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代風雲人物》之蕭何

文:廈門大學 郭勇健 教授
簡介:廈門大學中文系,副教授,人文學院藝術學碩士生導師。已出版著作有:《永恆的偶像——關於雕塑》等 。



《漢代風雲人物》之蕭何

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遺像肅清高。三分割據紆籌策,萬古雲霄一羽毛。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運移漢祚終難復,志決身殲軍務勞。”這首詩是杜甫杜甫《詠懷古蹟》中的一篇,寫的是諸葛亮。這首有名的七律,對諸葛亮的敬慕之情,溢於言表,對諸葛亮的評價之高,前所未有,諸葛亮的形象,從此便一勞永逸地在後人的想象之中固定了下來。詩中這句:“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就是把諸葛亮和前人作比較。其中“伊”,指伊尹,商湯的大臣;“呂”,指呂尚,周文王的大臣;“蕭”就是漢代第一任丞相蕭何;“曹”就是漢代第二任丞相曹參。杜甫的意思是說,諸葛亮的政治才能可以與伊尹和呂尚不相上下,而“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的軍事才能卻使蕭何和曹參黯然失色。

杜甫寫詩自稱“語不驚人死不休”,他對諸葛亮的獨特評價,也不妨視之為文學家的“故作驚人之語”。然而杜甫以文韜武略兼長並美的高標準,指出蕭何有所不足,恐怕就不是出自個人的主觀臆斷了。蕭何缺乏指揮若定的軍事才能,沒有攻城略地的赫赫戰功,這是不爭的事實。當年追隨漢高祖劉邦打天下的一班風雲人物也都是這麼看的。

然而奇怪的是,蕭何在劉邦心目中卻是頭號功臣。

漢五年,劉邦已滅項羽,平定天下,即皇帝位,於是論功行賞。群臣爭功,各不相讓,吵吵嚷嚷,鬧了一年有餘。最後劉邦出來裁決,判定蕭何的功勞最大,封酇候,食邑八千戶。眾人不服,都說:“我等披堅執銳,攻城略地,出生入死,多者身經百餘戰,少者交鋒數十回,功勞大小不等。那蕭何從來不參與作戰,沒有任何汗馬之勞,只是舞文弄墨,動動嘴皮,發發議論,封賞反而在我等之上,這是什麼緣故?”劉邦問:“諸位將軍知道打獵嗎?”答曰知道,劉邦又問:“知道獵狗嗎?”答曰知道。劉邦就說:“打獵的時候,實際追殺野獸的只是獵狗,然而放縱獵狗,指示野獸蹤跡的卻是人。諸位將軍的才具和業績,只能追逐獵殺野獸,好比是‘功狗’。至於蕭何,卻能夠發現獵物蹤跡,指示捕殺的途徑,相當於‘功人’。你們說,‘功狗’和‘功人’的賞賜可以一樣嗎?再說,諸位都是以單身追隨我,最多也就從家裡帶出兩三人;蕭何呢?動員全族共計數十人追隨我上前線,這個功勞我可不能忘記!”既然皇上都這麼說了,那班勞苦功高的將士哪裡還再敢吭聲。

封賞完畢,劉邦又建議評比一個“元功十八人位次”。群臣都說:“曹參歷年征戰,身受創傷七十餘處,攻城略地,功勞最多,應當排名第一。”劉邦還是想讓蕭何位居第一。關內侯鄂千秋看出皇上的心思,便上前說:“你們的意見都不對。曹參雖然有野戰奪地之功,但這只是一時的功勞。蕭何就不同了,陛下與項羽相持,長達五年,其間幾度喪失軍隊,隻身逃離險境就有多次。蕭何還不等陛下指示,便主動地從關中輸送人馬,補充兵源,常達數萬之眾;漢軍多次面臨糧食匱乏的困境,也賴蕭何不斷地從關中運輸軍糧到前線。陛下雖然數次丟失關中以東大片土地,而蕭何始終保全關中,使之成為陛下可靠的後方基地。這些都是萬世的功勞啊!曹參這樣的人,有之不多,無之不少。便是缺少一百個曹參這樣的人,漢朝又能有什麼損失呢?假如沒有蕭何,即使有一百個曹參也不足以保全漢家天下。總之,一時之功怎麼能凌駕於萬世之功呢!蕭何宜列第一,曹參次之。”劉邦點頭稱是。於是讓蕭何獨佔鰲頭,並賜以帶劍上殿,“入朝不趨”的特權。“趨”也就是低頭碎步急走,這是古代下級覲見上級表示尊敬的禮節。

