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無法解釋

小說:無法解釋

“先不管什麼‘脫陽症’不‘脫陽症’了——”老全老實不客氣地打開了話匣子,“反正這人死得蹊蹺。送醫的時候沒有衣物,當然也就沒有身份證明。據醫院的人講,死者當時容貌已經完全失去特徵了,誰說的一句文學詞兒——叫做‘枯萎’。就是那種意思。我理解,是高度脫水的那種情況。人死後,醫院按規定報了案。因為沒有傷痕和中毒情況,就按一般急症死亡處理了。不想剛火化完,骨灰存放處門口就發現了個包袱,裡面一套保安制服,夾個信封,裝著一萬塊錢……”

“說明有人關注死者。”高璟插話。

“不是一般的關注——”老全輕輕拍拍桌子。“立案以後,我徒弟就是被你說的這個‘關注’弄糊塗了。按他的話:‘簡直太夠意思了。’一個小保安,有人給出一萬塊買骨灰盒,噢——裝錢的信封上畫著個骨灰盒。我看了,畫得蠻像的。說實在的,如果只是這,我不會感興趣,也不會建議我那徒弟把案子掛上……”他轉而向唐堯:“我說的‘掛上’,大概意思是說不放棄調查,但沒有限期,也沒有明顯線索。”唐堯點頭表示理解。老全又轉向高璟:“我知道你得問為什麼掛上,因為我發現了幾個我徒弟沒注意的點。第一是那身衣服上的標記,是江豔豔住的那個小區的保安制服。江豔豔是誰過後再講給太太吧,你知道的,我比較關心這個女孩子。第二,那個包袱的料子很不一般,是名貴的絲綢。如今誰還用包袱,還用貴重絲綢,很難想象。第三,保安制服非常乾淨,顯然精心熨燙過。送包袱的人的用意不難猜,應該是想要很好地安置死者。讓人費解的是有誰會這麼關心一個小保安。”

“您怎麼就肯定死者是個小保安?”高璟問。

“太簡單了——我徒弟接案第一時間就從醫院拿到了還沒來得及丟棄的死者血樣,再按照制服上的標記找到那個小區,一查就得知那個小保安失蹤了,時間能吻合,再到宿舍,從他枕頭上取了毛髮樣本,DNA一測,正好對上。”

“失蹤了他們怎麼沒報案?”高璟。

“報了。這不對上了嗎。我知道——”老全衝高璟打了帶有制止、打斷意味的手勢,“我知道你一定會問失蹤調查,調查了,那天這小夥子值早班,剛接班那會兒,是一天當中最輕鬆最不容易出問題的時候,別的保安都慢悠悠吃早點,讓他一個人盯著。結果一轉眼人就不見了,當時還以為嫌把活兒派給他一個人,不滿意溜號了。直到晚上沒見人,才警覺,又過了整整一天,才報的案。我徒弟的手下調查周圍業主,有人說小夥子上了一輛車,然後就開走了。開車的好像是個女的,車子很大,很氣派,是那種高檔的越野車……”

“是陸虎車麼?”高璟不知為什麼忽然脫口而出,話出了口,腦子才反應過來一連串信號——陸虎車、江豔豔、江豔豔住的小區、喬楚、喬楚遭遇慘禍的女伴、喬楚還留在身邊的另一個女伴、開車的女人、帶走保安的女人、奉獻子宮、脫陽症、性、喬楚詭穢的“老本行”和莫名其妙鬼鬼祟祟的研究……閃閃爍爍、光怪陸離,撞得腦子發疼,全衛國投過來的銳利目光更加劇了這種疼。

老全瞄著高璟,輕聲問:“你怎麼知道是陸虎車?”

高璟也看老全,忽然綻出一個笑容,“我知道什麼呀,瞎猜的。”

“別胡扯!”老全很嚴肅,“人命關天,你必須告訴我你知道什麼。”

“我知道什麼呀。”高璟攤了攤手,低了一下頭,隨即抬起,“剛不是說到江豔豔嗎。您告訴我她是模特之後,我就注意了一下,記得好像在哪個客人帶來的雜誌上看到過她的樣子,汽車雜誌,她給陸虎車做模特的廣告。那個客人閒聊告訴我說,車子的價格跟模特的身價成正比,還說那款車很貴,得百八十萬。我當時還想,那要照這麼個說法,江豔豔身價可不算低啊。當時還想,全隊小看人家了……這不,說到江豔豔,又提到車,我就想起來了……”

“那照你這麼說——”老全收起了眼睛裡的銳氣,現出冥思的表情,“那個開車的女人有可能是江豔豔?”

