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超:新民說

“梁啟超有學術的興趣,也有政治的興趣,可能他最準確的、貫穿的身份是一個啟蒙家。”

記者/艾江濤

梁啟超:新民說

在生命的最後十年,梁啟超退出政界,專注於學術與教育

漸行漸遠的師徒

1900年7月的一天,秘密回國接應唐才常起義的梁啟超,在電報催促下,轉道香港,在雅賓律道三號保皇會的秘密會所裡與康有為見面。

見面後,兩人首先檢討了唐才常漢口起義的失敗。康有為緊接著責問梁啟超與韓文舉、歐榘甲等12人在日本江之島結義的事,認為他傾向革命,便是忘了光緒皇帝的救命大恩,做出忘恩負義之事。“應當記得百日維新之時,守舊黨要殺我們而甘心,湖南舉人曾廉上書,舉劾我們反滿,大逆不道,應處以極刑。若非光緒皇帝全力衛護,我們早被殺頭,哪有今日?當時你口口聲聲頌揚皇帝恩德,現在卻要革他的命!”康氏越說越氣,順手拿了一個夾著報紙的報夾子,向梁氏擲過去,口中大叫:“你的命是光緒皇帝給你的!”雖然康氏無意真打,一擊不中,梁氏卻大驚跪下,俯首認罪。從此確定了“保皇”的路線。

如果說這則出自康有為外甥李雲光的回憶可據為史,記錄下康梁這對合作無間的師徒首次因見解不同而發生齟齬,那麼此後二人的分歧將越來越大。

在《時務報》時期,梁啟超所作的一系列宣揚變法思想的政論已使他聲名鵲起,但他的思想依然不出老師康有為的藩籬。梁啟超之所以成為後來的梁啟超,則是因為與矢志保皇立憲的康有為分道揚鑣。

變法失敗後,康梁相繼流亡日本。在日本,梁啟超除與人結義以激勵鬥志,一度還與孫中山一派過從密切,討論過兩派聯合的可能性。這自然引發了康有為的不滿,因此有了開頭的雷霆之怒。然而,暫時迫於老師壓力而屈服的梁啟超,本身求知慾極為旺盛,在日本接受大量新思想、新知識的洗禮,他的思想很自然地超越改良主義的束縛,一度傾向革命。儘管思想多變的梁啟超,在1903年冬從美洲歸來後發表聲明,迅速回歸康的路線,但在1898到1903年,也正是他作為啟蒙思想家最為輝煌的時段,他發表的一系列背離改良主義的文章,影響了許多人走上仇恨清政府、傾向革命的道路。

周作人晚年在《魯迅的青年時代》中回憶道:“他(梁)攻擊西太后,看來接近排滿,而且如他自己所說,筆鋒常帶感情,很能打動一般青年人的心,所以有很大的勢力。癸卯(1903)年三月魯迅給我一包書,內中便有《清議報》彙編八大冊,《新民叢報》及《新小說》各三冊。”

梁啟超:新民說


梁啟超:新民說

1904年聖路易斯世博會上,中國館外景。利用西學變革中國,一直是“戊戌一代”的夢想

1902年底,梁啟超在《三十自述》中寫道:“自此居日本東京者一年,思想為之一變。”變化的突出表現,便是他在《清議報》上前後連載近80篇的“自由書”。梁啟超著眼於破壞主義,認為數千年來的專制統治,“愚其民,柔其民,渙其民”,造成國人奴性、愚昧、怯懦的國民性。對專制統治的批駁,使梁啟超對康有為有所背離,而動搖於保皇與排滿之間,這自然招致康有為的不滿。梁啟超為此在寫給康有為的信中屢屢解釋討論,當時的情形正如他後來在《清代學術概論》中的描述:“啟超自日倡革命排滿共和之論,而其師康有為深不謂然,屢責備之,繼以婉勸,兩年間函札數萬言。”

對大談自由的辯解,顯然也屬於論題之一。在寫給康有為的信中,梁啟超辯解道:“弟子之言自由者,非對於壓力而言之,對於奴隸性而言之,壓力屬於施者,奴隸性屬於受者。(施者不足責亦不屑教誨,惟則教受者耳。)中國數千年之腐敗,其禍極於今日,推其大原,皆必自奴隸性來,不除此性,中國萬不能立於世界萬國之間。而自由雲者,正使人自知其本性,而不受箝制於他人。今日非施此藥,萬不能愈此病。”

