身讓位子。

文豪腦子朦朦朧朧的還有一些睡意,趕緊懸崖勒馬,不敢讓這種狀態繼續下去,在心裡想了想大學裡的美好時光,又有了看書的勁頭。吳振東來的時候帶了一股風,他沒說什麼直接坐到了文豪的位置上輕聲喘著氣。就在文豪集中精力看書快要睡著的時候,只聽旁邊一陣亂響,桌腿摩擦地面發出一陣尖銳的聲音,緊接周圍女生嘶叫不止,文豪扭頭看了看旁邊,發現吳振東已躺在地上,閉著眼,只剩肚子快速起伏著……

……

吳振東死了,沒有任何預兆的死了,

命運和他開了一個玩笑——讓一個預言班裡死讀書的人會猝死的人猝死在座位上。

由於文豪所在的地理位置獨特,所以去學校辦公室接受生平第一次審訊。

剛一進屋,看見裡面霧氣昭昭,跟王母娘娘蟠桃會似的。文豪忍不住咳嗽了幾下,雲裡霧裡中看到何主任和三名穿警服的人在抽菸聊天。

何主任五十開外,頭微禿,帶著一副大號高度數金絲眼鏡,五官平平無奇,唯一不平的就是那和懷胎十月女人有一拼的肚子。學生們背地裡說他“人沒到肚先到”。何主任雖說只是主任,但卻負責比校長還重要的工作——接待明察暗訪的領導,負責學校的外交工作。由於何主任身負重任,很多學生私下裡為他鳴不平,索性直接稱他為“何校長”。

何校長看到文豪,隔著重重煙氣冷聲問:“你是吳振東的同桌?”

文豪大氣都不敢喘一下,忙小聲答道:“是……是我。”

“警察同志要問你些話,你要配合知道嗎!”

“一定一定!”文豪忙不迭說。

何校長對幾個警察莞爾一笑,道:“那你們聊,我先出去了……一會兒咱們邊吃邊聊。”

幾位警官紛紛說何主任客氣,何校長將門輕輕帶上離開。

文豪規規矩矩的站著,雙手背放於臀部上方,低著頭不敢看周圍,一副真兇被緝拿歸案的模樣。

一個瘦的跟老樹幹似的人攤開紙,讓文豪自己陳述自己的姓名和性別。然後問他:“你和死者什麼關係?“

“同桌”。文豪緊張地不敢多說一點廢話。

“他死前有什麼異常行為嗎?”

“沒有。”

“好好想想!”警官呵斥道。

文豪以為警官嫌自己回答的程序太武斷,於是趕緊做出一副回憶的樣子後才說:“真沒有。”

“那他有女朋友嗎?”

“不知道,他沒有跟我說過。”

“那他死的前一天晚上都幹什麼了?”

“不知道,我和他不一個宿舍。”

“那……”,這“那”字的音還沒斷,旁邊一個比何校長肚子小一號的人插話道:“趕緊問,我早飯都沒吃!”

那“樹幹”白了他一眼,埋怨說:“那你怎麼不吃?”

“唉,昨天晚上老梁十一點把我叫出去喝酒,完了非拉著我去洗桑拿,早上醒來都九點了。”

那警官輕聲嗤笑一聲,轉過頭問文豪:“他以前有沒有得過什麼病?”

文豪想了想,說:“……不知道,我轉到這個班才三個月,這期間沒見過他得病,以前的話我就不知道了。”說完文豪覺得挺對不起警官的,問的幾個問題皆是用否定詞開頭,如果全天下的警察辦案時都遇到文豪這樣的人,那所有案子都能成為懸案了。

那警官也意識到眼前這個“不知道先生”給不了什麼答案,索性也不問了,將小本子給文豪說:“看一下,如果沒問題的話籤個字按個手印就行了。”

文豪接過來一看,本子上的字寫的像梵文,偶爾幾個字看懂的也是潦草無比,左右結構的字之間隔著老遠,害的彼此要得相思病。幾句看下來自己讀不通順,但又不好意思對警官說,就楞在那盯著字仔細揣摩。

旁邊昨夜洗桑拿的警官不耐煩說:沒問題吧?”還沒等文豪回答,他自己答道:“沒問題就簽了吧。”警官的話剛說完,文豪腦子裡不知道為什麼竟然出現了古時地主讓婢女籤賣身契的場景。

文豪騎虎難下,但不簽字畫押的話就違抗警察的話了。思前想後,只能在沒看懂的情況下籤了字畫了押。

何校長適時的推開門,滿臉堆笑問:“完了嗎?”

“完了完了,剛完。”

何校長轉而冷著臉對文豪說:“沒你事了,回去上課吧。”文豪剛才還看見何校長滿臉的笑,再轉一圈臉色就變了,連一個過渡都沒有,不禁感嘆何校長不愧是搞外交的。

何校長熱情款款的請幾位警官上車,揚長而去。文豪空洞的回到教室,坐在位置上什麼也沒幹,還不敢想象這發生的一切——但身邊空蕩的座位卻很無情的證實了這一切。

班裡其他人雖心有餘悸,但恐懼很快被考上大學的願望給淹沒,仍然賣力的做著卷子。

文豪呆呆的坐在位子上一動不動,突然發現桌子上還放著那本《古文觀止》,睹物思人,悲從中起,於是小心翼翼地放進抽屜裡。呆坐到下課,他去找王勝利請假。王勝利本來對他就沒好感,加上今天早上發生這麼糟糕的事,也懶得留他,大筆一揮,批了。文豪本來準備了理由,心想如果王勝利問的話就說心裡壓力大,沒心思。萬萬沒想到王勝利此時更沒心思,從頭到尾眼皮子都沒眨一下。

文豪又折回班裡象徵性的拿了幾本書,明知道不管拿多少都不會看。就像冬天出門時總要在火爐旁烤一把,雖然沒用,但就圖個心裡安穩。臨走前掃了一眼班裡,眾人還是一如既往的樣子,像契訶夫的《裝在套子裡的人》中的別里科夫,一切按照規定嚴於律己,好像做了無關學習的事就是犯罪一樣。

伴著公交車的搖搖晃晃,晃到家已是正午,文母正在廚房做飯。這是文豪自從進了補習班後第一次回家,看到熟悉的一切顯得格外的親切。

文母看到兒子回來跟看見外星人似的,驚訝地問:“咋回來了?”