劉邦還額外加封蕭何食邑兩千戶,加上原來的八千戶,使蕭何得以與曹參張良並列,成了名副其實的“萬戶侯”。為什麼加封兩千戶呢?原來,當年劉邦還是沛縣泗水亭長的時候,有時要赴秦都咸陽幹事。按照秦朝的制度,公務員的差旅費不在政府財政預算之內,依慣例由同僚、下屬、百姓分擔。同僚一般都送三百錢,只有蕭何送五百錢。蕭何早年的投資,現在劉邦可是連本代利的償還了。

司馬遷對劉邦抬舉蕭何頗有點不以為然。《史記·淮陰候列傳》評論道:如果韓信能夠學“黃老之道”,“不伐其功,不矜其能”,表現得謙虛一點,那麼他對於漢家的功勳可以比擬於周朝的開國功臣周公、召公、呂尚等人。而在《史記·蕭相國世家》中,司馬遷僅僅把蕭何比作西周輔佐文王、武王的閎夭和散宜生。言外之意,韓信的成就決非蕭何所可比擬。司馬遷並且帶著一種意味深長的口氣說:只是由於韓信、英布被誅,才導致蕭何的功勳最為燦爛。那憤憤不平的樣子,就差沒有直接指著蕭何的鼻子說“世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了。

司馬遷看得很清楚,劉邦這是在故意揚蕭何而抑韓信。

劉邦剛剛稱帝,尚未封賞功臣之時,曾經問老部下一個問題:“我為什麼會得到天下?項羽又為什麼會失去天下?”他自己的答案是善於使用人才“論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我不如張良;論穩定後方,安撫百姓,輸送兵源軍需,確保前線供給,我不如蕭何;論集結百萬之兵,戰必勝,功必取,我不如韓信。這三位都是當今的人傑,我重用他們,這就是我能夠得到天下的緣故。項羽只有一個范增,卻不能用,所以被我打敗了。”可見在那時,韓信在劉邦心中的分量,即使不得超過蕭何,至少也與蕭何不相伯仲。在劉邦的三傑中,張子房精通黃老之學,深知“不伐其功,不矜其能”,功成身退的道理,自然不願搶當出頭鳥。這樣看來,有資格有實力和蕭何爭奪第一座次的只有韓信,哪裡輪得到什麼曹參!

