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教頭風雪山神廟:《水滸》為什麼把最具美感的回目給了林沖?

林教頭風雪山神廟:《水滸》為什麼把最具美感的回目給了林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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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書的人對書中的人物不會是一碗水端平的,而是有偏有向。比如《水滸》中的洪教頭本領平平卻大言炎炎,他存在的價值就是被林沖一棍子打翻在地。

林沖贏了,柴進笑了,讀者爽了,洪教頭滿面羞愧而去,至於去哪裡?鬼才關心。

還有宋江,是《水滸》中寫得最成功的人物之一,有城府、有志向、有手段,施耐庵對他卻敬而恨之。在江州監牢,他讓宋江跳進糞坑打個滾,一身汙穢臭氣熏天,好不丟人現臉。

再比如公孫勝,對他的描寫明顯不走心。需要的時候拉出來,塞給他一柄大寶劍,該你上場了。搞定敵人之後,就對他不聞不問。至於他的喜怒哀樂、性格抱負,施老師不說不寫不關心。

《水滸》塑造了一個走向亂世的時代,奸臣當權,豪客橫行,弱肉強食,命如草芥。

書中有很多人物是亂世中的勇士與智者,他們身上閃爍著施耐庵追求的理想人格:

魯智深:風風火火,來去灑脫。

武松:快意恩仇,心如鐵石。

朱仝:義薄雲天,堂堂正正。

孫立:深藏若虛,隱忍不發。

而有一個人,是書中最複雜的人物。施老師用最冷峻的目光審視他、最深刻的手筆塑造他、最悲憫的情懷體恤他。

這個人就是林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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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沖是一名守法公民,是繁華東京城中典型的中產階層。他工作穩定,有事業編制,業務能力突出,家庭幸福,週末陪老婆逛逛街,空閒時和同事去樊樓喝喝酒。

他收入不錯,有能力拿出一千貫錢買寶刀。你看其他人物吃吃喝喝也都大手大腳,但是花這麼多錢買大件的,好像僅此一例。

他跟魯智深談論武功,那只是共同愛好。他是屬於城市的,江湖離他很遠。

他知道天下有黑幕、冤獄、種種不公平的事。但他不是農民工、不是臨時工、又不惹是生非,那些事情怎會落到一個遵紀守法的社會精英頭上?

鮑鵬山老師說林沖是《水滸》中一個非常特別的異類。其實這是視角問題。

從江湖角度看,魯智深、武松、李逵是正常的,他們如虎豹猛獸,擁有巨大的破壞力,他們毫無心理負擔地向冒犯或侵犯他的人痛下殺手。

林沖站在這群痛快淋漓的豪客之中,顯得窩囊、懦弱、優柔寡斷,的確是個異類。

但如果站在社會的角度看, 魯智深、武松、李逵才是異類。

魯智深身為軍官,看到鎮關西欺負人就把他活活打死。武松身為都頭,因為案件沒有得到公正處理就殺死犯罪嫌疑人。李逵身為獄卒,為救黑幫老大就去血洗刑場。

他們的所作所為才是駭人聽聞、不可思議的,他們才是社會中的另類。

而林沖則是正常的。大多數人不都是這樣三餐一宿、朝九晚五、精打細算、遵紀守法地生活嗎?

武松他們是江湖豪客,我們可以仰視他。林沖是都市平民,我們一定要平視他。

平視他,才可以理解他。比如換了你,真的敢動手打部長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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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耐庵對林沖下筆是最恨的。這不僅僅是讓他吃盡苦頭,還去觸碰他靈魂的深處。

比如眾說紛紜的林沖休妻事件。

十年砍柴在《閒看水滸》中評論這件事:“這就是真正的愛情,犧牲自己,替對方考慮。”

鮑鵬山老師則說:“(林沖休妻)是讓高衙內知道,我已經當眾表態了……我把妻子休了;你現在想要她是你們之間的關係了,和我無關了。”

十年砍柴把林沖說得太偉大,鮑鵬山則把林沖說得太卑鄙。

林教頭風雪山神廟:《水滸》為什麼把最具美感的回目給了林沖?

