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超:鎮日飄零何處也,依舊天涯(上)韋力撰

梁啟超是近代中國最著名人物之一,他跟康有為一起對中國社會體制的變革做出了很大的貢獻。雖然他是康有為的弟子,然而社會上卻將康、梁並稱,可見他在某些方面所做出的成就,不在其師之下。

1898年,康有為聯合一些有識之士,總計一百餘人,聯名上書要求廢止八股取士制度。他們所寫奏章先交給了都察院,但都察院拒絕代奏,於是他們又將奏摺送到了總理衙門,但那裡也不接受。雖然如此,他們所寫奏章的內容卻流傳開來,此奏章中稱:“為國事危急,由於科舉乏才,請特下明詔,……停止八股試帖,推行經濟六科,以育人才而御外侮。”

這種要求在社會上引起了巨大的反響,有人贊同,有人反對。科舉考試對於中國古代文人,幾乎是唯一的出人頭地之路,而今那些苦讀之人聽聞到要廢止這種科舉制度,其憤怒可想而知。梁啟超在《戊戌政變記》第二篇《政變前記》中說:“聞啟超等此舉,嫉之如不共戴天,遍播謠言,幾被毆擊。”梁啟超等人的建議讓有些人恨到一見就想毆打他們。

梁啟超:鎮日飄零何處也,依舊天涯(上)韋力撰

梁啟超等校對的康有為著作《偽經考》十四卷,民國六年至七年北京更甡刻萬木草堂叢書本

但最終,他們的建議還是有了結果。百日維新期間,皇帝在五月初五和五月十二日,兩次下令廢除八股取士制度,這件事對中國社會的影響十分巨大,因為其徹底改變了讀書人的學習目的,而最終促成此事者,乃是康有為。梁啟超在《與碎佛書》中講述了促成此事的經過:“新政來源真可謂令出我輩,大約南海先生所進《大彼得變政記》《日本變政記》兩書,日日瀏覽,因摩出電力,遂於前月二十間有催總署議覆先生條陳制度局之議。僕等於彼時,乃代楊侍御、徐學士各草一奏,言當定國是,辨守舊開新之宗旨,不得騎牆模稜,遂有二十三日之上諭。南海、菊生召見,力言科舉事,既退出,即飛告僕,令作請廢八股折,宋侍御言之,是日即得旨送往園中,至初五乃發耳。大率有上開新折者,則無不應,蓋上下之電力熱力,皆以相摩而成也。”

然而僅僅兩個多月的時間,當時所實行的一些新政幾乎都被廢止。八月初六凌晨,在慈禧太后的安排下,光緒帝被囚禁於中南海的瀛臺;八月十三日,維新派的著名人物譚嗣同等六人被殺。而後維新派官員基本全部被罷免,此期間所頒佈的新政,除了京師大學堂之外,其他的全部被廢除。

這倒是一個奇怪的安排,因為八股考試製度在幾個月前已經被廢除,此時又重新恢復。既然如此,那為什麼還要保留京師大學堂呢?但這個保留卻給後來的思想革命留下了火種,因此幾年之後,到了1905年,八股考試製度再次被廢除,自此之後,已經實行了一千多年的科舉取士制度徹底被停止了,因此,這件事可以被稱為康、梁等人在中國教育界的革命。

在頑固派發動政變的當天晚上,梁啟超逃進了日本公使館,化妝之後又逃到了天津,而後登上了停泊在塘沽的日本軍艦,之後流亡日本,從此他在海外流亡達十四年之久。

在這個期間,梁啟超並沒有停止各類活動,他隨同康有為所參與的政治活動暫且不提,即使在文化界,梁啟超也有著許多的重大舉措,名氣最大者,就是他倡導的“詩界革命”和“小說界革命”。

其實早在變法之前,他就跟譚嗣同等人提出了“詩界革命”的主張,他們不僅是口號上的提倡,同時也身體力行地以新詞彙來創造詩詞,比如當時譚嗣同就寫了首《金陵聽說法》:

而為上首普觀察,承佛威神說偈言。一任法田賣人子,獨從性海救靈魂。綱倫慘以喀斯德,法會盛於巴力門。大地山河今領取,庵摩羅果掌中論。

詩中的“喀斯德”等詞,陳其泰在《梁啟超評傳》一書的小注中,做了如下的解釋:“喀斯德,Caste的譯音,指印度歷史上的社會等級制度;巴力門,Parliament的譯音,指英國議院。”

梁啟超:鎮日飄零何處也,依舊天涯(上)韋力撰

《秋蟪吟館詩鈔》七卷,民國五年刻本,梁啟超序一

梁啟超流亡日本後,繼續推行這種“詩界革命”,其稱:“欲為詩界之哥侖布、瑪賽郎,不可不備三長:第一要新意境,第二要新語句,而又須以古人之風格入之,然後成其為詩。”(《夏威夷遊記》)

看來,譚嗣同把一些譯音詞用入詩中,應當就是梁啟超所強調的“第二要”。用這種詞來寫詩,到底好不好,梁啟超又有如下的解釋:“革命者,當革其精神,非革其形式。吾黨近好言詩界革命,雖然,若以堆積滿紙新名詞為革命,是又滿洲政府變法維新之類也。能以舊風格含新意境,斯可以舉革命之實矣。”(《飲冰室詩話》)

看來,他也覺得這種寫法只是一種形式,但他認為這種形式也有其必要性。為什麼要強調這一點呢?梁啟超稱:“欲新道德,必新小說;欲新宗教,必新小說;欲新政治,必新小說;欲新學藝,必新小說;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說。”

在這裡,他強調小說的價值是如此之大,他認為小說所宣揚的觀念很快會深入人心,他甚至稱,古代的《七略》將增加“小說”一項而變為“八略”,同樣,目錄版本界所強調的“四部分類法”,也定然把“小說”分出,單為一部,從此變為“五部分類法”。由此可知,他的觀念是何等的先進。可惜的是,他的這個預言至今已經超過了一百年,小說雖然已經風靡天下,但至今在傳統的目錄版本界,也依然沒有把“小說”與其他四部等量齊觀。但梁啟超的呼籲在社會上也很有影響,曾幾何時,出版界銷售量最大的門類就是小說。

梁啟超:鎮日飄零何處也,依舊天涯(上)韋力撰

《秋蟪吟館詩鈔》七卷,民國五年刻本,梁啟超序二

除此之外,梁啟超還強調“新史學”,為此他寫了一系列的著作。何為“新史學”?梁啟超做過這樣的解釋:“前者史家,不過記載事實;近世史家,必說明其事實之關係,與其原因結果。前者史家,不過記述人間一二有權力者興亡隆替之事,雖名為史,實不過一人一家之譜牒;近世史家,必探察人間全體之運動進步,即國民全部之經歷,及其相互之關係。”看來,他認為中國傳統的正史,只是記錄的一家之言,這是一種偏頗,他要對這種觀念進行徹底的改變。

傳統的歷史學家中,梁啟超僅首肯其中六人,這就是司馬遷、杜佑、司馬光、鄭樵、袁樞和黃宗羲。為什麼是這樣的一個名單呢?梁啟超解釋道:“《史記》以後,而二十一部,皆刻畫《史記》,《通典》以後,而八部皆摹仿《通典》,何其奴隸性至於此甚耶!若琴瑟之專壹,誰能聽之?以故每一讀而惟恐臥,而思想所以不進也。”看來,他準備徹底地變革中國人的史學觀念。

由以上這些敘述可知,在梁啟超的觀念中,無論是文學界還是史學界,都受封建思想的約束,他想打破這千年來的枷鎖,要在文史界開創出一種新面目。

雖然如此,梁啟超依然按照傳統的方式來寫作詩和詞,按照汪松濤先生的統計,梁啟超所作之詩留存至今者有424首,而詞有64首,這兩項加起來,數量不算少。梁啟超曾說:“餘雖不能詩,然嘗好論詩。以為詩之境界,被千餘年來鸚鵡名士(餘嘗戲名辭章家為‘鸚鵡名士’,自覺過於尖刻)佔盡矣,雖有佳章佳句,一讀之,似在某集中曾相見者,是最可恨也。故今日不作詩則已,若作詩,必為詩界之哥倫布、瑪賽郎然後可。”(《夏威夷遊記》)