然而,此一時,彼一時。兔死狗烹,鳥盡弓藏。劉邦非常明白,在他的三傑之中,韓信是最大的危險分子。所以他還不等坐穩皇位,就一門心思急不可耐地下手收拾韓信。劉邦封賞功臣之時,韓信已經以莫須有的謀反罪貶為淮陰侯。當是時劉邦對韓信的“罰”尚且唯恐不足不重不狠,哪裡還談得上“賞”,實際上,曹參之所以能夠與蕭何爭座位,也是託了韓信的福,沾了韓信的光。曹參何許人也?此人還在前秦王朝為吏之時,就是蕭何的下屬,終其一生,才具和成就都遠在蕭何之下,一如螢火之於皓月;在楚漢戰爭中,曹參不過是劉邦派在韓信身邊的副手,或者說是密探,長期隨韓信南征北戰,也不見有什麼出類拔萃的表現。只是韓信如今陡然失勢,他的功勳也便順勢一股腦地落到曹參頭上,竟然使曹參坐享其成,一夜之間頓成暴發戶,有本錢與蕭何一爭短長,其實君臣都洞若觀火,與其說曹參與蕭何相爭,不如說曹參代表韓信與蕭何相爭。大夥推薦曹參之時,所提供的一個主要理由居然是“身被七十創”,這是什麼理由!這不等於說曹參其實“沒有功勞,只有苦勞”麼?在表彰蕭何的功績時,劉邦居然不提蕭何推薦韓信這件事。以劉邦之聰明伶俐,老謀深算,豈能不知“千軍易得,一將難求”的道理?這個功勞至少不比穩定後方、輸送人馬軍需之類來得小吧?既然要褒獎蕭何,卻又白白放過蕭何的主要貢獻之一,這隻能解釋為劉邦存心將韓信打倒,讓韓信永世不得翻身。最後劉邦提攜蕭何而不是曹參,抑韓揚蕭之意更是昭然若揭。

問題是,蕭何當得起劉邦的如許推崇嗎?

或者如司馬遷的看法,蕭何當真就不如韓信嗎?

這要看怎麼評價了。司馬遷的評價,當然很有見地,但是顯然不是一種對“綜合素質”的評價。寫作《史記》的司馬遷,似乎有一種“英雄主義”的情結,這從他破天荒地為遊俠、刺客專門作傳可見一斑。以司馬遷的標準,總的來說,韓信與項羽相類,是一個在戰場上叱吒風雲不可一世的人物,一個毫無疑問的軍事天才,一個英雄。以司馬遷的標準,蕭何肯定不算英雄。其實不論以誰的標準,以什麼樣的標準,蕭何無疑都不能算是英雄。

然而同樣毫無疑問的是,蕭何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只是他屬於另一種類型罷了。如果實在不好說蕭何是“英雄”,說他是“豪傑”應當是決不為過的。作為豪傑之士,蕭何至少有三個長處:識,智,量。這些特點使蕭何超拔於常人庸眾之上,甚至也超拔於作為英雄的韓信之上,成為漢初風雲人物中的佼佼者。

識,也就是見識,眼光。有見識,有眼光,也就能品評,會鑑賞。中國人推崇這種才能的傳統,可謂源遠流長。“俞伯牙摔琴謝知音”、“世有伯樂,然後有千里馬”、“風塵俠妓巨眼識英雄”等等,便是這種傳統的典型範例。魏晉時期一度盛行的所謂“人物品藻”的潮流,不過是這種文化傳統的流風遺韻罷了。中國古人認為,人生在世,一件至關重要的事情就是必須懂得欣賞。鑑賞,而不是判斷;享受,而不是思考——這是中國人根深蒂固的人生觀與價值觀。欣賞的對象包括自然、文物、藝術,也包括各種人物。而一個豪傑之士,所鑑賞的對象就不是一般的人物,而是鳳毛麟角般的天才或英雄。對於這種天才或英雄,不要著眼他的現在,而要展望他的未來;不是盯住他的現實性,而是瞄準他的可能性。假如一個女子也具有了這種眼光和鑑賞才能,我們就譽之為“女中豪傑”。歷史上這種女中豪傑是很多的,比方說卓文君、紅拂女、武則天,還有劉邦的妻子呂雉。

說起蕭何所賞識的天才或英雄,我們當然首先想起韓信。

韓信墓有一幅對聯“生死一知己,存亡兩婦人。”“兩婦人”指的是“漂母”和呂后,“漂母”賜飯,保存了韓信的生命,呂后設計,斷送了韓信的生命,所以說“存亡兩婦人”。“一知己”就是蕭何。韓信說“成也蕭何,敗也蕭何”,與“生死一知己”的意思是一樣的。由於蕭何的巨眼識才,強力推薦,韓信才得以施展胸中抱負,所以蕭何可謂韓信的知己。“蕭何月下追韓信”與“伯牙摔琴謝知音”可以相提並論,都是千古佳話。

