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爺”焦大與“小道”張道士:為何相似出身,結局天壤有別?

“太爺”焦大與“小道”張道士:為何相似出身,結局天壤有別?

作者

夜何其

焦大的年齡,書中沒寫,估計他被寧國府的奴才塞了一嘴馬糞時,得有七八十歲了。

年齡再小,他不可能跟隨太爺出兵。他出場時,太爺戎馬征戰已是陳年往事。

賈府的主子只在年節祭拜祖宗,看到祖宗遺像與先皇御筆親題的對聯,才想起老祖宗提著腦袋打江山,給子孫後代換來這安富尊榮的生活,對祖宗生出一份敬仰感恩之情。

平時,一個個偷狗戲雞,宿花眠柳,哪去想“君不見沙場征戰苦”“古來白骨無人收”是怎樣的場景。

焦大成了一個老古董。他記憶中的鮮活往事,別人聽來如白頭宮女說玄宗般遙遠隔膜。

“太爺”焦大與“小道”張道士:為何相似出身,結局天壤有別?

寧榮兩府裡,再找不出比焦大資歷更老的人。

兩府之外,倒是有一人,論年齡、出身、與主子的關係,都與焦大有幾分相似,這就是在第二十九回中出場的張道士。

張道士是榮國公的替身。

“替身”,我們不陌生,妙玉出家之前,就買了很多替身。

榮國公想必也是遇到災厄,有人指點他,須得出家修行,若不能,找個替身也可以。

誰會自願替人出家呢?

無人自願,只得花錢收買。

那賣孩子的,當然是窮人家,孩子養不了,去做道士總比餓死強。

賣身為奴與賣作替身,真不知哪個更好,奴婢要侍奉人,挨打受罵,但能組織家庭,誕育後代;賣入道觀,卻被剝奪了結婚與生育之權力。

話說當年張道士脫去身上娘一針一線縫的小棉襖,換上賈府送來的新道袍時,父母不知怎樣淚眼婆娑。

就在張家兒子賣給榮國公做替身時,焦家也有個窮孩子,賣給了榮國公的大哥寧國公,這個孩子身強體壯,時常跟著寧國公出徵,成了寧國公的親隨。

焦家孩子跟著寧國公疆場搏殺,吃了很多苦,也獲得了改變命運的機會。

有一次,寧國公遭遇生命中的滑鐵盧,將士傷亡將盡,寧國公受了傷,壓在一堆屍體底下。

入夜以後,萬籟俱寂,蟲鳴聲聲,寧國公聽到親隨焦大在呼喚他,焦大搬開堆積的屍體,扶起寧國公,蹲下他壯實的身子,把寧國公背到背上。

主僕一起逃亡,路上,焦大搶了一匹無主的戰馬,把寧國公扶上馬背,偷飯給他吃,舀水給他喝。

焦大自己,餓著肚子,渴極了雙手攏住接馬尿喝,終於主僕兩人活著逃了出來。

從那,焦大成了寧國公的救命恩人,闔府上下,無人敢惹。

日夜更迭,光陰如梭。彷彿轉瞬之間,幾十年過去了,同齡人凋零將盡,榮寧二公也化為塵土。

新生起來的主子已不知二公是什麼模樣,只從祠堂的畫像上看個模糊形象。

焦大和張道士還活得旺旺相相,焦大聲如洪鐘,走路帶風,張道士也紅光滿面,精神矍鑠。

“太爺”焦大與“小道”張道士:為何相似出身,結局天壤有別?

可是,兩人的命運發生了大逆轉。

那個做了寧國公救命恩人的焦大,七老八十,仍是寧國府一名老奴。

年輕奴才們不想做的苦活兒、累活兒,比如黑更半夜送人,就派給他做。

他除了大罵,無計可施。

罵人讓他付出了慘重代價。

他被那些足以做他兒孫的奴才們拖入馬廄,塞了一嘴馬糞。

張道士呢,不僅做了清虛觀的道長,還掌道錄司印,成為官方任命的道教協會會長。

先皇親呼他為“大幻仙人”,當今天子封他為“終了真人”,兩代皇上對他如此恭敬,天下臣民哪敢怠慢,各王公藩鎮都稱他為“神仙”。

賈母這樣的老誥命客客氣氣地稱他為“老神仙”,賈寶玉這樣的公子哥兒恭恭敬敬喊他“張爺爺”。

這樣的對比讓人觸目驚心。

這六七十年裡,不知發生了哪些事情,哪些契機促成了兩人命運的逆轉。

但是,排除種種外部因素,兩人的不同性情起了很大作用。

焦大,性格上頗有幾分似《水滸》中那些性情火爆、頭腦簡單的好漢,他像一頭獵犬一樣忠於主人,為主人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但他性格的負面像正面一樣突出。

他傲慢,自負,不知變通,矜功自誇,哪怕過了幾十年,老主子已經謝世,新一代主子已不知賈太爺是什麼樣子,他仍然對昔日功勞念念不忘。

“蓉哥兒,你別在焦大面前使主子性兒,別說你這樣兒的,就是你爹,你爺爺,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呢。不是焦大一個人,你們就做官兒,享榮華,受富貴!”

