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淚水留給了屋後那口漸枯的井

振庭阿公,你的兒子來了。

就在村口的小路上,就在金井河邊,就在湖口的船艄頭,他搖搖擺擺,提個酒瓶。

他一歪,在草垛上消失了,順著河水不見了。三月的日頭明晃晃的,他腰間繫著一條黑色的爛圍裙。

別罵他了,醉一回只有一回。讓他睡,睡一會忘掉一會。

質彬阿公,我的曾祖父,這回,誰去喚醒你、扶起你?

我還記得你坐在堂屋南牆下抽水菸袋的樣子,你眯著眼睛,腮幫起起伏伏,煙鍋明明滅滅,“咕嚕嚕”的聲響之後,餘音嫋嫋。

那時候,年少的我,手握點著的麻稈,幫你點一口煙,順手在你圍裙上燒一個洞,看著漸漸燒焦擴大的洞口,我心裡快樂極了。你渾然不覺,摸著我的頭連聲說:“我的好曾孫,好曾孫!”

從那時候起我也就開始尋找,尋找你積攢多年的銀花邊。


我把淚水留給了屋後那口漸枯的井

如今,銀花邊的市價一路飆升,找到一塊就夠我吃一年的。找到十塊就可以建棟新房子,買房新傢俱,結餘下來興許還能買頭牛。要是找到一罈銀花邊,我的天,這是不敢往下想的事情。

“見者有份。”人們堅持到我家來聊天,他們的眼睛滴溜溜地打量著這破房子,他們圍著房前屋後反覆地轉。他們小心翼翼地幹活,用手感觸,用耳朵分辨。年復一年,大家邊幹活邊找錢。

質彬阿公,饒利又過來了。提著半斤谷酒把你喊到了竹林邊。你靠在兩顆竹子上,紅光滿面。饒利再三追問:“伯公啊!快說說,你藏了多少銀花邊?”

“我沒錢。真沒錢!”

說實話,我也覺得你一定藏了些錢。

你開了很多年飯店。你的飯店在對面老街上,木頭房子,靠上去吱吱呀呀的響。沒錯,日本鬼子是燒過兩次,大水也衝過一次,但銀花邊不怕水不怕火呀!

我的曾祖母解放前就病死了,不要用你的錢。我的祖父,剛解放就咯血走了,也不要用你的錢。我的姑媽唸的是師範,學費生活費國家都包了,一參加工作就帶著我奶奶去了,他倆也不用你什麼錢。

你一定藏了些錢。但我不問你,我矮矮的跟在你身邊。

我跟你走在山裡,你砍著漫山遍野的柴火,你長期把柴堆在一個土丘上。我便記住了這個土丘。

你帶我去挖地,你把泥巴敲得細細碎碎的,在菜地東北角上插上一根竹竿,你把竹竿下的土踩了又踩。我想這就是標記。

你站在竹林裡休息,白色的鬍子顫抖著,雙手不斷摸索著最大的那顆竹子。你前腳一走,我就悄悄地在竹根上刻下字跡。

我在家裡你經常坐的地方畫了個小圈,在你經常注視的那堵縫裡插上一根小小的羽毛。

我得慢慢地找啊!悄悄地找。那天清晨,我起了個早床,我看見你獨自朝後山走去,我躡手躡腳跟在後面。灌木中,我看見你在我祖父的墳頭坐了一會,絮絮叨叨一陣子。又爬到我曾祖母的墳頭找了好久,在墳邊的野桂花樹上你取下一頂毛線帽子就笑嘻嘻地回家了。你說:“昨晚,你老祖母託夢給我了,告訴我帽子丟在她那了。”從那時候,我凝視著曾祖母唯一的照片,看著這個留著粑粑頭的陌生老婦人,我希望她認得我這個曾孫,希望她在夢中告訴我所有的秘密。我想她遲早會告訴我點什麼的,儘管至今沒有。

