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家為烏鎮留下什麼?

今年烏鎮當代藝術邀請展的規則很簡單:被邀請的中外藝術家們,在不到一年時間裡,抽空來烏鎮一兩趟,展覽場地先到先得,作品量身定製,並或多或少與當地發生關係。

記者/張星雲

藝術家為烏鎮留下什麼?

妹島和世為烏鎮定製的作品《另一面水》

妹島和世的水

妹島和世是2018年9月初收到烏鎮策展方邀請的,隨後她月底就來了烏鎮。

那是她第一次來烏鎮。來之前她看過策展方給她發的照片,並打算做一個與水有關的作品。但等她到了烏鎮,才對一步一景、河道遍佈的江南水鄉有了概念。“烏鎮自然狀態下的水已經很美了,我不可能再用水做出更漂亮的作品了。於是我推翻了自己之前的計劃,嘗試創造一種抽象的水。”妹島和世對我回憶道。

作為繼扎哈·哈迪德之後第二位榮獲“普利茲克獎”的女性建築師,妹島和世此前的建築作品一直在打破空間的等級觀念,並強調公共場所的開放性。近些年她也在不斷嘗試跨界,並在跨界中延續自己的這些想法。“我是名建築師,但也兼職做藝術家。比如我最近剛設計了新幹線列車,但其實我設計的不是外形,而是空間,以及人們在空間中所獲得的體驗和感受。”妹島和世說,她此次在烏鎮的作品也一樣。

她發現烏鎮望津裡南側的小廣場本來地勢就低,而暗色的觀音兜牆和青磚地面,更讓這裡顯得老舊灰暗。於是她在廣場裡用60把金屬椅子擺了個圓形,椅子沒有椅背,圓圓的椅座全是由鏡面不鏽鋼做的,陽光撒上去,反光照亮了整個廣場。烏鎮的遊客們不僅可以坐在這些椅子上休息,“還可以在這個空間裡,感受由金屬光線組成的‘另一面水’”。

這件作品永久性地留在了烏鎮,而更多當代藝術作品也在2019年3月份被陸陸續續安裝在了烏鎮的街頭巷尾。

其實讓大藝術家們來小鎮創作或展覽這類事近幾年在中國挺火的,平遙國際雕塑節、廣安田野雙年展、連州國際攝影年展,策展人提出藝術“在地性”理論的同時,實際上當地政府也是寄希望於借用藝術為這些小鎮進行一次旅遊升級。這種情況在國外也不乏案例,比如日本的大地藝術祭、德國的明斯特雕塑展,甚至著名的威尼斯雙年展,當年的出發點也是用藝術來帶動旅遊,促進小鎮或城市發展。

藝術家為烏鎮留下什麼?

妹島和世為烏鎮定製的作品《另一面水》

策展人馮博一告訴我,繼2016年第一屆之後,今年再辦第二屆烏鎮當代藝術邀請展是有難度的。他說他曾在籌備期間邀請過一位“國際上很著名的藝術家”參展,後來對方郵件回覆拒絕了邀請,理由是覺得烏鎮的藝術展太商業。“我感謝他的坦率,也許他覺得烏鎮是個旅遊古鎮,再加上世界互聯網大會,以及很多品牌在這裡辦發佈會,因此讓他有了這樣一個印象。”馮博一說更大的挑戰在於藝術家和作品的選擇。上一屆,知名藝術家作品很多,不僅有阿布拉莫維奇、荒木經惟、奧拉維爾·埃利亞松、弗洛倫泰因·霍夫曼、馬丁·帕爾等國際藝術家,也有中國藝術家如徐冰、艾未未、向京等。“但上次邀請過的這次就不會再邀請了。”

為了尋找新意,這次在邀請藝術家的時候,他提出希望對方不要用舊作,而是可以為烏鎮量身定做作品,與烏鎮本身發生關係。最終在參加主題展的30位外國藝術家和18位國內藝術家中,共有30人是專為烏鎮而創作。

規則很簡單,被邀請的藝術家會在展覽開幕前來烏鎮一兩趟,自由選擇古鎮提供的空間作為展覽地點,無論室內還是室外,先到先得,然後根據現場環境進行創作。

量身定做

藝術家們各顯神通。沈家戲院原本不是展覽場地,因為它藏在老街旁一條特別窄的巷子裡,很偏僻。但楊福東在烏鎮轉了一大圈,最後選擇在這裡放置他的視頻作品《愚公移山》。挪威藝術家雅娜·文德倫(Jana Winderen)選擇了秀水廊劇場,背後就是一條河道,於是她在河道里錄下鯉魚和船隻的聲音,再經過編輯製作成聲音裝置。瑞士藝術家卡特婭·辛克(Katja Schenker)找了一棵烏鎮最常見的香樟樹,再用水泥把它“澆築”成了一個長方體雕塑。