文豪略有不快:“我又不是進監獄了,回來很稀罕啊?”

“嘿,你個小兔崽子還諷刺我呢!都快高考了你不好好上學回來幹啥?”

文豪將身子陷在沙發裡閉著眼有氣無力地說:“我同桌死了,壓力太大就回來了。”

文母身為黨員,無視毛主席“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的教導,氣的大叫:“你個小兔崽子!不想上課就直接說,編的啥瞎話!”

“不信算了,懶得給你解釋。”

“行,你爸來了再說!”——文母和中國很多傳統的女人一樣,掌管生活裡一切瑣事,棘手的問題往往讓男人解決,畢竟骨子裡女性的矜持在時刻告誡自己不能動粗,這就導致中國很多家庭中孩子都怕父親。文母深知這個道理,所以整治兒子的任務就交給了丈夫。和天底下所有告狀的婦女一樣,文母負責誇大其詞、煽風點火,其殺手鐧就是搬出丈夫嚇唬孩子,能與之匹敵的就是老師的常用手段——叫家長。文豪深知母親告狀的本領,小事變大,大事成炸,歪曲事實的本領一點不亞於當年的紅衛兵。以前經常是被父親揍累了以後才有解釋的機會——那些熱衷於說什麼“多餘的解釋”的人顯然沒有遇到過造成身體傷害的不公正待遇,要不然巴不得有解釋的機會。像文母這種能從正當話語中聽出不正當意思的人,不去當醫生或律師,實在屈才。

以前文母使出殺手鐧,文豪都會怯弱地解釋。但今時不同往日,這次心裡是真的壓抑。並且母親現在像法官,落了錘判了刑,理由正當也不行。女人生氣起來耳朵和眼睛會暫時失去功能,單方面看不著聽不見,讓人無可奈何。都說女人是水做的,若再具體一些,可以說女人是海水做的。一來海水愈飲愈渴;二來海水有時靜謐地讓人舒心,像女人的乖巧,但有時她也波浪滔天,像女人的壞脾氣,讓人見了只有躲避的念頭,絕無親近的想法。

果然,等文父下班回家,文母便迫不及待地對著空氣說:“你兒子回來了,不想上課還編瞎話說他同桌死了,這都快高考了還不知道學習……”。

文父身心疲憊,沒功夫考證這話真實性,索性直接進屋來質問文豪。文豪將母親的誹謗全聽在耳中,心裡早想好了應對方法,所以一點也不急。等父親走來,文豪直接把手機拿出來說:“你問問老師,看我說的是不是真的。”

文父將信將疑接過手機去外面打,不一會兒回來向文母彙報此事的真偽。文母頓時不好下臺,剛才的怒氣也不見了蹤影,但又不想說軟話,羞怒道:“那你怎麼不早說是真的,真是的。你同桌沒了又不關你的事,你幹嘛不上課?”

文父趕緊拽了她一下,小聲說:“孩子畢竟沒遇到過這種事,有壓力是正常的,來家歇兩天也好。”

文母自知理虧,於是趕緊去廚房盛飯逃避尷尬。

在對孩子的家庭教育方面,父親扮演的角色往往更加重要一些,母愛給孩子的影響沒有父愛深,但父愛沒有母愛廣。影響孩子成大事與否更多在於父親的教育,所以古人就雲:子不教,乃父之過。

文父為文豪平了反,但也沒忘兒子的本職工作,問他:“你落下的課怎麼辦?”

文豪忙說帶了幾本書,還拿出來讓父親看以證明沒說謊。文父滿意地點點頭,端著飯去開導妻子去了。做人難,做男人更難,做一箇中國男人——難上加難。

到了晚上,文豪躺在床上回憶著平時和吳振東的日常,曾經和自己聊天扯淡的畫面一幀幀在腦子裡回放,不知不覺已是深夜一點。有時候回憶的時間長不是因為回憶的內容太多,只是因為不忍心回憶的太快。

在補習班裡唯一和自己有的聊的也就吳振東一個人,可現在卻陰陽相隔了,這一切來的是那麼的突然。文豪突然想起來,事發當日自己和吳振東是換了座位的。也許那天凌晨,老天是讓坐在自己位子上的人離開,而自己陰差陽錯的坐到了吳振東的位置,他卻坐在了自己的位置。若那天沒有換座位的話,那結果……

文豪不敢再想下去,從心底騰昇起一股寒意,屋裡伸手不見五指,和閉上眼睛沒有差別。他感覺某個牆角有一雙眼睛在盯著自己。他嚇的迅速起身將燈打開,做完這幾動作像跑了一場馬拉松,蜷縮在床角加重呼吸。同時對吳振東又有了一絲的愧疚——也許是自己間接造成的這一切……

他眼裡噙著淚,從沒像今天這樣意識到生命的重要性,現實中的一件事要比教科書上寫的千萬個例子更能發人深省。

人反思的深度和受傷的程度是呈正比的。文豪經此一事,越發感覺到生命的可貴。

就這樣,文豪在家反省自責了兩天回了學校。帶的幾本書壓根兒沒翻過,寧願躺在沙發上看天花板也不願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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