但我終歸找出來了一些東西。一把鏽跡斑斑的梭鏢,廖二阿公說這是你在農會時候站崗用的,你卻鄭重地遞給我說這是烏龍槍。你說,當年,岳飛在後山上看見一條烏梢蛇,他拔腿就追,烏梢蛇一頭鑽進岩石裡,岳飛一把逮住蛇尾就拖,那蛇拖出來就變成這杆烏龍槍了。岳飛跪在我們堂屋裡,岳母在他背上刻了四個字“精忠報國”……好一把烏龍槍,我還沒有一槍高呢!我拖著它吃力地朝老屋東邊走了十來步,我大叫一聲,怒髮衝冠,然後又朝西邊走了十來步,猛一回頭,又朝南邊北邊各走了很多步,最後累得坐在地坪裡傻笑。你摸摸我的頭說,當初,岳母刻字那會,岳飛就坐在你現在這個位置。

當然,我還找到了一口奇怪的大鐵鍋,鍋底補丁累補丁,坎坎坷坷。我和弟弟一起把鍋拖到門口塘裡,我讓弟弟坐進鍋裡,我輕輕一撥,弟弟和鍋在水裡打著圈圈,弟弟哈哈地笑著和鍋一起沉到水底。我大叫起來,曾祖父,你跳進池塘救起了我弟弟。你把我弟弟放在鍋裡端著笑眯眯地回家了。

據說,這鍋的過去貫穿了那飯店的始終,說不清有多少人圍著這口鍋轉啊!長辮子的遺老遺少、抓著東洋刀的鬼子、拖著殘腿的國民黨傷兵、穿四個口袋的幹部……他們都喜歡吃點魚吃點肉喝點小酒,他們的脾氣都不好,動不動就拍桌子,很多賬至今還賒著,到哪裡去要賬呢?在海的那邊、在地的下面、在大江南北,銀花邊散落得到處都是。

沒有錢買菜,家裡米也不多。不礙事的,推車的苦力自己都帶好了飯菜,借你的鍋熱熱就對付過去了,他們都會給你五分錢,他們討杯苦茶,歇歇腳。

曾祖父,在漫長的歲月裡,你一分一釐攢著。後來飯店沒了,在大坡嶺的茅棚裡、在觀龍坡的帳篷裡、在金井橋洞裡,你又支起了這口鍋。五分錢一次啊!熱好了,人們就蹲在野地裡乾乾淨淨地吃了就走。都是多年的老相識了,彼此點點頭,話不多。


我把淚水留給了屋後那口漸枯的井

我把淚水留給了屋後那口漸枯的井


那時候,做生意是丟社會主義臉的事情,你低著頭支支吾吾:“不做了、不做了!”但到哪裡你都揹著這口黑黑的鍋。前蘇聯人要來參觀了、縣裡幹部要下鄉了,你就被命令去山裡躲躲。你牽著我父親的手,山裡風大,你在山洞邊生起篝火,馬鈴薯在大鍋裡冒著熱氣。你說故事:“……當年岳母在岳飛背上刻了四個字‘精忠報國’……”

“當”的一聲,有人觸動了這口在火上烤了一輩子的鍋。幾十年下來,它最知道冷暖,酸甜苦辣在鍋底起起落落。大鐵鍋究竟炒出多少銀花邊,一絲絲光亮在鍋底的皺紋裡隱約著,它冰冰涼涼的什麼也不說。

我的曾祖父,你的話不多。幾十年來,您鰥居在陰暗潮溼的房子裡,出門就是一口大大的水缸。水缸邊是一條穿房而過的水溝,水溝上是一線長長的青天。廚房就在溝的左邊。一山一山的柴火都被你砍來放在灶膛裡燒掉了,炊煙裊裊,子孫延綿。一園一園的大白菜和蘿蔔被你放進鍋子裡煮熟了,清清淡淡的,一碗一碗地放在我們跟前。那時候總有一條小白蛇盤在水缸沿上,每天早晨,你總不厭其煩好說歹說勸它走。