挪威藝術家西塞爾·圖拉斯(Sissel Tolaas)在烏鎮收集當地的“老味道”。她先請一些烏鎮當地人回憶自己記憶最深的氣味,然後再實地收集這些氣味,把它們加以合成,塗抹在烏鎮舊物以及根據不同氣味分子結構製作的3D打印模型上,由此完成她關於嗅覺記憶的“氣味裝置”作品。在她最後呈現的展品中,觀眾們可以在鹹菜缸的壓菜石、打年糕用的石臼、洗衣服用的棒槌等舊物上聞到臭豆腐、臘肉、梅乾菜燒肉的氣味,或者泥土味、稻花香、酒香,土灶的柴火味、青草香、舊書味。每件舊物上的“老味道”都有編號,對應了一段當地人對該味道的回憶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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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國藝術家格雷戈爾·施耐德的作品往往因政治性而充滿爭議

德國藝術家格雷戈爾·施耐德(Gregor Schneider)一直因其作品政治性太強而被視為一名爭議性藝術家。在2001年獲得威尼斯雙年展金獅獎的作品中,他將自己父母曾經的住房搬到了威尼斯現場,並改造成了一個屋頂套屋頂、門套門的巨大迷宮。他還曾按照麥加禁寺中央石殿克爾白複製了一個同等大小的黑色立方體,幾度被主辦方拒絕並撤展。來到烏鎮的施耐德選了絲廠的一幢舊廠房,他原本打算將廠房改造成兩間一模一樣的烏鎮民居,再從烏鎮找一對同卵雙胞胎兄弟在這兩間民居里生活三個月。但這計劃實在難度太大,施耐德隨後改了主意,想在廠房裡複製一幢德國“二戰”期間的納粹黨魁戈培爾的家,因為他和戈培爾正好是同鄉。當然,這個計劃也被否決了。最後他決定將舊廠房改造成美軍的關塔那摩監獄。

這位德國藝術家很嚴謹,國內的施工團隊按照他的圖紙一點點改造舊廠房,等搭建基本結束時,又遇到了新問題。關塔那摩裡的不鏽鋼馬桶和洗手池需要按照美國標準做,但從美國預訂再運過來成本很高,施工團隊從淘寶上找到了關塔那摩馬桶的複製品,解決了問題。最終在《白色酷刑》這件作品裡,觀眾只要推開烏鎮絲廠舊廠房的門,便會發現自己置身於同比例複製的關塔那摩監獄走廊裡,紅色的監獄門打開,觀眾可以躺在綠色床墊上或者坐在不鏽鋼馬桶上多感受感受。

“雖然沒人明說,但展覽一開幕,所有作品擺在觀眾面前,自然會有個高低比較。”本次展覽負責中國藝術家板塊的策展人王曉松說,“單看這些作品都覺得還不錯,但在同一個展覽裡,與外國藝術家一比,除了個別人,中國藝術家普遍差了很多。”他也向我分析其中原因:“除了創造力下降以外,中國藝術家近些年對現實問題的關注也在減弱。像這次很多外國藝術家創作所用的題材,對中國人來說一點都不陌生,但我們卻沒有人這麼做。”

馮博一也有同感。“如今做展覽要花的錢越來越多了,藝術家對設備和技術的要求越來越高,很多藝術家還要帶上技術工程師一起工作。藝術家越來越職業,貌似和這個系統很合拍,職業化加速了這個藝術系統對個體的規訓。但我們的藝術不應該走向蒼白的技術炫耀。越是在這個時候,我覺得我們越是要回過頭來思考我們做藝術到底是要幹什麼,到底想表達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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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魯炎的作品《開放的禁錮》巧妙地與卡普爾的作品完成了一次對話

露天電影廣場

雕塑家王魯炎是最早一批來烏鎮看場地的藝術家。馮博一先帶他看了舊糧倉和絲廠改造後的室內展覽空間,“說實在的那些空間很棒,真的很誘人,如果我要用的話可以一個人用一整間,但我最後還是放棄了,因為那與在畫廊或者美術館辦展覽沒區別,都是‘白盒子’式的”。因此當他來到老街後,一下就選中了露天電影廣場。這裡西側是聽評書的書場,東側是製陶作坊,北側是國樂劇院,老式建築的灰牆青磚環繞。