鴻門宴之後,項羽自稱西楚霸王,封劉邦為漢王,封地在巴、蜀與漢中地區。劉邦返回巴蜀時,韓信趁機棄楚歸漢,隨劉邦前行。劉邦“未之奇也”,沒覺得韓信有什麼了不起,所以不曾重用韓信,只是“拜以為治粟都尉”。主管糧草供給的韓信仍然“英雄無用武之地”。但“治粟都尉”的職務,使韓信有機會與蕭何接觸。幾次交談,“何奇之”,看出韓信乃是軍事上的全局之才,當日劉邦返回巴蜀,為了迷惑項羽,採納張良獻策,燒燬棧道。此舉固然迷惑了項羽,卻也給劉邦的部下造成錯覺。人人以為劉邦胸無大志,欲苟安一隅,終老巴蜀,遂起他去之心,一路上不斷有人開小差。當時僅將軍一級的逃亡者就有數十人,然而蕭何都沒當一回事。聽說韓信也掛印而去,蕭何頓時大驚失色,也顧不上和劉邦打個招呼,立即策馬連夜便追。這就是有名的“蕭何月下追韓信”。有人報告劉邦,說丞相也逃亡了。劉邦驚怒交集,如失左右手。過一兩日,蕭何回來見劉邦。劉邦又喜又怒,破口大罵“蕭何!連你也背叛我!”蕭何說:“我怎麼敢背叛大王?我是去追趕逃亡者了。”劉邦問:“都追什麼人了?”蕭何答:“韓信。”劉邦勃然大怒:“將軍跑了幾十個,都沒聽說你去給我追回來,你說你去追區區一個韓信,誰信哪?這不是在耍我嗎!”蕭何說:“那些二三流的將軍,隨便一抓便是一大把,不值得我蕭何去追。只有韓信,‘國士無雙’。陛下若要終老漢中,當然無需重用韓信;但陛下若要逐鹿中原,沒有韓信萬萬不可!”一番說辭,打動了劉邦。一番爭取,又使劉邦終於拜韓信為“大將軍”。

韓信能夠施展才華,功成名就,一靠蕭何的見識與眼光,二靠蕭何的動動嘴皮,發發議論。古人有云,“世有伯樂,然後有千里馬。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蕭何之賞識韓信,眼光是如此的敏銳,判斷是如此的準確,挽留是如此的誠懇,推薦是如此的不遺餘力,盡矣,至矣,不可復加矣!作為一個世間“不常有”的“伯樂”,難道竟會遜色於韓信這匹“千里馬”?

不過,蕭何所識的最大的英雄,不是韓信,而是劉邦。賞識韓信不難——除了蕭何,項羽手下還有一個叫做鍾離眜的將軍瞭解韓信的才能,發現劉邦卻不容易。西諺有云:僕人眼中無英雄。英雄的僕人與英雄太接近太熟悉了,覺得他與自己也沒有多大的不同啊,哪來什麼英雄氣象!拿破崙曾說,他的妻子就從來無法想象這個一向對自己言聽計從、讓他往東他就不敢往西的丈夫在戰場上居然能有什麼了不起的表現。神與人太接近了,自身也要被同化為人。由此看來,老鄉眼中也無英雄。蕭何與劉邦是老鄉,要識別劉邦可就難了。更何況劉邦早年實在也沒有多少“天子氣象”。《史記·高祖本紀》記載,秦始皇曾經認為“東南有天子氣”,於是御駕往東巡遊,企圖以自己的威嚴,將這股“天子氣”鎮壓下去,扼殺於搖籃之中,此行未果。這說明,那些精明幹練的秦朝政府官員,根本就沒有看清時勢,更沒有發現沛縣小地方的劉邦竟是未來取代秦皇的“真命天子”。

