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曉雪，女，1984年生於福建沙縣，2001年起在《海外文摘》、《童話世界》、《福建日報》、《福建鄉土》、《廈門日報》等多家刊物發表文章百餘篇。現為福建省作家協會會員、尤溪縣文聯副主席。
東門舊事
林曉雪
尋找東門舊事，就像尋找一場無聲的大雨，在那口被時光遺忘，又被歲月風蝕的古井中彙集，那裡封存著千年的長卷，我需尋一方上好端硯，研一池陳香古墨，再用一支湖州狼毫，透過古屋滄桑，牆垣破敗、草木扶疏，將這裡儲藏的低吟淺唱、或是朗聲高歌，或是陣陣回聲，一揮而就。
東門古街作為縣城最老的街區，位於縣城東面沿沙溪河邊緣地帶，總長約2公里，以文昌門巷為界，與廟門相連。這裡在唐朝曾是當地的重要官道，明清後由商貿區轉變為前屋後院的住宅區。
以我的年歲，顯然錯過東門老街太多古舊的故事，但我盡我所能，嘗試將這些停留在歷史表面的浮光掠影般一瞥，追尋更加深遠。眼前的東門老街，沒有記憶中撐著老式遮陽布的修車攤、早餐鋪，還有卸門板的糧店、食雜鋪、理髮店等，甚至當年顯赫一時的大戶人家都已不復存在。
只是我在想，如果我有福爾摩斯的偵查本領，我可否看見兒時不經意撫摸過的青磚灰瓦上留下的指紋，或是在當年的理髮店舊址上發現那時的半寸短髮，也或許在早已磨平的青石板上聆聽到時光也拭也試不去的足音的回聲。
我讀過一句話：老街，往往是城市的文脈，也是城市的記憶，更是城市連接古今的臍帶。走進東門老街，就如同走進舊虯城的最深處：一條青石路與兩邊的排門陳述著歲月的崢嶸，袒露了年光的縱橫；苔蘚攀附的牆角呈現墨綠色的舊痕，揭開這些滄桑與斑駁，讓歷史流淌在長河的瀠泓裡。
我記憶中東門老街居住的大多數是市井男女。主街兩側是幾十年不變的閩派古民居，高低錯落，恬適且泰然是它的氣質，那份淡然，在餘暉下永遠無世無爭。這讓我輕易地想到林徽因的《小樓》：張大爹臨街的矮樓/半藏著，半挺著，立在街頭/瓦覆著它，窗開一條縫/夕陽染紅它如寫下古遠的夢。
在這條老街，隨處可見閩派封火牆，牆頂呈流線式狀似馬鞍，又稱“馬鞍牆”。讓我興趣的還是那棟雙層美人靠小樓，據說古代閨中女子不能輕易下樓外出，寂寞時只能倚靠在天井四周的椅子上，遙望外面的世界，或窺視樓下迎來送往的應酬，故雅稱此椅為“美人靠”。
傳說中，美人靠乃春秋時吳王夫差專為西施所設。而東門這座小樓是誰為誰而建，我無從得知，但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在我心中呼之欲出，我又想起有著相似的格調，遠在拉薩的那座倉央嘉措和情人約會的小屋，它們斑斕的色彩、滄桑的磚瓦、欲語還休的建築“密語”，無一不訴說著曾經那些糾纏不斷、萬千感慨的過往雲煙。
在東門老街的百姓人家裡也曾走出不少雅人韻士，甚至出現過三個狀元，據說，宋朝有位姓廖的狀元還曾經任過御史。而東門街132號曾是林姓狀元府，早已被拆遷，一地狼藉道出了這座老屋被時光蹉跎的傷感和無奈，一把鏽跡斑斑的鐵鎖鎖住一間不起眼的小門，隔斷了門裡門外，一切有關這老屋的心事都被封存在歲月的塵埃裡。
目前，東門保存比較完整的老宅是羅姓人家的祖房，有著“藏在深閨人未識”之感。老宅約六百平方，內有天井、大廳、後廳。不過，在文革期間，內部的花窗、雕樑等被嚴重破壞，但我依然可從剩下的模糊的殘跡中能看見精美的傳統雕花，可見當年這座老宅算得上富麗堂皇。曾經的主人在這裡究竟揮霍了多少？
我無法一一揣摸和解讀。只是斑駁的老牆像劣質粉底一樣層層脫落，露出了歲月滄桑的原本面目，這令人想起遲暮的美人，多了幾分惆悵，幾分孤寂。其實只要稍加留意，不難在牆角中發現幾許鮮活的青苔，還有幾株藤本植物悄悄地隨牆攀爬，在光影反照下，隱隱泛著青冷的光，使老宅又多了些許勃勃生機的況味。
父親告訴我，當年林姓在東門人口數列首位。那時，我的曾祖父在東門有一套別院，包括花園、池塘以及菜地。祖父一直保留玩花弄草的雅興，大概歸於童年的影響。不過後來家庭變故，這套別院典租又典當了。等到父親出生，祖父一家早已搬遷到廟門路1號，那套別院被祖父擠到不起眼的角落了，像一聲無可奈何的嘆息，隨著他生命的終結，退出了家族記憶中。
其實，和我家一樣，慢慢離開東門的居民越來越多。東門老街在鼎盛時期，住著300多戶人家，目前不到60戶人家暫住於此。2011年底，縣裡對東門實施“修舊如舊，推陳出新”的保護性開發建設，將文革時未破壞的所有古屋幾乎拆毀，從這樣的拆遷力度看，我對“修舊如舊”的說法表示質疑。不過在一片廢墟中，我依稀看到清代官府的“捷報”和當年紅軍扎住時留下的牆報……這裡每一根木料，每一扇窗門，每一個殘牆斷壁，何曾不是梧桐更兼細雨，在尚存一息中依然吐露自己純淨的囈語。