這話,他必定不會只對著賈蓉說,還對著賈珍、賈敬說過。

想想寧國府的主子也夠憋屈的,只因他是太爺的救命恩人,一家三代時不時被他罵得狗血噴頭。

他受點委屈,就去祠堂哭太爺。

這一哭,就坐實了寧國府的主子是不肖子孫,讓寧國府的主子顏面掃地。

雖說寧國府裡種種醜事,畢竟沒拿到明面上。

焦大扯著在大嗓門這一哭,聲震屋瓦,路人皆知。

可以想象焦大涕泗滂沱哭太爺時,賈珍、尤氏唉聲嘆氣手足無措的樣子。

“太爺”焦大與“小道”張道士:為何相似出身,結局天壤有別?

當年焦大救了太爺的命時,太爺除了口頭誇獎,必定給過他一筆賞錢。

這些錢哪去了?

想想《水滸》中的李逵就會明白,這等精力充沛頭腦簡單之人,除了喝酒賭錢,很難有別的愛好。

他性情粗枝大葉,自己不會作弊,別人作弊,也時常看不出來,輸多贏少,賞錢很快打了水漂。

賈太爺賞過幾次,見是無底洞,也就不再賞了。

焦大初救太爺時,太爺對他感激不盡。

當太爺身負重傷埋在死人堆時,只要有人能救他,就是讓他把家產悉數奉送也情願。

時間久了,賈太爺傷口癒合,記憶也癒合,埋在死人堆裡等待救援的絕望煙消雲散,焦大驕傲自大的樣子越來越引起他的反感。

這種反感抵銷了焦大的部分恩情,再想想奴才救主,也是本分,又抵消焦大一部分恩情。

這抵消,那抵消,救命恩情所剩無幾。

太爺能容忍焦大繼續喝酒、罵人,給他報銷喝酒賭錢欠下的債務,就是對他剩餘恩情的報答了。

雖說寧國公對焦大的報答與他的救命之恩不盡相符,畢竟,寧國公在世,焦大很有太爺的感覺。

寧國公就是再反感焦大的壞脾氣,也不會讓人小看焦大。

在人人皆知焦大是寧國公救命恩人的情況下,你小看焦大,就是小看寧國公。

寧國公走後,焦大在府中的地位一落千丈,他難以適應這樣的心理落差,為了補平這種落差,他自封為太爺。向著奴僕們叫囂:

“二十年頭裡的焦大太爺,眼裡還有誰!”

這樣叫囂有何用?

你混出人樣兒,別人會趕著叫你“太爺”,混不出人樣兒,誰會叫你太爺呢?

自己叫自己“太爺”只是讓人覺得滑稽。

“太爺”焦大與“小道”張道士:為何相似出身,結局天壤有別?

再看張道士,真是活成了人精,皇帝稱他“仙人”“真人”,王公大臣稱他“神仙”,他見了賈母,仍是恭恭敬敬自稱“小道”。

論年齡,他比賈母還大,他自稱“小道”,是謙詞,意指在您這樣的誥命夫人面前,我年齡再大,也是一個小道士。

焦大真應該拜張道士為師,學學為人處世之道。

聰明人是像張道士這樣,別人越敬你,你越自謙,你越自謙,別人越敬你。

像焦大那樣自封“太爺”,只能招人厭煩。

曹公設計焦大這個角色,是喻賈府之興衰,而不是講為人處世之道。

但是,曹公這樣的偉大作家,絕不會把筆下的人物寫成非黑即白的臉譜化形象,而是讓他們符合生活常識與邏輯。

試想,賈珍對賈薔尚且慷慨大度,尤氏對周姨娘與趙姨娘尚且心懷同情,賈珍夫婦怎麼可能無緣無故讓太爺的救命恩人貧困落魄,任人欺凌?

賈府主子的因素之外,必定也有焦大自己的原因。

焦大若是有張道士三分之一的精明,也可以體面地度過餘生,不必風燭殘年,受辱於人。

有道是,人生莫受老來貧。

少年貧困,可以砥礪人努力進取;年老貧困,只能讓人一聲嘆息。

這局外人的一聲嘆息,於當事人究竟有何意義!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