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梅蘭芳簽名照輕鬆過關的法國人

今日推送之《在裡的戲劇家(梅邊雜憶之七)》錄自《申報》1939年12月6-9日,作者李斐叔,早年學藝於張謇在南通創辦的伶工學社,被梅蘭芳賞識,收其為徒,後任梅蘭芳秘書。這是他撰寫的「梅邊雜憶」系列之七,刊登在1939年的《申報》上,分為四期連載。

 消息傳來,又使人衝動了時的“情感”,頻添了許多“不明智”而“無須乎”的煩悶,舒展舒展眉頭罷!我先來供給讀者一個幽默故事:

 杭州人王某,前清時任某邑令,小有政聲,馭下尤嚴,惟賦性至燥急。急時出語,則期期艾艾,口吃不能自制。時當洪楊之亂,城內戒嚴,出入者盤問搜檢,無微不至,一日,王令屏騶從,獨自微服入鄉,逮歸,城門鍵矣!司輪之卒,初不識王,盤請至再,王始猶飾詞以答,嗣見其近於刁難,乃操其杭州官腔怒曰:“你……道混帳東……西!連我……老爺,你……都不認……得麼?”一卒斜眤視之,鼻嗤出聲,作輕賤不信之態,緩緩詢曰:“大老爺嗎?大老爺又尊名貴姓嚇?”王此時急欲自白,又恨無佐證以取信,心益急!怒益甚!而口亦更吃!憤然且罵且答曰:“混混混……帳東西,我我我……姓王,王王……忘八蛋!”因為急於要罵人,喘息的時間也來不及!遂至句讀欠清,一氣呵成!罵人反罵了自己。

藏梅蘭芳簽名照輕鬆過關的法國人

李斐叔

 這雖是打笑急性人的謔語,也許有這一類的事。我所要引用這個故事者,蓋在自己的部屬,竟不認識自己的長官。再則以法令之森嚴,是決不能因人而異的。但是,我卻至今大惑不解,為什麼只有梅先生,不問他走到什麼地方,無論是“通都大邑”或是“窮鄉僻壤”,人家總是認識他呢?而且人人見了他,都有一種欣欣之態與歡迎之意,這真是不可思議!更有一事,也是一般人所難遇到的,就是他無論走到什麼地方,海關稅卡的檢查,對他總是和顏悅色,從無苛刻留難等事,有的時候竟予以免驗。非但國內如此,就是在國外,亦復如此!而他並不利用這種意外的優遇,稍有乖法之舉。這與曩年駐某國公使的辱國事件,真有涇渭之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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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蘭芳在莫斯科

 在我的《梅邊雜憶四》裡面,曾說及一昔年遊日、遊美、遊俄,海關免予檢查之事。更提到一位法國的藝術家,由滿洲里回國,遇到關吏苛刻的留難,後來因為發現梅先生一張相片,而得安然通過之爭。我曾許過讀者,將譯稿供獻出來,現在我要實踐前言了。

 我先來介紹這位藝術家罷,他的名字,是叫做“路易氏賴魯雅”Louis Laloy,法國人,生於一八七五年,現任“巴黎國家劇院”的副院長、兼“巴黎大學”中國文化系敎授。他是一位學者,又是一位“語言家”與“評論家”,不僅是一位“戲劇家”,他所交遊的朋友,如“愛因司坦”Einstein、“柏格遜”Henri Berson等等,皆是知名之士。他在法國的藝術界裡,是很有崇高的地位,因為他對於戲劇與音樂,曾有過很多而很大的供獻。他更著作等身,風行於世界,《中國之鏡子》“Mirror of China”一書,是他遊歷中國後所著,一九三六年,在紐約出版。

藏梅蘭芳簽名照輕鬆過關的法國人

1931年綴玉軒梅宅為來華訪問的賴魯雅所舉行的餞行茶會

 “滿洲里之關吏”The Costoms Official at Manchuli是該書中的一節,描寫他將由“西比利亞”回國時,經過“滿洲里”邊境,受稅吏檢查時的種種情形。茲將原文譯述於後,賴氏在文尾寥寥幾句感想裡,已充分溢示出梅先生之不可思議的感動力,作者似可無須再贅一辭,不過我覺得以一西方學者的眼光,對一在中國認為很平凡的舞臺演員,能有這樣平淡中而卻有骨子的描寫,字裡行間,又含有驚奇與敬佩之意!復將歐美的一般演員,用來作為對照,以增強梅先生的可貴與可欽,這在梅先生一生榮譽的基石中,不能不算是值得紀念的一角!雖然他幾次出國,所獲光榮而有價值的名家評語,此外正復不少。 

 我的英文程度,太粗淺了,此文之譯述,端賴梅夫人之英語教師吳女士,及Wellington K.Yong先生之助成,附此致謝,我一向對掠他人之美的人,是最為鄙棄的:

 昨天晚上九點鐘,在我伸長了我的耳朵,注聽著前面畢竟有沒有什麼動靜之中?火車已很安穩的停在“齊齊哈爾”Tsl Tei Hor的火車站上了。“戰事已進展到嫩江了!敵方的軍隊快要過河了”!我們此時,已知道這些傳聞,完全是謠言,那鐵橋並沒有炸燬,四外則平靜無事,我們很安穩的在車上睡我們的覺。

 第二天的下午一點鐘,有一隊俄國的夫子,把我們的行李搬運到稅關上去受檢查。在這邊界“稅關房子”的門上,用中文與俄文,寫著“滿洲里”三字,至於關上的稅吏及車站的職員,大部分都是亞洲人。

 旅客所有的行李,平列在一大木櫃之上,我此時感覺得我太不幸運了!因為在放著我這些行李的木櫃之內站著的一位關吏,是一個面目猙獰,形容很可怕之人,當我很和藹地把我的照相機遞給他,滿希冀他能夠在這上面扣上一根“掛著准許旅行的牌子”之線的時候,誰知他斜了一眼之後,竟自連睬都不睬,他除了“法定的章則”之外,別無一言,雖然我是垂手侍立,十二分顯示出“謹慎服從”的態度,而他,竟絲毫不為所動。

 我攜有一隻古琴Ancient Lute,為保護周密起見,在琴箱之外,更護以一毛氈質料所製成的套子,誰知道卻因此啟其疑竇,我雖然多方解釋,終難稍減他的懷疑,只得把套子解開,箱子打開,露出了這黑色之木,他又在我這琴上,用手指敲了好幾敲,恐怕我在這裡面,暗藏有秘密文件,他甚至於把我這琴箱上的毛氈套,搜之再搜,檢之又檢。

 又打開了一隻衣箱——這是我行旅時在輪船上所用的——所有的外衣內衣,一件件都很仔細的看過,手續既極繁瑣,而所費之時間更長!在這個時候,我再回看看那些與我同時來此受檢查的幸運旅客,一個個已經安坐在車廂之中了,我從車窗之外看得很明晣的,我這時候的“時間”,實在是太難過了!

 在時候,又來了幾位“雄赳赳,氣昂昂”的大漢,有幾位,就是剛才檢查其他旅客已經畢事的酷吏,群相圍繞著我,如一女人之耳環然,一共有幾多人?我數也數不清楚了,此時此際,我的心靈驚駭,真是手足不知所措!

 有一身材長大之人,指著我一隻“馬口鐵”的箱子,問:“裡面是什麼東西?”而他要施以檢查!我因為恐怕翻箱倒篋,毀壞了這次來華華友所贈給我的紀念品,所以先前已經查過的幾隻箱子,都是我自行打開的。這一隻“馬口鐵”的箱子呢,因為裡面的衣物太多,恐怕“壓力”毀壞了箱子,露出了衣物,所以四外用繩子捆紮得很堅實,誰知又啟了關吏的疑心,非要打開不可。 

 “崩”的一響,好似開香檳酒時,瓶的塞子躍出於瓶口之聲,這是另外一個關吏,用剪子把這“馬口鐵”箱子外緊束的繩索剪斷之時。箱子打開了!第一個觸進眼簾的,是一件皮衣。問餘此衣之價格,餘以實價答之,他非但有懷疑之意,而且還認為餘所告之價格,太低賤得出乎常情,他手持此皮衣,遍詢其他關吏,大家的答覆,似曰:“有考慮之必要”,此時我只得等候他們的“質難”了。

 忽然間有一人,瞥見一白色大信封,壓藏於箱子之底。群趨而前,其形狀,如飢餓已久之一群野獸,發現了它們的食糧一般,急取出啟視之,則一“神采翩翩之美少年”,宛然在焉。餘亦若有所恃者然!急吿之曰:“梅蘭芳!梅蘭芳!彼為誰?汝等當知之!此白色信封之內,除此相片暨其親筆所籤之字外,別無他物也!”

藏梅蘭芳簽名照輕鬆過關的法國人

梅蘭芳便裝照片

 此時許多關吏,其兇橫可怖之面目,立刻改變為笑容可親之態度了,與先前完全變兩樣了,“幫助我重行摺疊皮衣之人”,就是“剛才與我斤斤較量皮衣價格之人”。他現在對於皮衣價格的問題,談也不談了,其餘的行李,也不檢驗了,並立即放還給我一張“可直達波蘭國境的行李單”。

 以一箇中國戲劇的器皿,他竟能使經過此地的困難完全取消,使剛才檢查之關吏的“冷淡言語”與“譏笑神情”,一變為“點頭示敬”,嗣餘回至月臺之時,且有幾個中國的兵士來衛護,一邊走,一邊頻頻問訊:“梅氏的近況若何?這一次曾經看過幾次梅氏的戲?”我此時之心上,乃發生一問題,就是:“試問在歐美各國,何處更有一舞臺上的藝人,而能使受到嫌疑之旅客,一變而為警察護送之貴賓乎?”

(《申報》1939年12月6-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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