不知這算不算他的謙稱,他說自己對寫詩不在行。但他同時又說,不做則矣,一做就要出新意。對梁啟超而言,作詩是否也會像他寫文章那樣信手拈來呢?按照他自己的說法,顯然不是這樣,梁在《飲冰室詩話》中稱:“餘向不能為詩,自戊戌東徂以來,始強學耳。然作之甚艱辛,往往為近體律絕一二章,所費時日,與撰《新民叢報》數千言論說相等。”看來,他寫一首律詩或絕句,跟他為報社寫的幾千字言論,所耗時間基本相等。

細讀梁啟超的詩作,果真有一種磅礴的氣勢,比如他所寫的一首《舉國皆我敵》:

舉國皆我敵,吾能勿悲?吾雖悲而不改吾度兮,吾有所自信而不辭。世非混濁兮,不必改革。眾安混濁而我獨否兮,是我先與眾敵。闡哲理指為非聖道兮,倡民權曰畔道。積千年舊腦之習慣兮,豈旦暮而可易。先知有責,覺後是任。後者終必覺,但其覺匪今。十年以前之大敵,十年以後皆知音。君不見,蘇格拉底瘐死兮,基督釘架,犧牲一身覺天下。以此發心度眾生,得大無畏兮自在遊行。眇軀獨立世界上,挑戰四萬萬群盲。一役罷戰復他役,文明無盡兮,競爭無時停。百年四面楚歌裡,寸心炯炯何所攖?

此詩作於光緒二十七年四月在日本期間,這首詩表達出了一個文人志士的社會責任感,讀起來極有氣勢。

然而不知什麼原因,梁啟超所作之詞卻有著與他的詩完全相反的風格,梁鑑江在給汪松濤所著《梁啟超詩詞全注》一書的序言中稱:“梁啟超存詞僅六十四首,多寫兒女情長、傷春傷別,就總體而言,內容、形式均未能衝破北宋婉約詞人的樊籬,尚未形成自己的風格特色。”

由這段敘述可知,梁啟超雖然搞過頗有影響力的“詩界革命”,而他自己也身體力行地寫了那麼多豪邁的詩作,可是他的詞卻一本傳統,基本上是婉約派的風格。梁鑑江甚至說,梁啟超的詞還未形成自己的獨特面目。這是什麼原因,我卻未曾看到相應的研究成果,難怪梁啟超沒有搞過“詞界革命”。

梁啟超:鎮日飄零何處也,依舊天涯(上)韋力撰

《秋蟪吟館詩鈔》七卷,民國五年刻本,梁啟超序三

對於這個有趣的現象,莫立民在《近代詞史》中做了這樣的比較:“梁啟超的詩雖不乏沉鬱蒼涼之作,然亦多議論縱橫、迴腸蕩氣之筆,有一種大開大合、雄渾蒼莽的特質。陳衍評之曰:‘天骨開張,精力彌滿。’(《石遺室詩話》)不過,其詞主流風貌則是在沉鬱蒼涼的激盪中抒發他的既傷時、又憫己的心潮。如果說梁啟超的詩歌、散文展露了他生活中慷壯昂揚的一側,那麼他的詞則顯示出他性情中低徊溫柔的一角。”而後莫先生在其專著中,舉出了梁啟超所作的《金縷曲·丁未五月歸國,旋復東渡,卻寄滬上諸子》:

瀚海飄流燕,乍歸來、依依難認,舊家庭院。惟有年時芳儔在,一例差池雙剪。相對向、斜陽悽怨。欲訴奇愁無可訴,算興亡、已慣司空見。忍拋得,淚如線。

故巢似與人留戀,最多情、欲粘還墜,落泥片片。我自殷勤銜來補,珍重斷紅猶軟。又生恐、重簾不卷。十二曲闌春寂寂,隔蓬山、何處窺人面?休更問,恨深淺。

根據小序可知,這首詞作於光緒三十三年。戊戌變法失敗後,梁啟超流亡日本,當時是光緒二十四年,至此時已經有了近十年的時間。梁啟超在此詞中表達出了自己漂泊異鄉的孤獨感。從該詞的風格上來說,雖然內容也關涉時局,然而文中卻完全沒有他在詩中所表現出的那種豪邁氣概。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