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記》之暢遊

(56)大概先生之父,略有廣東名曰經商,實則暢遊的“狎妓”之旅,因此斷了沈復得經商之念。因此,為了聊以度日,神父不得已重操馮婦,在家門口擺攤社鋪,開始了難以為繼的“書畫”舊業。難得先生交友廣泛,深的好友的喜愛,平時閒暇之餘,仍舊和一群志同道合的“狐朋狗友”踏家鄉山水,攬湖光山色,瞰雲捲雲舒,品人間煙火,盡一切努力過自己想要的野雲閒鶴的漂游日子。此段記述,就是先生的暢遊記載。

【明年,秀峰再往,吾父不準偕遊,隧就青浦陽明府之聘。及秀峰歸,述及喜兒因餘不往,幾尋短見。噫,“半年一覺揚幫夢,贏得花船薄倖名”矣。

餘自粵東歸來,館青浦兩載,無快遊可述。未幾,芸、憨相遇,物議沸騰,芸以憤激致病。餘與程墨設一書畫鋪於家門之側,聊佐湯藥之需。

中秋後二日,有吳雲客偕毛憶香、王星爛邀餘遊西山小靜室,餘適腕底無閒,囑其先往。吳曰:“子能出城,明午當在山前水踏橋之來鶴庵相侯。”餘諾之。

越日,留成守鋪,餘獨步出閶門,至山前。過水踏橋,循田塍而西。見一庵南向,門帶清流,剝啄問之,應曰:“客何來?”餘告知。笑曰:“此‘得雲’也,客不見匾額乎?”‘來鶴’已過矣。”餘曰:“自橋至此,未見有庵。”其人回指曰:“客不見土牆中森森多竹者,即是也。”

餘乃返至牆下,小門緊閉,門隙饋之,短籬曲徑,綠竹猗猗,寂不聞人語聲。叩之,亦無應答者。一人過,曰:“牆穴有洞,敲門具也。”餘試連擊,果有小沙彌出應。餘即循逕入,過小石橋,向西一折,始見山門,懸黑漆額,粉書“來鶴”二字,後有長跋,不暇細觀。入門經韋馱殿,上下光潔,纖塵不染,知為小靜室。

忽見左廊有一小沙彌奉壺出,餘大聲呼問,即聞室內星爛笑曰:“何如?我謂三白絕不失信也。”旋見雲客出迎,曰:“候君早膳,何來遲之?”一僧繼其後,向餘稽首,問知為竹逸和尚。入其室,僅小屋三椽,額曰“桂軒”,庭中雙桂盛開。星爛、憶香群起嚷曰:“來遲罰三杯。”席上葷素精潔,酒則黃白具備。餘問曰:“公等遊幾處矣?”雲客曰:“咋來已晚,今晨僅到得雲、河亭耳。”歡飲良久。飯畢,仍自得雲、河亭,共遊八、九處,至華山而止。各有佳處,不能盡述。華山之頂有蓮花峰,以時欲暮,期以後遊。桂花之盛,至此為最,就花下飲清茗一甌,即乘山輿,徑回來鶴。

桂軒之東,另有臨潔小閣,已杯盤羅列。竹逸寡言靜坐,而好客善飲。始則折桂摧花,繼則每人一令,二鼓始罷。餘曰:“今夜月色甚好,即此醉臥,未免有負青光,何處得高礦地,一玩月色,庶不虛度此良夜也。”竹逸曰:“放鶴亭可登也。”雲客曰:“星爛抱得琴來,未聞絕調,到彼一彈,何如?”乃偕往。但見木樨香裡,一路霜林,月下長空,萬籟俱靜。星爛彈《梅花三弄》,飄飄欲仙。憶香亦興發,袖出鐵笛,嗚嗚而吹之。雲客曰:“今夜石湖看月者,誰能如吾輩之樂哉?”蓋吾蘇八月十八日石湖行春橋下有看串月盛會,遊船排擠,徹夜笙歌,名雖看月,實則挾妓哄飲而已。未幾,月落霜林,興闌歸臥。