可是,蕭何偏偏發現了、認準了劉邦。

想當初,劉邦出身卑賤,連名字都沒有,僅僅是沛縣的一個“好酒及色”的小流氓,靠了種種不正當的關係,當了15年“弼馬溫”般的泗水亭長,在這期間,利用官職之便,沒少白吃白喝。蕭何居然對劉邦另眼相看,青睞有加,這不是很耐人尋味麼?要知道當日的蕭何,儘管只是一個“刀筆小吏”,卻也不像司馬遷所言,庸庸碌碌,“未有奇節”,而是一個相當出色的地方政府官員,以至於有人曾經推薦蕭何升遷咸陽。像蕭何這樣一個引人注目、前途不可限量的人物,居然如此看得起劉邦,這隻能解釋為他早已預感到劉季這小子定非“池中之物”了。劉邦私自放縱囚徒,亡命芒碭山澤,借陳勝起義之機,殺回沛縣,蕭何毫不猶豫地響應劉邦,正如他毫不猶豫地拒絕咸陽一般。沛令被殺,蕭何本是眾望所歸理所當然的繼承人,可是他一力擁戴劉邦,使一個市井小人和亡命之徒由此成為馳騁反秦戰場上的著名的“沛公”。沛公後來一匡天下,建立不朽基業,恐怕早在當初的蕭何意料之中了吧!

智,也就是才智,智慧。所謂“慧眼識英才”,眼光其實是離不開智慧的,眼力或見識只是內在的才智或智慧的外部表徵。有才智,方能目光如炬,洞察時勢,鑑別英雄;有智慧,方能認識自我,保持清醒,進退有據。會打戰,當然是一種本事,一種才能,但這本事或才能僅僅屬於“技”的層次;有智慧,則步入“道”的層次。既有才能又有頭腦,方能“技進乎道”。蕭何始終很有頭腦,與韓信大不相同。韓信有時像天才,有時像白痴,需視具體情況而定;成功前還能保持清醒,得意時便糊里糊塗;既沒有“大丈夫當如是也”或“彼可取而代之”的雄圖偉略,又不懂“謙受益,滿招損”的立身處世之道。所以韓信充其量只是有“才”,決不能說有“智”。蕭何則可謂才智雙絕的人物,只是他的才能表現在不同的領域罷了。

舉例來說。劉邦奉楚懷王之命,西征秦都咸陽,先於項羽佔據咸陽,進居秦宮。當時的劉邦和一干來自窮鄉僻壤、久歷鞍馬勞頓的將士,有如劉姥姥進大觀園,不由得目眩神奪,意亂情迷,流氓和強盜的本性再也壓抑不住,雪崩也似的爆發出來,並且一發而不可收拾。眾將士“爭走金帛財物之府分之”。“好酒及色”的劉邦,此時只顧埋首雕樑畫棟的秦宮之中,偎紅依翠,淺斟低唱。蕭何這時在幹什麼呢?蕭何智慧過人,頭腦清醒,目標明確,動作迅速,一進咸陽,立即帶人衝進丞相、御史、太尉等“三公”的官署,把所有的圖籍簿冊律令文檔席捲一空,一車一車地運往駐紮在霸上的軍營中保存起來。這批簿籍,在劉邦隨後以“約法三章”收買民心的過程中功莫大焉。據說這些簿籍中還有一批軍事地理檔案,後來在楚漢戰爭中派上大用場。明人李贄評價道,蕭何此舉,乃是天生丞相材料的標誌。