“不排除啊。”唐堯放下報告複印件,插了進來,“廠家有時候會給模特免費試駕他們的車。不是送,只是借。如果這個什麼江豔豔是那個牌子的長期模特,即便車子貴,也不是沒有可能。我聽說,不少明星、娛樂名人都喜歡高檔越野車,包括很多女性。”

“不可能。不可能啊。”老全若有所思,“可是……”高璟唐堯夫婦看著他,也不說話,兀自吃起東西。高璟邊自己大嚼邊給老全倒酒,老全忽然扭臉衝他說:“你不知道,江豔豔也失蹤了。具體時間不清楚,但現在還沒消息。我發現那個保安屬於她住的小區,就給她打電話,沒人接,讓他們去找了一下,門開著,人不在,情況很可疑,就留了人蹲守。我下午親自去了一趟,沒有打鬥、搶劫、暴力傷害痕跡,貴重物品、現金都在,手機、提包也都在,看上去就像臨時有什麼事被誰叫出門了,根本沒準備外出。可至少蹲守期間沒見人。剛讓你們那麼一說,我倒二乎了,會不會……”

“不會。”高璟輕輕按了按老婆,打住她的說話意圖,“不會是江豔豔開車帶走保安的。如果那是江豔豔的車,周圍鄰居恐怕會有人認識,你們怎麼會問不出來呢。江豔豔可不是一般人,肯定比其他鄰居更容易引起注意。要再開那麼一輛車,就更不會沒人有印象了。再說,門都沒鎖,手機提包也不帶,有誰會一大早開車出去呢。我猜想,她恐怕連駕駛執照也沒帶吧。”

“還真是。”老全接過話,“駕照、錢包、身份證什麼的都在提包裡。我們的人也問過保安那輛陸虎車的情況,保安說當時深夜,有點兒迷糊,沒記清車子和人,只記得是個女人,進院時間是凌晨四點三十五分左右,出去沒有時間,因為當時唯一在崗的保安就是死者。監控錄像也看了,看不清開車人的面容,倒是旁邊坐著的男人好像穿著保安制服——他們的監控錄像不清楚,主要是為了照車子牌號,不符合安全保衛的相關規章……”

“這就是您說的怪事?”高璟隔了好久問。

“是啊。不怪嗎?”老全半開玩笑地做出誇張的“審視”姿態,大伸手臂,抄起報告複印件,“先不說江豔豔的事。就說這個小保安的死。我們問了,小保安在本市無親無故,到那個小區做保安時間也很短,身份證上填的地址是很遠的西部省份,勞務市場上招的,沒介紹人,要不怎麼都欺負他讓他一個人幹幾個人的活兒呢。出事兒了,他們那幫人全傻了,都搶著說他怎麼怎麼好,怎麼怎麼跟誰都沒矛盾。就算真的好,也大概不會那麼好吧。一萬塊啊。不對,是兩萬塊,送醫的時候,還裹了一萬塊。兩萬塊,別說保安,保安經理也得掙個一年半載的吧,誰這麼大方,對一個小保安這麼下本錢——”

“那個女人。”唐堯很認真地看著老全,語氣堅定。

老全聽得有點兒懵,怔了片刻,問:“哪個女人?帶他走的那個?”

“也許。”唐堯說,“但未必。我說的是讓他得上‘脫陽症’的那個女人。”說著,她的臉微微紅了一下,看一眼高璟,高璟衝她點點頭,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對著丈夫笑了一下,轉向老全道:“跟您解釋一下‘脫陽症’。我不知道現代醫學有沒有關於這種病的解釋和命名。在中國舊時代,包括古代的文學作品中,很多地方都提到這種病。那其實不是什麼病,而是男性性生活嚴重過度導致的類似臟器衰竭的情況,嚴重的可能導致死亡。當然,那可能都是傳說,沒有嚴格的科學依據。可剛才您說到,有法醫對這個病有興趣。我就想,既然法醫都有興趣,還立了案,那就是說,這種病有一定科學來歷。既然說是‘脫陽症’,那就一定跟一個女人,或者幾個女人有關。我想象,不是推理,只是想象啊,一個女人開著車把他接到她或者她們的地方,從這個可能本來很強壯很性感的小夥子身上尋找性快樂,結果玩過了火,小夥子不行了,女人傻了,又不敢聲張,就偷偷送去了醫院,還給了錢。後來得知小夥子死了,也可能一直偷偷觀望著,知道小夥子死了,很內疚,就又給了一萬塊錢,想好好送他一程……”

“那這個女人也太有錢了吧。”老全打斷。

“未必多麼有錢,但有情。至少也是深深的歉疚。”唐堯反駁。“您想,如果只是有錢玩耍,給錢就是了,幹嗎還把衣服弄那麼整潔?還是想象啊,那個女人,就先假定是一個女人吧,顯得比較單純,她看到或者聽說小夥子死了,就回去給他洗燙衣服,又準備錢,恐怕本來是想讓他穿著衣服走的。可惜去晚了……”

“她為什麼是看到或者聽說小夥子死了呢?”這回是高璟,“她為什麼不是一早就知道小夥子必死無疑呢?”