斑駁的土牆上月光無聲滑過,你佝僂著身體用木棍子頂緊了門。你的雙腳無聲地飄動,一步一步,你喊著二女兒的乳名:“玉啊!玉啊!……”你的玉早就燒死在水溝邊上了。她被丈夫拋棄後,在你接她回來治病的第八天,她就在這裡把自己點燃了。好大的火啊!整個土牆至今都是黑糊糊的。曾祖父,玉蘭姑娭毑就在後山守著你呢!她輕聲應著呢!滿山的蟲子也跟著應聲起來。

曾祖父,就著那一溜溜光,你摸到了床邊,你把毛線帽子掛在帳鉤上,你的頭頂點亮了一個冷冷的月亮。房子裡溼氣蒸騰,一股氨氣味道瀰漫開來。床頭的尿桶快滿了,上面浮著白白的一層。你摸到尿桶邊,“滴滴答答”地濺起一串泡泡。

“玉兒、玉兒……”“正霜、正霜……”“淑珍、淑珍……”你逐個唸叨著,女兒、兒子、老婆。你躺在床上,輕輕地說著話,她們說什麼我聽不到,但從你的言語裡確信沒有提到銀花邊的事情,你說要過年了,要設法稱幾斤死豬肉榨點油,你說要大家一起保佑我母親早點好起來,說你想早點去看他們又怕我父親缺人手……我聽著聽著就瞌睡了,我聽得太多了、太熟了。我要睡了,我的曾祖父。

那天,是你八十四歲的生日,天沒亮你就出去了。

太陽剛剛出來,你笑眯眯地把半桶泥鰍擺在我們面前。父親說:“公公,泥鰍要放在水裡養幾天,換換水,讓它們吐出髒東西才能吃呢。”你說:“沒關係的,過幾天就不是我的生日了。”你把鍋燒得通紅,將泥鰍、泥巴、些許雜草一股腦倒進鍋中,足足熬了四個時辰,揭開鍋蓋,你朝泥鰍糊糊裡灑了把鹽,一碗碗端到我們手中:“好吃呢!水人參!”

你又擰開了那個空酒瓶,把它舉過頭頂,您張大嘴對著瓶口哈氣。最後一滴酒幾個月前就吸乾了。你朝瓶裡倒進去二兩清水,上下左右搖晃了好一會兒,將洗瓶水倒進杯中。你看看我們,臉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吃泥鰍呢!營養。”我們沒有動筷子,你一口一口吃得很滿足也很認真。

這些,我看看覺得是好的,這就是生存,理想也是有的,在下一頓泥鰍裡,在我們不急不慢的長大中。我們都是對方的風景,對視一會就溫暖一會,溫暖一會就暈眩一會。我們都喝了酒吧?那些日子辣辣瑟瑟,有些醉人。

“質彬阿公啊!”門口又有人喊你,進來的是一個比你還乾瘦的老頭。是你農會的戰友何五爺。呵呵,戰友呢!是送銀花邊來的嗎?如果真是的,我一定找你要一兩塊,我也一定藏起來,留著以後再用。

你抱著何五爺的肩膀一個勁地拍,回頭朝我母親吆喝著:“湘怡啊!快把樓上臘肉取下來蒸了,搞斤把谷酒咯!”母親急得直跺腳,那時候我家總吃紅鍋,因為沒有油,就把鍋燒得紅紅的再把青菜放進去,“悽”的一聲,菜就軟和了。哪裡有什麼酒肉啊!父親從後門溜出去挨家挨戶地借。

我聳著鼻子,貪婪地吮吸著一桌子的菜香,我豎起筷子就朝肉碗裡叉去。“嘭”母親一筷子頭敲在我額頭上。我“哇”地一聲哭了起來。曾祖父,你正襟危坐在主人的位置,何五爺在你身邊端著酒杯,他往杯中看一會,想一會,微微一笑,仰頭一杯,一杯一杯又一杯。你一把抱起我,用筷子蘸上一點點酒放到我的嘴裡,好苦啊!我哭得更厲害了。“哦……哦……”你拍著我的背無助地安慰著。

曲盡人散,我的父母開始數落你:“這下好,你是長了面子,我們又要還幾個月的賬……”你抱著我坐在灶角,身體有節奏地顫動著,就是不說話。

銀花邊是不是應該拿出來了呢?你是在琢磨這個事情?