鴻門宴之後,項羽和范增為了限制劉邦,美其名曰“漢王”,封其地曰:“關中”,實則把劉邦“發配”到地處偏僻,交通閉塞,經濟貧窮,文化落後的巴蜀地區。又把關中一分為三,分封給秦朝的三員降將,鎖住劉邦進軍中原的要塞,使劉邦欲動不能,侷促如轅下之駒——這正是後人把今天陝西大部分地區和甘肅東部稱為“三秦”的由來。項羽的分封方案剛剛出爐,便招來“諸侯不平”,劉邦更是怒不可遏。鴻門宴已經使劉邦丟盡臉面,現在項羽公然欺到頭上來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劉邦馬上召集手下開會,準備豁出去與項羽拼命。樊噲、周勃、灌嬰等親信以為此舉無異於以卵擊石,自尋死路,都勸劉邦不要輕舉妄動,劉邦盛怒之下,哪裡聽得進去。就連一向有本事讓劉邦言聽計從的張良,此刻也束手無策。

於是蕭何來了。蕭何獨持異議,語出驚人。原來蕭何整理研究了他搶劫來的那些秦朝圖書簿籍,發現巴蜀並沒有項羽、范增和劉邦所想象的那麼糟糕。以為巴蜀地區是一片貧窮、閉塞、落後的蠻荒之地,不過想當然而已,其實乃是天大的誤會。經過秦國百餘年的不斷移民和李冰父子建造都江堰之後,巴蜀已經成為秦國最富庶的後方,有如積累甚豐的大倉庫。再者,先是秦並六國,後是群雄反秦,經年征戰,烽火連綿,中原地區頻頻慘遭蹂躪,早已沒有多少油水可撈了。獨有巴蜀地區多年來未曾遭受動亂,其發展潛力著實不可估量。所以,經營巴蜀,“還定三秦,天下可圖。”蕭何並且引經據典:“《周書》曰:‘天予不取,反受其禍’。”上天如此垂顧於您,賜予如此豐厚的禮物,您還不要,可要當心惹出災禍來!這一番雄辯的利害分析,戰略策劃,有如後來諸葛亮在茅廬中為劉備指明三分天下的局勢,於劉邦好比撥霧見青天,豁然開朗,於是劉邦茅塞頓開,回嗔作喜。試問,包括張良、陳平在內的一班將士謀臣,哪一個具有蕭何這等高瞻遠矚、深謀遠慮、因勢利導、以退為進的大智慧?僅僅把蕭何看作劉邦的後勤部長,未免也太小覷了蕭何。

量,也就是器量,氣度。富有才智者,不一定就有器量。恰恰相反,正因為有才能,往往使人恃才自傲,目空一切,甚至不知天高地厚。項羽是這種人,韓信也是這種人。韓信被貶為淮陰侯,已經很是落魄了,可是韓信不但不及時引咎自責,深自收斂,和光同塵,反而繼續誇誇其談,怨天尤人,公然發洩對劉邦的不滿。劉邦評比開國十八元勳,別人唯恐落榜,韓信卻說羞與周勃、灌嬰之輩同列。有一次,韓信去看樊噲,樊噲受寵若驚,口稱“大王”,送迎皆行跪拜大禮。韓信非但不感激樊噲,不以樊噲為厚道,卻長嘆道:“看來我此生只能與樊噲這等人為伍了!”好像樊噲同情韓信、尊重韓信反倒辱沒了韓信似的!這就是居功自傲,目無餘子,不能容人,沒有氣度。這等“英雄”的結局,此刻已然可以想見,料必被視為欲去之而後快的眼中釘,肉中刺,註定死於非命,無人同情,沒準還大快人心。

蕭何卻是有器量的。常言道,“宰相肚裡能撐船”,這句話蕭何完全承擔得起。

漢三年,劉邦與項羽兩軍對峙於京縣、索亭之間。劉邦一邊在前線打仗,一邊擔心後方局勢,多次派使者慰勞蕭何。有人對蕭何說:“如今陛下在征戰沙場,餐風吸露,自顧不暇,卻多次派人慰問閣下,這不是明擺著有懷疑閣下之心嗎?我替閣下拿個主意,不如派您族中能作戰的全部奔赴前線,這樣大王就會更加信任閣下了。”蕭何依計而行,劉邦果然大為高興。