“必死無疑就不用送醫院了啊。”唐堯白了丈夫一眼。

“送醫院可能會有一線生機啊。”高璟不依不饒,“或者,醫院才有權處置死去的人哪。不送醫院,把屍體留在別的地方,不是更麻煩?”

“等等、等等——”老全大伸雙臂,做阻攔狀,“二位慢吵,我有個問題,要好色到什麼程度才能幹那事兒直到送命?”

“正常的話——”唐堯接過問題,“我認為根本不會。除非他吃了什麼藥,或者受到什麼來自對方的藥物作用。”

“檢查結果沒有。”老全。

“如果是來自對方的藥物作用,檢查結果就會沒有。”高璟接替老婆跟老全對上了,“您說檢查的是血樣,人不是已經火化了麼。身體沒法檢查了啊。當然,這只是推想。”他看看老婆,又看看老全,“一切,都是作家的推想。不等於事實。”

“你不是說需要作家的想象力嗎?”老全抓住“小辮子”不放。

“當然。但那話不是指這個情況。”高璟指指老全手邊的報告複印件,“您看看,那上面寫的,最後一段——”

老全順著他的指點看向報告,輕輕拿起來,凝神看著,嘴裡叨唸:“衣物上發現不規則輕微帶色斑點,提取檢驗,發現少量蛋白質成分,認定無關……怎麼了?”抬眼看向高璟。

高璟抱住雙拳,撐住下巴,殷切地看著老全,“您是經驗豐富的老刑警了。物證上什麼東西能輕易下‘無關’結論呢?至少該解釋得再稍微詳細點兒吧,至少得說明一下怎麼就認定了是‘無關’吧。”

“也是。”老全琢磨了一陣,放下報告,“對呀,怎麼就‘無關’了呢,這幫人。”說著,掏出手機,撥了主辦這個案子的徒弟的電話。

大概刑警和法醫都是“夜貓子”,晚上九點多,對他們來講還都是“活躍時段”,所以老全很快就跟徒弟對上了話,又通過徒弟的介紹找到相關的法醫,邊給法醫撥電話邊還高璟說:“沒想到,是這位老夥計對什麼‘脫陽症’感了興趣,早知道是他就直接問了。噢,還記得前面說的那個女人自殘的案子麼,也是他經手……”

話好像還沒說完,電話撥通了,客套了幾句,老全直撲主題,問醫院疑似脫陽症死亡的男青年衣物上的斑點怎麼就被認定了“無關”,然後就沒話了,一個勁兒地“嗯”,一邊還不停地拿眼翻高璟,頻率越來越快,目光越來越亮。高璟被看得有點兒不自在,同時心裡也湧起了莫名的興奮——老全的這種目光,照他的瞭解,大概說明了兩個意思:第一,他適才的提醒引出了新發現;第二,那個,或者說那些,新發現,讓老全這個“奇案”偵破大師興奮起來了。他甚至在猜想會是什麼新情況,可到底沒能得出一個哪怕只是星星點點的結果。

放下電話,老全凝重地看著他倆,字斟句酌道:“有些奇怪。他說,那些斑點可能是人的體液遺留,但很陳舊,應該是很早以前就有的。早到什麼時候都沒做推斷,因為肯定跟死者發病的時間沒有關係,至少也是十年八年了。可是——”

“可是被附著的衣服的年齡卻小得多。”高璟差點兒站起來。

“就是啊!”老全狠狠拍自己大腿,“別說是新衣服,就是那個小區也沒這麼久的歷史啊。我相信,如果調查布料來源,也不大可能那麼早就生產出來了。”

高璟站起來,繞過桌子走到老全身邊,老全也下意識站起來,倆人面對面,都想說話,又都同時示意對方先說,最後還是高璟先說了:“就算是布料陳舊,那麼多年,怎麼還會殘存,洗也洗掉了啊。再說,蛋白質不同於別的東西,怎麼會十年八年都不分解呢?”

“所以——”倆人幾乎異口同聲:“所以——”老全搶住話頭:“所謂‘無關’根本就不合邏輯!不是‘無關’,而是無法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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