你喘著粗氣趕著隊上的五頭水牛出去了,你走在後頭,肩上挑著兩個大草籃,你走得越來越慢了,牛們都不好意思停住腳,回頭等你。

三月的夕陽涼津津的,你光著雙腳,挑著滿滿一擔青草朝牛欄走去。饒四攔在你面前大喊:“快來看啊!我的伯公質彬老子偷隊上的麥子了啊!”廖二來了、王三來了、夏長來了……你輕輕地放下擔子,把青草倒在地上。你把上衣脫了,把衣服口袋撤出來丟在饒四跟前,你把長褲脫了、你把襯衣脫了……你穿著一條打滿補丁的褲衩站在那裡,你的排骨一起一伏,雙腳在寒風中越來越快地抖動。

“藏在褲衩裡了、藏在褲衩裡呢……”你沉默了一會,低下頭,將褲衩脫了下來,你赤條條地站在那裡了,你乾乾淨淨地站在那裡了。五條牛靠在你身邊,我遠遠地望著你,人們嘻嘻哈哈地散去,你坐在地上,老淚縱橫。你一件件地穿上衣服,擦擦眼睛,牽著我回家。

要說三月裡光一回身子,冷是冷,但也不算什麼。那年我得病的母親光著身體走在冰天雪地裡那才真叫冷。

母親得病是有徵兆的,她先是對我不滿意,說我都八歲的人了,還那麼好吃,說我坐沒坐相站沒站相,說我一張臉白痴拉卡的,不顯得靈泛。她總要我跪在毛主席華主席像面前,跟他們認錯。慢慢地,她選了根結實竹枝細細地紮緊了,漫山遍野地追著打我。

後來,她不打我了。她散開長髮,脫光衣衫,迎著風。她繞著老屋跑了三圈,在後山的雪地裡蹦蹦跳跳。她笑眯眯地問我聽到了沒有,很多人喊她去呢!那邊不找生活了,他們直接找靈魂,她答應了,就是缺一雙襪子和一條白手巾。

父親請人買了一張大白紙剪了很多襪子和手巾,王二道士舉起一把鏽刀,房前屋後的跳和唱,他將襪子和手巾燒著了。母親躺在床上,呆呆地看著不做聲。曾祖父你打著拱手說:“靈,真靈。”

接著,父親的親姊妹要來我們家了。曾祖父,父親是你三個月大的時候抱養的。你把小小的一坨肉放在祖母手中,祖母是個二十三歲守寡的漂亮女人。

父親的第一個妻子是吃安眠藥走的。那時候,父親上衣口袋插著兩支鋼筆,當著民辦教師,清清瘦瘦,睜著一雙無辜的大眼睛。和我現在一樣不像個結過婚的人。

母親結婚的第二天就知道上當了,滿房的亮堂傢俱被人抬走了,父親身上的灰咔嘰中山裝也脫下來還給了別人。母親哭得一塌糊塗,父親拉著母親的手,坐在老屋後面的屋簷下一遍遍唱歌:“……紅巖上紅梅開,千里冰封腳下踩……一道道山來一道道水……咱們新疆好地方哎……一條大河、波浪寬……”一首又一首,父親的嗓子悠悠揚揚的,聲音在後山上繞了一圈又回來了,母親啜泣著倒在父親懷裡睡著了。遠遠有人在說:“神經!”