漢十一年,漢將陳豨謀反,劉邦御駕親征。其間呂后在朝中用蕭何之計,誅殺韓信。劉邦聽說韓信已經服誅,派人拜蕭何為相國,加封食邑五千戶,並且派士兵五百人、都尉一名,作為相國的衛隊。滿朝文武都來祝賀蕭何,只有一個名叫召平的,前來報憂。召平,原來是秦王朝的東陵侯,秦亡之後,淪為平民,種瓜為生,他種的瓜十分甜美,世人譽為“東陵瓜”。召平就以“東陵瓜”自號。這個“東陵瓜”的腦袋,倒是一點也不“木瓜”,他對蕭何說“恐怕禍患從此開始了!皇上在外征戰,而閣下留守朝中,明明不必以身涉險,卻無端加封閣下、為閣下增設衛隊,這是由於淮陰侯韓信剛剛在朝中謀反,皇上因而有了懷疑閣下之心。增設衛隊保護閣下,其實並非恩寵。希望閣下謝絕封賞,把全部家產都貢獻出來資助軍隊建設。這樣皇上必定高興。”蕭何依計而行,劉邦果然大為高興。

漢十二年,淮南王黥布謀反,劉邦再次御駕親征,在外多次派遣使者回京打聽蕭何都在幹什麼。回報說:“蕭相國在京安撫百姓,拿出財產資助軍需,和平定陳豨反叛時一樣。”於是又有人來對蕭何說:“恐怕閣下離滅族之禍不遠了!閣下功高蓋世,無以復加。閣下當初入關,已經深得民心,十餘年來,百姓都已歸附於您,您還要孜孜不倦地爭取百姓的擁戴,這可不是什麼好事啊,皇上所以多次派人詢問閣下所作所為,就是唯恐閣下控制關中動搖漢室。現在您不如做一點強購民田民宅、放高利貸之類的事情來‘自汙’,敗壞自己的好名聲,這樣皇上才能心安。”蕭何依計而行,劉邦果然大為高興。

總之,劉邦曾經三次懷疑蕭何心懷異志,三次將蕭何置於極度危險的境地,然而蕭何深知伴君如伴虎,居安要思危的道理。開國皇帝莫名其妙地懷疑功臣,乃是題中應有之義,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處理這種事情,只可忍氣吞聲,不必憤憤不平,更不可急於“辯誣”,訴說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所以蕭何三次都做到了處變不驚,不動聲色,虛懷若谷,從善如流,直至將劉邦的疑心消弭於無形,從容化險為夷,居然倖免於難。對比一下當初劉邦懷疑韓信時,韓信那拙劣無能、緊張兮兮、小裡小氣的表現,蕭何的處理方式,何止高出一籌!沒有大智慧,沒有大器量,這樣的結果簡直是難以想象的。

蕭何的大氣或大度,不但表現為對待劉邦的態度,而且表現為對待曹參的行為。曹參本是蕭何當年的同僚,兩人始終同心輔佐劉邦。在劉邦評“元功十八人”之時,兩位元老有了一些矛盾。但是這只是“人民內部矛盾”,而不是“階級矛盾”或“敵我矛盾”,所以無傷大雅。蕭何與曹參的關係,從來沒有發展到誓不兩立,不共戴天的地步。正相反,蕭何對曹參一直十分器重。蕭何晚年病重,漢惠帝親自前往探視蕭何的病情,當時問起:“閣下百年之後,誰可以接替您的位置?”蕭何說:“知臣莫過於君。”惠帝問:“曹參怎麼樣?”蕭何立即叩頭說:“陛下得到了最好的人選。現在蕭何可以死而無憾了!”

蕭何,見識不凡,智慧過人,器量如海。蕭何的話畢竟有理,“知臣莫如主”。想必漢高祖劉邦在九泉之下,也會認為將蕭何列於開國元勳之首沒有什麼可遺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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