東門老街到底有幾條小巷，對我而言至今是個謎，似乎非常多，隨彎而彎，蜿蜒曲折。我常走在一條位於東門大橋附近的小巷，那真可謂羊腸小道，狹小處僅容得下兩人擦肩而過。
有時可見上方窗臺一枝竹竿直接架在對面的閣樓上，上面掛著還在滴水的衣服，花花綠綠，好像萬國旗幟。我喜歡在小巷裡慢悠悠地行走，耗著時光，這裡任何一個角落都像萬花筒，只要小小一道縫隙，便可看到繽紛精彩的世界。偶有我會聽見身後清脆的車鈴聲，回頭一看，是騎著墨綠色自行車的郵寄員，我立即本能地緊靠磚牆，好讓郵遞員的身影輕快地晃過。當然，半睡半醒的青苔就在那時會嬌滴滴地黏上我。
我對老街的磚瓦有著別樣的情懷，如果它們長著記憶，那麼那些青藤草蔓，是不是每天都是豎起的耳朵，注視著、傾聽著、品嚐著這裡的歷史，轉眼已是千年？
但凡在東門長大的孩子，對位於城二小學旁的那口古井總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結。其實當年縣城還是有好幾口井的，比如縣政府附近的“雙節宮井”、建國大隊醫務室門口的“斧頭井”，但這些井城建中逐漸消失，東門古井可能是縣城內僅存的古井了。這口井石壁上刻著“隆慶丁卯重造”，顯然是經歷不少風雨的，五邊形的井口，花崗岩的鋪面石，稜角分明的圍牆以及已被歲月磨平了的花紋,造型古樸悠然，摒棄世相浮華，默默地見證歲月的更迭、東門的變遷、以及家長裡短的陳年舊事。
井水冬暖夏涼，清冽甘甜，我是喝著它長大的。而挑水也是我以及每一個東門孩子常做的家務活。兩桶水壓在這半大不小的人的肩上，可想而知，那是一路搖搖晃晃，踉踉蹌蹌，時而不時水花四濺，等到家了，桶裡的水只剩下一半了。
那時候，我期待成長，像大人一樣，一路和左鄰右舍打著招呼，輕鬆地，悠晃悠晃地，挑著一肩滿滿的水。可當我挑著水，步伐日趨穩健時，已時過境遷，家家戶戶都用上了自來水。只是，生活條件變好了，有些事情我們反而無能為力，比如河水汙染、比如井水乾涸、比如我們長大，比如鄉愁在城鎮化進程中漸漸被摧毀。
成語“背井離鄉”，讓井成為家鄉的象徵。可如今，當我走到井邊，井中再也映不出我歡騰的面孔，我寂寥地佇立在古井旁，回憶小小的我揹著書包，在東門街上奔跑，那時的屋頂嫋嫋升騰的炊煙，抹在紫羅蘭的天空裡，那麼的隨意，那麼的飄逸。我想，那就是生活，那就是故鄉，那就是幸福。
初冬，沙溪河瀰漫著繚繞的乳霧，不帶任何的塵埃與紛擾，許多內斂的美麗在這裡深藏。東門的風情故事，虯城的源泉命脈，都是從沙溪河開始。老一輩的人都知道，這波瀾不驚的十里平流，曾見證了小城的水路繁華，如今在東門碼頭，依然可以看見幾艘破舊的船隻停靠在岸邊。但這一艘艘漂浮的船隻，為過客停泊，也為過客流淌。它可以劃過沙溪河的昨天，是否還能承載虯城的未來？
東門碼頭也有人稱“迎恩門”，據說古時候來縣城任職的官員，包括後來的東方軍、解放軍都是從此門進入。可惜，城皇廟在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末被沙縣糧食局徵用，改為糧食倉庫，七十年代又改為糧油加工廠。東山巷白馬廟1965年被城二小學徵用，蓋新學校。
此圖由沙縣博物館提供
有的人在踏遍歲月足跡的美人靠守望，有的人將思緒掛在樸實的磚砌墀頭，而我在十里平流的倒影中，穿越時空的界限，捕捉曾經的光與影，河水一如平常的平和，卻清靜的攝人心魄。
小城曾是閩西北重要的商品集散地，古航道發達，城區“溪中百舸爭流，陸上商賈雲集”。早前東門碼頭的鼠船有一百多艘，去富口、高橋、夏茂，往返運稻穀、菸葉等農作物和其他日用品。鼠船因形似鼠而得名，頭尾尖，船底薄且平、船體窄而長、有船篷、船舵，並配有竹篙、木槳、櫓。通常一艘鼠船能運近兩千斤的貨物。船隻也載客，一般不會超過6個人，坐得起船的都是有錢人家，普通人可捨不得花這錢。一趟旅程通常是15艘船隻一起出發，偶爾上百艘船同時出動，浩浩蕩蕩，霸氣十足。只是面對眼前雜草叢生的岸邊，我竟有一絲絲不曾有惆悵：此處，難以重現當年百萬雄師過大江的氣勢！
是夜，我來到東門，立於十里平流，眺望翠巒疊嶂，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寧靜與安謐，在這裡如此輕而易舉。冬夜稀星仿若意味深長的微笑，像是前世的記憶抵達了我的某根神經，我腦子不斷閃現剛剛經過的美人靠的那棟小屋，那根神經不斷扯痛心絃。我竟然感到莫名的心酸，我又彷彿看到一支船隻朝漂來，逐漸地向我靠攏，好像在我這裡，可以找到共同的支撐，我不由後退。
張劍拍攝
我不願也不敢輕易驚醒東門沉睡千年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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