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次“地理大發現”塑造了貴州

三次“地理大發現”塑造了貴州


2018年1月,當蘋果公司宣佈將中國地區的Icloud服務置於“雲上貴州”時,很多用戶對貴州的瞭解還僅僅限於“貴州”這個名字。在中國的諸多省份中,貴州因為地處邊緣,在相當長的時間裡不曾引起人們注意,外界對貴州的認知,往往是碎片化的、印象式的。對於地道風物的採訪團隊來說,即使多次深入貴州,每個成員都獲得了豐富的第一手資料,但是,若想對貴州有一個整體的瞭解,仍然需要艱難的探索歷程。

貴州是如何誕生的?在這次探索中,我們發現,可以用“三次地理大發現”和“兩個空間”來建立對貴州誕生的整體認知。

進入帝國視野

2500年前,中國在列國征戰之際,誕生了一個極為輝煌的精神時代,各種哲學流派紛紛誕生,併為後來的中國文明奠定了思想的框架,當這個時代結束時,隨之誕生了世界性的帝國——德國哲學家卡爾·雅思貝爾斯在敘述世界歷史的結構時,將中國這一春秋戰國時期的文明與同期的印度文明、希臘羅馬文明並稱為世界文明的“軸心時代”。

在當時,生活在中國文明核心區的人們,幾乎不知道如今的貴州所在地是什麼樣子。唯一的記載來自於當時楚國的一次不起眼的行動——楚國希望向西南擴張版圖,派將軍莊蹻沿著沅水西進,莊蹻在途中攻克了一個叫做“夜郎”的小國,一路攻到滇池一帶,然而由於歸途被阻,莊蹻留在雲南自立為滇王,融入了當地民族之中。

真正讓貴州這個地區名聲大噪的,是軸心時代之後,漢代的地理大發現時期。西漢的博望侯張騫不但鑿空西域,從官方角度開闢了通往西方的絲綢之路,他同樣希望在西南地區找到一條通往身毒(今印度)的道路。在行走西南地區時,他遇到滇王和夜郎王,二王問出了同樣的問題:我們的國家與大漢相比,究竟誰更大?“夜郎自大”一詞從此流傳。在新近的考古成果中,人們漸漸認定,夜郎核心所在地,就是今日貴州西部,畢節的赫章一帶。

今日來看,夜郎很難稱得上是“自大”。夜郎國在當時的西南地區十分繁榮、勢力廣大,只是因為山高路遠,信息阻隔,使之不能瞭解黃河流域的中原地區早已經歷了重大文明發展;而對漢朝使臣來說,同樣出於地理信息的匱乏,張騫尋路止步於雲貴高原——由於喜馬拉山與橫斷山的阻隔,以及當地部族的反對,他無法在西南地區走向印度,只是發現這一區域向南可通往交趾(今越南一帶)。

“夜郎自大”只是一個小話題,而對當時的帝國來說,幾乎同時發生的一件大事是,嶺南地區(今廣東)的南越國謀反,帝國的統治者此刻發現,從夜郎經過牂牁江(今北盤江)可以一直通往嶺南地區。自此,夜郎所在區域的重大地理意義正式浮出水面——昔日的夜郎一帶,西南可通雲南地區並進入越南,東南可一直通往廣東,對當時的帝國具有十分重要的戰略意義,必須納入治下。這一重大發現,使漢帝國同時攻下了夜郎國與鄰近的且蘭國,將貴州的重要地區納入漢朝的郡縣制之中。

對處於遙遠邊地的貴州區域而言,納入帝國的視野與版圖無疑是這次地理大發現的直接結果。

一次隱秘的大發現

在官方發現貴州之前,還有一次未被載入史籍的、隱秘的地理大發現,同樣參與塑造了今日貴州的樣貌。

這次隱秘大發現的主人公,是苗族的先民。史前時代影影綽綽的傳說大致勾勒了苗族先民的生活軌跡:大約在炎帝黃帝時代,苗族先民的部族在黃河流域爭奪資源的戰爭中落敗,從而開啟了被迫遷徙之旅。他們沿水路進入今日的貴州、雲南一帶,並在後來的戰亂中不斷分散南遷,逐漸擴散至東南亞乃至全世界。

苗族先民在的遷徙道路上發現了一個理想的定居地,就在今貴州黔東南的雷公山。貴州本以山地著稱,雷公山區域則是山地最密集之處——這裡沒有平原沼澤,沒有大型河流,目之所及只有蒼茫無盡的群山。