十年後,母親才得神經。十年來,祖母按時給我們寄來一些舊衣服,其中有條短褲子我最喜歡,祖母巧妙地把兩條受傷的布痕整齊地改在褲縫那裡,那天我們全家研究了好久,一致認為是條時髦的新褲子,我穿了幾天,就被弟弟哭著要過去了。我記得,我還穿過一件列寧裝,是姑媽家大兒子穿過的,有兩排金閃閃的扣子,父親說怕遭人嫉妒,我和弟弟躲在家裡輪流穿。

十年來,饒四堅持叫我兄弟倆野種。就這個事情,曾祖父、父親、母親出面交涉到現在,他們還是不願意改口。他們說父親不應該是饒家人,我的家應該在金井河那邊,我的伯父其實當了個什麼官,那邊有兩個姑媽、有上十個兄弟,那邊挺有勢力挺有錢。

這些都是聽說的而已,我從來不敢問我的父親,我牽著他們的手,圍著老屋轉,遠處就是金井河,河水湯湯,隔斷了好多消息。這下好了,他們捎信要過河來了。

曾祖父,父親跟你說這事的時候,你站在竹林裡,微風吹得你一顫一顫的,你看著河那邊,半天沒出聲。父親說:“我也沒見過他們,我看算了吧!”你拉著父親的手說:“來吧!來吧!就是沒有好招待。”父親又寫信給了祖母,姑媽回信說:“弟弟,只怪我沒照顧好你們……”

第二天就要相聚了,父親幫母親梳了一條大黑辮子,幫她穿上結婚時的紅衣服,媽媽看著爸爸笑:“爺啊!我啥時候結婚?”我和弟弟十分緊張,父親再三說:“到時候,你們要聽話,要喊人,學著親暱點,懂嗎?”我倆點著頭,把祖母最新寄來的衣服穿在身上。曾祖父,你又掏回來一大桶泥鰍,您把蘿蔔白菜都砍回來了,你用一根長竹竿綁著掃把一間間房子打揚塵。

父親決定上街去買一斤肉,曾祖父你這間房挪到那間房,這裡看看那裡瞧瞧,我想,你可能也不記得藏銀花邊藏哪裡了。你在床鋪草裡摸了半天,遞給我父親一疊分票和幾張角票。好久沒吃肉了,好久沒見過生人了,我和弟弟分外高興,我們這間房跑到那間房,我們反覆躲在同一個地方讓對方去尋。

晚上,我家三間房都點上了煤油燈。暖暖的搖曳,淡淡的喜慶。曾祖父,父親替你點燃了水菸袋,煙霧繚繞,白白的煙若有若無地飄在你和我父親之間,母親坐在煙的旁邊,斜著眼睛笑。父親說:“公公,其實我們最困難的日子都過來了,兩個小孩雖然腦袋偏大,有點缺鈣,但人還是蠻聰明的。等湘怡的病治好了,我們家還有好日子過的。你要保重身體,準備享福呢!”“是的、是的,趁我還能動得,多幫襯你一下……”你把水菸袋吸得如泣如訴。

當晚,我夢見金井河漲水了,我被大水追到老屋頂上,四周黑沉沉的,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裡,我站在夜裡,我不知道我是誰了……

醒來是呼天搶地的雨聲,電閃雷鳴。金井河真的漲水了,遠遠看去,黃黃的一條,時隱時現,十分陌生。

父親輕輕地說:“多睡會吧!客人不來了,昨晚我託人辭了。”

