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我腳下有什麼活動起來,草捆聳高,滾開,跟著鑽出個姑娘

小說: 我腳下有什麼活動起來,草捆聳高,滾開,跟著鑽出個姑娘

小說: 我腳下有什麼活動起來,草捆聳高,滾開,跟著鑽出個姑娘

漂姐這回買來的稻草挺多,堆得像座小山丘。我人小身子輕,猴子般爬到船艙的草垛頂上,一捆捆往下扔。漂姐接住遞給老絕戶,老絕戶傳給病叔,病叔再傳給狗剩子,在岸邊堆起一個新的草垛。老絕戶和漂姐一邊幹活兒,一邊談論著魚市的行情,向她解釋著為什麼魚亮子裡最近沒大魚,魚甩子期,大魚剛在淺水裡甩過子,又游回深水休養生息了。我心裡懊悔,錯過狗剩子出去辦事的大好時機,結果一個子彈頭也沒撿回來,漫不經心往下扔著草捆。

我感到腳下有什麼東西活動起來,挪動了一下雙腳的位置,草捆跟著聳高,滾開。我俯下身子扒開蠕動的草捆,頓時瞠目結舌,我們大家都一下子愣住了━━草堆中探出一個兩隻手臂抱著腦袋,上半身滿是灰塵和草屑的大活人!她轉過臉來,兩片嘴唇緊閉著,驚遽地望著我們,慢慢放下手臂,一根鬆散的短辮耷拉在肩頭,是個十六七歲的姑娘!

雙方一陣沉默。

“妮兒,你咋上來的?”漂姐首先打破沉默問。

“昨晚,我就睡在草裡。”姑娘答。

“一個丫頭家,怎麼能往外亂跑,當心碰上壞人,跟我回去吧。”

姑娘搖著小辮兒鑽出草堆,雙腳呈八字形站起來,她一身草綠色的仿製軍裝那麼合體,個頭比我還高出兩指。女孩子發育早,身上的曲線涇渭分明,該鼓的地方都微微鼓了起來,勻稱美麗。我覺得她身上有一種特殊的韻味,是典雅?是嫵媚?究竟什麼我一時也說不清楚,反正不像我們北大荒人,倒有些像南方人。她站在我身旁,眨動著憂鬱的眼睛,態度堅決地搖頭,看樣子她是不想回去。

“自己跑出來的?”病叔戳戳鼻樑上的眼鏡,開口了。

姑娘搓著手掌,垂下眼睛點頭。

“你媽會到處找你的?”

“我沒有媽。”

“你爸也著急呀!”

姑娘的眼角溢出兩顆淚珠,盈盈增大,滾落下臉頰。她抬起雙手捂住臉,抽泣道:“他……被關進監獄了!”

又是一陣沉默,長長的沉默。

“反正,反正我說什麼也不回去。”

姑娘放下手掌,目光轉向江面,伸手編起鬆散的辮子,她在等待著我們的決定。

我們都轉向老絕戶,等著他定奪。狗剩子張嘴要說什麼,老絕戶揮手打住道:

“小疙瘩,領妮兒去吃早飯。”

和我剛來時的程序一樣,我領妮兒回地窨子,給她打洗臉水,端上早晨剩的苞米麵粥、小鹹魚,要她填飽肚子再說。東北人叫妮兒是小姑娘的通稱,就和大家叫我小疙瘩一樣。自古荒野上流放犯留下的規矩,從不拒絕投奔你的人,也從不問你叫什麼名字。只要大家隨便叫慣你的通稱,就成為你的名字了。我來江神廟轉眼一個月,大家都管我叫小疙瘩,漸漸地,我已習慣這個稱呼,連我的真名真姓都淡忘了,只有病叔和別人不一樣,總是管我叫孩子。而我自然而然稱姑娘為妮姐,她自然而然稱我為弟弟。

“弟,這是什麼地方?”初來乍到,火大,妮兒沒吃幾口就停住筷子,問我。

“江神廟。”

“這兒都是些什麼人?”

“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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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會收留我麼?”妮兒想了一陣,又說。

她把我列為可信任的人,彷彿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人,和大夥兒分開了。我可不願意她這樣想,感到很不是滋味,因為我已成為江神廟不可分割的一員。我想病叔和老絕戶從不拒絕投奔者,只有狗剩子古怪,會說又收個吃白食的,但他的意見左右不了老絕戶。

“我想差不多。”我答。

妮兒笑了,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嘴邊顯出的那兩個淺淺的酒窩,便因為抑制著激動而微微顫動。於是,她那怯怯的舉止,那神色畏葸的大眼睛,那淺淺的酒窩,就留在我的記憶裡了。說實話,我喜歡她留下。

“你是這兒的人?”

我搖搖頭。

“那怎麼來的?”

“和你一樣,逃到這裡來的。”

“多大了?”

“十五。”

“你爸不找你麼?”她的目光和我交叉在一起了。

“我沒有爸。”我不知道為什麼對她透露自己的秘密,可能一個人有時候需要與別人交流吧。我鼻子一酸說不下去,岔開話頭。“他們為啥關你爸?”

“造反派說他……是日本特務。”

我飽受文化大革命運動的摧殘,是一個在飢餓、恐懼和孤獨中長大的孩子,從心底同情她,深知叛徒、特務的帽子滿天飛,造反派純屬望風捕影,無稽之談。只要他們看誰不順眼,想整他,必定給他頂現成的帽子扣在腦袋上,我要她不要相信造反派的鬼話。

“不,不是望風捕影,”她思索著,搖搖頭否認,垂下眼睛說。“我媽是日本人。”

“真的?”

“真的,不騙你。”

“她在哪兒?”

“早就回日本了。”

我驚訝得半天說不出話來,她怎麼會有個日本母親?!既然真的,可想而知運動一來她爸爸為什麼被關進監獄了。那時我還孤陋寡聞,不瞭解歷史,其實在中國東北三省,妮兒這種家庭父母的結合並不奇怪。早在日俄戰爭期間,日本聯合艦隊戰勝俄國遠東艦隊登陸旅順口後,就向中國東北大量移民,組成開拓團墾荒種地。特別是二戰期間日本在東北建立“滿洲國”,再次掀起移民高潮。而日俄戰爭期間移民的日裔子女早已漢化。日本戰敗投降時,許多來不及撤退回國的女孩為安全起見,嫁給收留她們為妻的中國男人,定居下來生兒育女。後因種種原因查找到日本國內的親人,都通過各種途徑陸續回日本了。可憐她們留下的兒女,卻因為有日本血緣受到牽連,不亞於地富反壞右受歧視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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