在雷公山定居是一次集體性的隱居,其影響綿延數千年。苗族先民是複雜的混合人群,許多習俗和語言彼此相異,他們沒有文字,沒有核心統治者,每個村寨有自己的發展軌跡,但是有兩樣東西將他們整合為一個整體:遠古大遷徙的族群記憶,和逃避統治的生活選擇。大遷徙的歷史記憶被歷代族人編織進“苗族古歌”中世代傳唱,逃避統治則塑造了主動遠離文明侵襲的生活方式。雷公山成為苗族先民的核心聚居區,他們在這裡靜止下來,隱沒於歷史之中。

山地為苗族先民的隱居提供了最有力的保障。當代美國人類學學者詹姆士·斯科特在《逃避統治的藝術》一書中,為中國西南地區與東南亞北部山地畫了一個圈,稱之為“贊米亞”地區,他總結這一區域的特點為:山地地貌,位於各國邊疆,遠離所屬國的主要人口中心,遠離經濟活動中心,是一個巨大的“無國家空間”。最重要的是,逃避國家統治是活動在這一空間內的人群的主動選擇,差異性而不是一致性是這個地區的標誌。顯而易見的是,雷公山區域就是詹姆士·斯科特描述的贊米亞地區的典型形態。

漢帝國與苗族先民對貴州的兩次地理大發現,使“無國家空間”的堅持與文明核心區的統治此消彼長、相互震盪,在漫長的年代中共同塑造了貴州的樣貌。

三次“地理大發現”塑造了貴州


東西主幹道的開通

在漢代第一次地理大發現時,雲貴高原地區被稱為西南夷,這個區域裡的原住民眾多,從事遊牧、半農半牧或農耕,他們被文明核心區的歷史記錄者統稱為“濮人”,也叫作“百濮”,足見族群之複雜。夜郎人很可能就是濮人之一種或數種;後來南方的百越民族也有一小部分延河流北遷到如今的貴州境內。這諸多民族與苗族先民一起形成了後來貴州的眾多少數民族。

對中央帝國而言,統治一個擁有諸多民族的邊疆山地,在很長時間中都幾乎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帝國的統治和文化只在四川盆地沿著烏江和赤水向南延展,淺嘗輒止地停在貴州高原的北部邊緣。正是這種不可能,才造就了各民族共享的“無國家空間”。直到明朝以前,貴州地區都沒有完成有效的政區整合。羈縻政策是一種長期策略——將當地部族的頭人納入納貢體系,就算完成了對這一地區的統治。即使對當地統治者而言,支離破碎的山地也無法讓政治統治推進到更廣大的地區。先進的農耕技術、人口管理技術、納稅政策……所有與國家和先進文明相關的主題,都無法在山地進一步推行,這片區域一直是一個化外之地。

北宋時候發生了一個小插曲:今貴陽及附近地區,名叫炬州,“炬州”在當地的發音類似於“貴州”,所以,當炬州土著首領附於當時的朝廷時,宋朝任命其為“貴州”的羈縻州長,貴州這個名字才第一次出現,此“貴州”轄地只有今貴陽附近一小片區域。而今日貴州省的大片區域實際則呈碎片狀態,由當時周邊的夔州路、荊湖北路、潼川路、廣南西路分別管轄。

支離破碎的貴州,由於第三次地理大發現的出現,從而有了整合為一片完整區域的可能。這第三次地理大發現,“發現”的是一條道路。

這條貫通貴州的東西向道路很普通,而且被很多人走過:從湖南西部延水路上溯,一路向西,又經過今日的貴陽、安順,最終通往雲南。戰國時候的莊蹻入滇走的就是這條路,苗族先民西遷也多取此道,然而這條路並未被漢唐大帝國使用過,其真正進入帝國視野併為之所利用,始於元代。

身為遊牧民族的蒙古人,有“將天下視為其遊牧之地”的野心,所以,他們頭腦中的地圖比此前任何朝代的統治者都要大得多。對漢唐統治者而言,進入西南地區,只要從其都城長安所在的關中出發,經四川西南角進入雲南即可(夜郎國就在這條路上),所以很長時間裡,從湖南到雲南的東西向道路是被忽視的。而對蒙古人來說,從四川取道,南下攻打雲南,只是其踏平天下的一小步而已,從雲南出山,向東進入湖南並連接中原地區,才能將其征服的廣闊天地連在一起。因此,貴州的鎮遠-貴陽-安順一線就升級成為一條重要的道路。