曾祖父,我聽到你劈柴的聲音,和你的咳嗽聲一樣混進風雨裡了。

那天,我知道,金井河水隨了我們的心了。其實,這輩子,我父親從來都是你的孫。以後,你不在了,父親走了,我也不會長成別人的曾孫。

那天,我們把一斤肉全部燉了,全家美美地吃了一頓。

如今,我閉著眼睛就嚐到當年的味道了,閉著眼睛,我就看見你走來了。

曾祖父,母親後來哭,說你脫了草鞋進棺材是有道理的。

分田到戶那年,你八十八歲。八十八歲,多麼吉祥的年齡。你扛著犁、趕著牛,腳上的泥巴還沒來得及洗去。饒四提著一瓶古酒站在村口大聲喊:“伯公啊!快來喝酒哦!”饒四、饒利、饒三兄弟人強馬壯,他們說自己才是饒家正宗一脈,父親幾次徒步六十里路請人劃了和合水,悄悄倒在他們水缸裡,情況也沒絲毫改觀。他們讓我們在漫長的歲月裡匍匍前行。記得嗎?從上次追打我父親算來,饒四已經兩年沒喊過你了,曾祖父。

你站在那裡想了想,順手把牛拴在老槐樹下,將犁擱在草垛旁,跟著饒四進門了。天漸漸暗下來,父親說:“你去他們隔壁聽聽,看你曾祖父在哪家?”“到饒利叔家了,喝酒呢!” “現在呢?在哪?”“到饒三叔家了,還在喝酒呢!”

父親把飯菜做好擺在桌上了,父親站在門口隔著堂屋喊:“公公,回來吃飯哦!”我抵著饒三家的門喊:“吃飯囉!”“好嘞,好嘞……”

天完全黑了,沒有星星沒有風。我們坐在飯桌前焦急地等。曾祖父,你是爬著回來的,不到十米的距離,隔著一個堂屋,你爬著回來的。醉了,摔了。沒有誰送你。

你靜靜地躺在床上,你說酒醉心裡明。父親請來了上屋的赤腳醫生王鑫,王鑫翻翻你的眼睛說:“至少喝了三種以上的酒,至少喝了一斤以上的酒,這麼大年紀,誰給你喝的呀?”誰給你喝的呀?你說:“我跟他們談了好多事情,只要他們對我們好,要我做什麼都成。”

第二天傍晚,你對我父親說:“能不能過去倒杯酒化驗下,我覺得有點不對勁……”“糊塗啊!公公!你糊塗啊!”爸爸痛哭失聲。

第三天中午十一點二十分,你抓著我的手說:“記住,仇人面前滿斟酒。”說完,再也沒出聲。

曾祖父走了,他留給我們兄弟每人一個橘子。紅紅的橘子、冰涼的橘子,從此看看都心痛的橘子。曾祖父走了,他留給爸爸幾間搖搖欲墜的房子,房子在歲月裡慢慢蹲下去,努力撐著,扎個馬步,我們世世代代低著頭生活在這裡。

曾祖父,你躺在振庭阿公下面了,你們團圓了。

兩個月後,你住的房子轟然倒塌,我和父親精心地收拾著每一塊磚每一片瓦。我們建起一扇新牆穩住了這個斷壁殘垣的家,我家的房子越來越少了,我們在唯一的臥室裡不急不慢地長大。我們呵護著這個老屋,我甚至打算湊錢把饒三兄弟家的舊房子也買下來,把廖二家的、夏長家的也買下來。我總覺得銀花邊還在、很多時空還在、很多東西必須留下來,留給未知的明天。

其實,時間久了,饒四的家、王二的家、羅三的家、夏長的家也就成了我們共同的家,成了風的家、雨的家。這裡屬於我們所有的人,屬於我們所有的蟲子和狗,他們在我們心裡訴說著相同或不同的事情。

如今,我回來了。在金井河上飄蕩,在落日的餘暉裡,鑽進河灣那片父親的水草!去大坡嶺上飛翔,在無法迴避的黑夜裡,尋找老屋瓦縫裡那絲暖暖的光!守在曾祖父的身旁,化成他一輩子也砍不完的樹,在落葉聲聲裡,看時間飄落,讓記憶消減,回應母親漫山遍野的呼喊……

老屋啊!夜太廣太冷太黑太長,我們對峙得太久了。我把色彩還給了天空,我把希望借給了微風,我把淚水留給了屋後那口漸枯的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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