對於康有為“但當言開民智,不當言興民權”的觀點,梁啟超也有異議,在他看來,二者相輔相成:不興民權,無以開民智;不開民智,又很難興民權。二者的前提正在於提倡自由。

不久,梁啟超在《新民叢報》發表《保教非所以尊孔論》,不惜“我操我戈以伐我”,放棄了此前堅持的老師的保教言論。在他看來,在自由日張、神權日縮的時代,不但用孔教抵制基督教屬於一廂情願,孔教本身也會成為束縛國人的思想。

其時,庚子拳亂,《辛丑條約》簽訂,國事日爛,也讓梁啟超和他的同門不得不主張:“中國以討滿為最適應之主義。”不光梁啟超等人這麼看,海外的許多華僑這時也給康有為寫信,希望他像領導美國革命的華盛頓一樣,率領大家推翻清政府,建立民主自由的新國家。但康有為顯然不為所動,他給華僑和弟子們分別寫了兩封長信,申訴不能革命排滿的理由。這兩封長信,使保皇黨內鼓吹革命的聲音消沉了下去,也引發了日後《民報》與《新民叢報》之間關於革命與改良的大論戰。

在寫給弟子們的信中,康有為公開了與梁啟超的矛盾,甚至威脅斷絕師生關係。性格軟弱而重感情的梁啟超,不得不再次寫信悔過。然而由於觀點的分歧,兩人經歷數次分分合合,最終還是分道揚鑣。當康有為參與到1917年的“張勳復辟”中後,梁啟超公開斥責自己的老師:“且此次首造逆謀之人,非貪黷無顏之武夫,即大言不慚之書生。”

新民之義

李澤厚在《中國近代思想史論》中這樣評價梁啟超:“他在歷史上的地位,是在思想方面,在思想方面的地位,又在宣傳方面,即並不在有多大的獨創性(與康有為不同),他不是思想家,而只是宣傳家。”

對新思想與觀點的宣傳,正是啟蒙。而1898到1903年在日本時期,正是梁啟超作為啟蒙家最輝煌的時段,如李澤厚所言:“《時務報》時期,梁氏的政論已風聞一時,在變法運動中起了重要的宣傳作用。但梁氏所以更加出名,對中國知識分子影響更大,卻主要還是戊戌政變後到1903年前梁氏在日本創辦《清議報》《新民叢報》,撰寫了一系列介紹、鼓吹資產階級社會政治文化道德思想的文章的緣故。”

《清議報》於1898年創辦於日本橫濱,由梁啟超擔任主編與主要撰稿人,是保皇會創辦的首份宣傳立憲的刊物。不過,由於在當時有革命傾向的梁啟超的主持下,這份報紙發表了許多鼓吹革命與民權的文章,鼓吹保皇的文章發得並不多。不滿於此,康有為在1899年將梁啟超調往檀香山,改派另外一個弟子麥孟華主持報紙。1901年,由於突遭火災,報社的設備全部焚燬,《清議報》只好停刊。不久,1902年初,梁啟超創辦了在其生涯中最為重要的一份刊物《新民叢報》。

在辦刊宗旨中,梁啟超正式提出“本報取《大學》新民之義,以為欲維新吾國,當先維新吾民”。正是在這份報紙上,梁啟超使用“中國之新民”的筆名,接連發表20篇政論文章,掀起其“新民說”的啟蒙浪潮。

在接受本刊採訪時,學者夏曉虹曾說:“梁啟超有學術的興趣,也有政治的興趣,可能他最準確的、貫穿的身份是一個啟蒙家。‘新民說’是他早期影響最大的思想。‘新民’,就是新的國民,應該具備的一些品質和素養,以西方文化作為底子。”

如果《時務報》時期的梁啟超,只能說是“開紳智、開官智”,那麼此時的“新民說”,可以稱得上真正的“開民智”。

“新民說”的背後有明顯的日本背景。在《自由書》中,梁啟超便描寫了他初到日本的一個冬天,在上野街頭目睹日本人送子弟從軍的場景。當他看到從軍者的親友們手舉紅白相間的旗幟,上面寫著歡迎某君或歡送某君的字樣,其中兩三面旗幟上還寫著“祈戰死”三個字時,梁啟超不禁被日本人的國民精神深深打動,“矍然肅然,流連而不能去”。儘管以今天的觀點來看,梁啟超當年被日本以軍國主義塑造的國民價值觀所打動,頗成問題,但在那個國民渙散、漠然不關心政治的時代,有此感想,也不足為怪。