明晨,雲客謂眾曰:“此地有無隱庵,極幽僻,君等有到過者否?”鹹對曰:“無論未到,並未嘗聞也。”竹逸曰:“無隱四面皆山,其地甚僻,僧不能久居。向年曾一至,已坍廢,自尺木彭居士重修後,未嘗往矣,今猶依稀識之。如欲往遊,請為前導。”憶香曰:“枵腹去耶?”竹逸笑曰:“已備素面矣,再令道人攜酒盒相從也。”面畢,步行而往。過高義園,雲客欲往白雲精舍,入門就坐。一僧徐步出,向雲客拱手曰:“未教兩月,城中有何新聞?撫軍在轅否?”憶香忽起曰:“禿。”拂袖徑出。餘與星爛忍笑隨之,雲客、竹逸酬答數語,亦辭出。

高義園即范文正公墓,白雲精舍在其旁,一軒面壁,上懸藤蘿,下鑿一潭,廣丈許,一泓清碧,有金鱗游泳其中,名曰“缽盂泉”。竹爐茶灶,位置極幽。軒後於萬綠叢中,可瞰範園之概。惜衲子俗,不堪久坐耳。是時由上沙村過雞籠山,即餘於鴻幹登高處也。風物依然,鴻幹已死,不勝今昔之感。正惆悵間,忽流泉阻路,不得進,有三五村童掘菌子於亂草中,探頭而笑,似訝多人至此者。詢以無隱路,對曰:“前途水大,不可行,請返數武,南有小徑,度嶺可達。”從其言。度嶺南行裡許,漸覺竹樹叢雜,四山環繞,徑滿綠茵,已無人跡。竹逸徘徊四顧曰:“似在斯,而徑不可辨,奈何?”餘乃蹲身細矚,於千竿竹中隱隱見亂石牆舍,徑撥叢竹間,橫穿人覓之,始得一門,曰:“無隱禪院,某年月日南園老人彭某重修”,重喜曰:“非君則武陵源矣。”

山門緊閉,敲良久,無應者。忽旁開一門,呀然有聲,一鶉衣少年出,面有菜色,足無完履,問曰:“客為何者?”竹逸稽首曰:“覓見幽靜,特來瞻仰。”少年曰:“如此窮山,僧散無人接待,請覓他遊。”言畢,閉門欲進。雲客急止之,許以啟門放遊,必當酬謝。少年笑曰:“茶葉俱無,恐慢客耳,期望酬耶?”

山門一啟,即見佛面,金光與綠茵相映,庭階石礎苔積如繡,殿後臺級如牆,石欄繞之。循臺而西,有石形如饅頭,高二丈許,細竹環其趾。再西北折,由斜廊躡級而登,客堂三楹,緊對大石。石下鑿一小月池,清泉一派,荇藻交橫。堂東即正殿,殿左西向為僧房廚灶,殿後臨峭壁,樹雜蔭濃如蓋,仰不見天。星爛力疲,就池邊小憩,餘從之。

將啟盒小酌,忽聞憶香在樹梢曰:“三白速來,此間有妙境。”仰而視之,不見其人,因與星爛循聲覓之。有東廂出一小門,折北,有石蹬如梯,約數十級,於竹塢中瞥見一樓。又梯而上,八窗洞然,額曰“飛雲閣”。四山抱列如城,缺西南一角,遙見一水浸天,風帆隱隱,即太湖也。依窗俯視,風動竹梢,如翻麥浪。憶香曰:“何如?”餘曰:“此妙境也。”忽又聞雲客於樓西呼曰:“憶香速來,此地更有妙境。”因又下樓,折而西,十餘級,忽豁然開朗,平坦如鏡。度其地,已在殿後峭壁之上,殘磚缺礎尚存,蓋昔日之殿基也。周望環山,較閣更暢。憶香對太湖長嘯一聲,則群山齊應。

乃席地開樽,忽愁枵腹,少年欲烹焦飯代茶,遂令該茶為粥,邀與同啖。詢其何以冷落至此,曰:“四無鄰居,夜多暴客,積糧時來強竊,即植蔬果,亦辦為樵所有。此為崇寧寺下院,長廚中月送飯幹一石,鹽茶一罈而已。某為彭姓後裔,暫居看守,行將歸去,不久當無人跡矣。”雲客謝以番銀一元。

返至來鶴,買舟而歸。餘繪《無隱圖》一幅,以贈竹逸,志快遊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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