然而蒙古人的腳步是暫時的,真正利用這條道路,給貴州帶來突破性發展的是明朝人。

三次“地理大發現”塑造了貴州

貴州隆裡


兩個空間的較量

在“無國家空間”中,各族群那些隱秘的、碎片式的生活痕跡,無法系統地留存在歷史記錄之中;只有當文明世界的國家空間以某些形式進入這些碎片化地區時,這一地區的歷史才得以被記錄。

14世紀,貴州的歷史記錄有了前所未有的、爆發性的增長——160萬來自江南與中原等地的漢族移民,在國家調徵之下,陸續進入鎮遠-貴陽-安順一線,從此世代定居。

最初的原因是國家鞏固版圖的需求。明初,為了消滅元朝在雲南的殘餘勢力,一隻明軍由貴州進入雲南並贏得了戰爭;這樣一個遙遠的邊疆地區需要持續鞏固統治,因此,當戰爭結束時,這隻軍隊被勒令駐留在通往雲南的貴州道路上,同時,為了讓駐軍得以繁衍壯大,大量移民被國家驅動進入貴州。

這是“無國家空間”與文明國家之間一次激烈的正面交鋒。這次交鋒最初是瑣碎的:移民與原住民之間進行了漫長的一村一寨、一土一瓦的爭奪與建設;後來漸趨宏觀:國家對當地統治者逐步改土歸流;當這個過程在膠著與反覆中漸漸塵埃落定時,一個結果出現在地圖上:貴州建省。

這個看似明晰的、屬於國家層面的勝利,有諸多顯而易見的成果。核心文明區的人口管理體系、先進的農業技術、生活方式、建築樣式、文化教育系統、風俗習慣、宗教信仰……這些文明成果隨移民大量湧入貴州,並在主幹道上漸漸沉澱下來。然而,國家空間與“無國家空間”的拉鋸戰是長期的,文明沉澱過程絕非一帆風順,安順的屯堡人就是其中的一個案例:今日安順地區的屯堡人,世代自稱為明代軍隊的後裔,而事實並非如自稱那般精確——屯堡人是明軍遺民與明清時期陸續移居此地的漢族的綜合體,這個不斷有新人加入的漢族移民群體,將長期面臨與原住居民爭奪生存資源的考驗,為了團結生存,必須豎立一個旗幟建立自己的族群認同,“明軍後裔”的自稱就是這個有效的旗幟。屯堡人的族群心理,成為這一段複雜歷史的一個註腳。

更多時候,貴州發達的山地系統作為天然的屏障,使國家空間只能駐足於主幹道,“無國家空間”在遠離主幹道的群山深處繼續得以堅持與保留。

持續推進的道路網絡

“兩個空間”的較量在明代達到頂峰,貴州後來的歷史即是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國家化”的歷程。

至清代時,清王朝與吳三桂之間的戰爭,使貴州已開發地區又一次陷入拋荒與凋敝狀態,為了鞏固中央政府在這一地區的統治,康熙、雍正二朝持續調整貴州省邊界,將原本屬於周邊省份的區域劃撥至貴州省,基本形成了今日貴州省的疆域範圍;與此同時,新一輪的人口遷入使貴州的人口數量激增,至清末已突破千萬。伴隨人口增長而來的,是道路交通網的修建與貿易網絡的開通。

貴州的公路系統在民國時期正式開通,而真正令貴州交通進入重大發展時期的事件,則是新中國在1960年代開始的“三線建設”——這是一次從備戰角度出發、在中國大後方的“三線地區”進行的現代國防工業建設,貴州省作為戰略後方要地,迅速進入國防工業發展時期,這個過程促進了貴陽、遵義、安順等城市的現代化發展,並開通了以貴陽為樞紐的川黔、貴昆、湘黔鐵路幹線,成為今日貴州交通的基礎線路。

時至今日,貴州的生態環境優勢成為其日益發展的動力,隨著旅遊資源的持續開發,更多的道路通往過去無法通行的深山之中,我們可以發現,這一區域豐富的歷史景觀與人文景觀,大多可以在其中找到“三次地理大發現”和歷史上兩種空間相互作用帶來的影響,這一區域中各民族強健質樸的生命力與多元的文化系統,仍將在長久的時空中如群星一般閃耀光彩。

——————歇口氣的分割線——————

撿起了一箇舊的頭條號,準備用來發布中國國家地理《地道風物》系列書的周邊內容,我是主編,這一篇來自剛剛上市的《地道風物·貴州》,歡迎各位,購書鏈接附上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