從林沖的角度看,他發配滄州已經無力保護妻子了。一紙休書,對妻子而言,再嫁不必揹負道德負擔;對於自己,也可免於高俅繼續迫害。

這個念頭不偉大也不卑鄙,是合乎情理的,甚至是萬不得已時的最佳方案。但他到底為誰考慮的更多一些?的確值得我們探問。

莫言在一篇小說中有這麼一個情節,金菊被父母逼著換親嫁給一個多病的老男人,愛慕她的高馬帶著她私奔。

他們慌亂地逃竄,晚上躲藏在打滿露水的黃麻地裡。金菊開始懷念家裡散發菸灰味的熱炕頭,對帶她私奔的高馬忽然生出恨意。

金菊的心理給讀者巨大的震撼。可是細想起來,這種恨意是多麼出人意料又多麼合乎情理。

莫言畢竟不是瓊瑤,不會寫“你失去的只是一條腿,可紫菱失去的是愛情啊”。瓊瑤的小說中,大家都是有情飲水飽。富家公子小姐為了追求愛情,放棄原來的優渥生活如棄敝履。

而莫言的人物,私奔居然還依戀家裡的熱炕頭,在困、累、無助中對帶她比翼雙飛的男人生出一絲恨意。

優秀的文學都能窺測到心靈深處,而心靈深處中有光明也一定有暗角。

林沖在經歷冤獄之後,提出休妻,他的心中又是這麼想的?是不是對妻子也會生出一絲恨意?會不會也有懷璧其罪、美妻招禍的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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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們有理由相信,施老師是愛護林沖的。

林沖有很多幽微的念頭,但在行為上自始至終都沒有明顯的道德缺陷。

他沒有濫殺無辜,王倫讓他交投名狀,最後也因為巧遇楊志而免去。林沖在兩軍陣前雖然沒有百戰百勝,但是從沒有失敗過。

更重要的是,施老師把文筆最細膩,詞藻最華麗的一回給了林沖,那就是《林教頭風雪山神廟》。

說起《水滸》的回目,讓人忍不住吐槽。

比如“魯智深大鬧五臺山”、“花和尚大鬧桃花村”、“魯智深大鬧野豬林”。瞅瞅,他一人就大鬧了三次。

還有“九紋龍大鬧史家村”、“閻婆大鬧鄆城縣”、“武松大鬧飛雲浦”等等,我數了一下,“大鬧”前後出現了十次。

在這些大條的標題中,“林教頭風雪山神廟”稱得上是一股清流,最有美感、最有回味、最有意境。

風,令人捉摸不定;雪,讓天地蒼茫混沌;山神廟,又自帶神秘詭異色彩。

對天氣的感受,往往會透露出人物細微而深刻的內心。

比如《百年孤獨》中,馬爾克斯上校與奧雷里亞諾互發電報,談論軍事進展。談話要結束時,他悲傷地敲打著發報鍵:

“奧雷里亞諾,馬孔多在下雨。”

平平常常的一句話,卻擊中許多人的淚點。

為什麼?因為一個躊躇滿志、野心勃勃的人忙於工作、忙於應酬、忙於籌謀算計,對天氣的感覺不會那麼敏銳。

馬爾克斯上校對革命失去了信心,向阿瑪蘭塔求愛又被拒絕。他此時脆弱、敏感、多愁善感,才會注意到荒涼的街道、巴旦杏樹上凝結的水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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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林沖在忐忑不安中走入草料場,時時感受到,“那雪下得正緊”。

林沖用花槍挑著酒葫蘆,在漫天風雪中獨行,彷彿天地之間只剩下他一個人。

風捲著雪片撲打在他臉上,飛入他眼中。眼中的淚流出來又結成冰,凍結在他僵硬的臉上。

溫暖的家、溫柔的妻子、光明的前途,一切美好的東西都離他遠去。他感覺到寒冷、孤獨、寂寞,就像柳宗元《江雪》中的漁翁: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漁翁躲在小船裡,林沖躲在山神廟裡。

漁翁躲在小船裡,可以與世隔絕。林沖躲在山神廟,卻聽到外面草料場起火的爆響聲,還有陸虞侯、富安、差撥在商量著暗害他的談話聲。

三槍刺倒三人,三刀砍去三人的頭顱。

林沖終於做了一次豪客,終於享受一次酣暢淋漓的復仇。

林教頭風雪山神廟:《水滸》為什麼把最具美感的回目給了林沖?

他提著槍,走出了草料場。他身後是漫天大雪,滿地大火,一座破舊的山神廟在火光中晃動,三具斷頭的屍體在雪地上流血、結冰。

多麼具有暴力美學的畫面。

他終於走出了那個循規蹈矩的社會,走進了一個快意恩仇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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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老師為什麼對林沖如此殘忍而悲憫?有一種觀點認為林沖身上有作者的影子。

林沖的外貌是“豹頭環眼、燕頷虎鬚”,我們還是能感受道他的內心住著一位恂恂書生。

施耐庵是一位恂恂書生,但是心中藏著一個快意恩仇的江湖豪客。

他們都是身負才華卻無法施展,面對現實卻無能為力,一方面嚮往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一方面又為悲歡哀怨妒著迷。

福樓拜說過:“包法利夫人,就是我。”如能採訪施耐庵,他或許也會說:“林沖,就是我。”

他們都是四顧茫然地面對著這個世界,在烈酒與筆墨中尋找慰藉,然後長嘆一聲,揮筆寫下——

他年若得志,威鎮泰山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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