被邀請參加展覽的英國雕塑家安尼施·卡普爾(Anish Kapoor)也選中了露天電影廣場。

作為曾獲得透納獎的雕塑家,卡普爾世界知名。他的公共雕塑作品以凹凸起伏的不鏽鋼鏡面著稱,通過製造出的反射效果來探討空間與視覺的延伸。不過他此前的作品都是在歐美的自然環境或大都市裡展出,不鏽鋼鏡面反射到的也都是高大的城市建築和衣冠楚楚的上班族,而烏鎮這樣陌生的江南水鄉顯然引起了他的興趣。他並沒有來烏鎮實地考察,通過策展方發給他的照片和圖紙,選中了露天電影廣場。

卡普爾獲得了廣場正中間的位置,周圍區域則由王魯炎展出作品。卡普爾很快就將作品《雙眩》寄到了烏鎮。那是兩塊大小相同的巨大不鏽鋼弧面鏡,每塊1700公斤,它們被用大型起重機運到了廣場。卡普爾派來一名助手現場操作,為了讓這兩面弧面鏡找到合適的擺放角度,團隊反覆計算,既把周邊的景色全部容納進來,又不能讓太陽光直射產生的反光落在廣場旁的大樹或木製古建築上,以免引起火災。

最終兩個表面光滑的弧面鏡被對稱擺放,兩個鏡子的凸面相背而立,每一面都反射出無窮的鏡子,由大至小,層層相嵌。而站在凹面向鏡中看去,在鏡子的最外側,觀眾可看到的是倒立的粉牆黛瓦;而當緩緩移至凹面正中,古鎮鏡像再次正了過來。

為了保證鏡面絕對潔淨,觀眾被告知不可碰觸作品,以免手上的油脂會對不鏽鋼鏡面造成腐蝕。此外每隔一段時間,工作人員還需要用無雜質的蒸餾水清洗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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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雕塑家安尼施·卡普爾的不鏽鋼鏡面作品向來有著很強的視覺衝擊力

等王魯炎3月底來烏鎮布展時,卡普爾的這件作品已經安裝好了,此時王魯炎徹底否定了自己最初的方案。“大家都知道卡普爾的作品有非常強的視覺張力,他的鏡面可以容納平視視覺空間中的一切,並通過這種視覺感來傳遞他的藝術觀念和思想。明智些的雕塑家,也許不會選擇和他的作品擺在一起。”王魯炎因此決定放棄露天電影廣場的平視視覺空間,把它們全部留給卡普爾,自己轉入地下空間。

露天電影廣場的地面全是由灰磚砌成的,於是他把廣場周圍一部分地磚撬起來,換成等大的透明玻璃空心地磚,裡面擺上小的人形雕塑。這樣一來作品就像地磚一樣,消失在了廣場的平視空間以及卡普爾的鏡面成像裡。觀眾在廣場上不會輕易發現這些作品,只有踩在玻璃地磚上面的時候,才可能會低頭看到。王魯炎問過當地人,這片露天電影廣場曾經主要放的是老電影,因此他為自己的作品起名為《開放的禁錮》,指這些小人雕塑所代表的看電影的人,在空間和意識上的禁錮。

在露天電影廣場,卡普爾與王魯炎的作品形成了鮮明對比,一個是巨大的一塵不染的弧面鏡,另一個是人們可以隨意踏踩上去的玻璃地磚。

中外兩位藝術家就這樣在一座中國小鎮裡完成了對話。馮博一說這是“小鎮的文藝復興”,隨著文化藝術的普及,當代藝術資源也從大城市進入鄉村,不僅吸引了一批城市裡的年輕人專門到鄉村小鎮去看展覽,也在影響著當地人。趨勢雖是如此,但馮博一說自己仍不敢把展覽叫作雙年展,只將其稱為“邀請展”,因為他也不確定烏鎮還能繼續辦幾屆。這些年國內那麼多的當代藝術雙年展、三年展,最後除了上海以外其他城市都沒有堅持下去。

展覽開幕後,烏鎮的遊客依舊如織,有的會耐心去讀作品旁邊的說明,也有的會指著王魯炎的玻璃地磚問:這是燈嗎?晚上會不會亮?他們圍著卡普爾的作品邊拍照邊讚歎:這哈哈鏡真大真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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