事實上,直到1916年,梁啟超對這種國民責任的強調,依然沒有放鬆,那就是他寫於參加護國軍、途經越南途中的《國民淺訓》。寫作這本書時,梁啟超剛從一場差點死掉的大病中恢復過來。有感於袁世凱的復辟,恰在於國民放棄了自己應有的權利,“不好管國家閒事”,梁啟超痛責國人,指此次興兵討袁受傷殘之“數十萬人”,“系直接為袁世凱所殺,實間接為汝所殺也”。

在夏曉虹看來,梁啟超的“新民說”也有變化:“前面論公德,影響最大。1903年之後,他開始講私德,把傳統東西帶進來,從修身養性、道德層面來講。”而到了1916寫作《國民淺訓》,則更偏重公民的義務:新民,既是獨立的個人,也是國家的公民,有權監督國家。

梁啟超在日本的啟蒙工作,不限於思想領域,還表現在他所帶動的“新小說”上。正由於意識到“日本之變法賴俚歌與小說之力”,梁啟超在1902年創刊《新小說》雜誌。在創刊號上,他發表《論小說與群治的關係》,明確提出“欲新一國之民,不可不新一國之小說”,所顯示的依然是啟蒙的立場。儘管新小說的巨大影響,還要在他的後來者即“五四”一代作家那裡才真正得以體現。

梁啟超:新民說

1916年的上海租界一角。作為鴉片戰爭後開放的口岸之一,上海在近代一直是“得風氣之先”的地方

永在潮頭之上

與康有為“吾學三十歲已成,此後不復有進,亦不必求進”的自負相比,梁啟超始終保持著求知的熱忱。這也使他長久地站立在時代的潮頭之上,而無落伍之虞。

“辛亥革命”後,他雖然短暫地與康有為達成一致,試圖推動“虛君共和”,但當民國成立、清帝宣佈退位後,他轉而接受民主共和。經歷了護國戰爭還有民國政治的風風雨雨,1917年,梁啟超宣佈退出政界,專意於學術與教育。可歷史的巧合,很快又將他與隨後到來的“五四”運動聯繫在一起。

1918年12月28日,梁啟超在上海登船,踏上歐遊之路。漫長的旅行後,1919年2月18日,梁啟超抵達巴黎,此時距巴黎和會開幕正好一個月。到巴黎後,梁啟超便把自己對外交情勢的觀察源源不斷地用電報發回國內。收報人是梁啟超進步黨的同仁汪大燮與林長民。前者當時擔任外交委員會委員長,後者則為該委員會事務長,兩人同時還兼任幾個民間外交活動團體的要職,承擔溝通朝鮮的特殊作用。

1919年4月24日,得知和談不利消息的梁啟超致電汪大燮、林長民,要求舉國一致,拒籤合約:“對德國事聞將以青島直接交還,因日使力爭,結果英、法為所動。吾若認此,不啻加繩自縛。請警告政府及國民,嚴責各全權,萬勿署名,以示決心。”

5月4日,正是梁啟超這封最早通報中國外交失敗的電報在《晨報》刊出兩天後,呼喊著“外爭主權,內除國賊”口號的學生走上街頭,“五四運動”爆發。

一年後,梁啟超在總結這場愛國運動的真正價值時,著眼點依然是思想文化:由局部的政治運動,擴展為文化運動。這一切,自然與梁啟超始終如一的啟蒙立場不可分割。正如夏曉虹所言,梁啟超“歸國以後的提倡國民運動,培植國民基礎,盡心教育事業,努力講學著述,就是這一認識的具體展開。因此也可以說,‘五四’造就了梁啟超在文化領域的再度輝煌”。

後 記

1917年退出政界後,梁啟超專注於著述、演講、授課,成為清華大學國學院四大導師之一。1929年1月19日,他因病去世,新文化運動的領袖胡適寫給他一副輓聯:“文字收功,神州自命;平生自許,中國新民。”這是對他一生功業的允評。

參考書目:《梁啟超傳》,解璽璋著;《中國近代思想史論》,李澤厚著;《閱讀梁啟超》,夏曉虹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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