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蘇州工業園區的那些往事,新加坡人差點選擇無錫

1990年,世界發生了一件大事。

那一年,海灣戰爭爆發,美國軍隊如摧枯拉朽,在很短的時間裡擊潰了伊拉克軍隊,這一仗,對世界上的其他許多小國是個巨大的震撼。

強國如虎在鄰,世界秩序掌握在巨頭手裡,怎麼辦?

而彼時,鄧小平的南巡講話後,中國內地官員正成群結隊趕赴新加坡取經,新加坡國父李光耀的目光,看到了和中國合作帶來的經濟和政治意義。

新加坡敏銳地感覺到:在中國找一個地方,按照“新加坡模式”打造一個園區,是一個值得考慮的戰略佈局。

於是,1992年3月,李光耀帶著當時的副總理王鼎昌和李顯龍來到中國,名為訪問,實為考察,他們從中國南方一直走到北方,最後比較之下,李光耀看中了一個地方:上海。

不是蘇州?

當然不是,這很正常。因為上海基礎好,交通方便,人才資源極具優勢,而且在國際上的知名度更高。但是,老天這個時候幫了蘇州一個大忙:上海人並沒有把新加坡的誠意理解透,這讓新加坡人內心有些失望。

李光耀回國了,但他們留下了李顯龍。這位未來的總理留在了上海,一位助手建議,是不是可以到附近的蘇州轉轉,權當散心。

這是蘇州工業園區歷史性的一刻。

作為一次“純粹”的私人旅遊,李顯龍到蘇州後受到了兩個人的接待,一個是蘇州市長章新勝,當時正從國家旅遊局副局長的位置上派到蘇州,另一個是章新勝緊急從市人大叫來的吳克銓,老吳曾任崑山市委書記,是當年“崑山之路”的開拓者。

這一天是5月9日,正是江南春光明媚的日子,天氣晴朗。

這一次接待,對新加坡人來說肯定印象深刻,因為幾個月之後,李光耀就提出再次訪華,而且指定了兩個要看的地方:蘇州和無錫。

這次新加坡客人的江蘇之行只有兩天,但極其重要,因為這是李光耀和王鼎昌、李顯龍三個決策性人物在中國選址建造新加坡園區的“實地勘察”行動,在這個訪問中,有個細節給李光耀留下的印象十分深刻:

蘇州這位市長的英語竟然這麼好。

從蘇州出發到上海的路上,章新勝陪著李光耀,兩個人一路對話,用的都是英語。

李光耀突然問章新勝:“你的英語很好啊,可像你這麼能講英語的市長,在市長的崗位上能幹多長時間呢?”

章新勝有些不解:“請問李資政的意思是……”

李光耀笑道:“我知道你們的好乾部一般在一個地方幹兩三年就會提升的。”

章新勝馬上明白了對方的意思。他有些激動。

但新加坡人隨後宣佈,要在無錫和蘇州搞個“模範城”,這下,大項目仍然是懸在半空的一塊餡餅。

而且無錫已經部分領先。有消息說,無錫已經在同一些新方企業家簽約了,這讓蘇州十分著急。

甚至山東也在行動,他們派出了一個重量級的代表團趕赴新加坡。

敏感的章新勝立馬帶隊動身去新加坡。

在新加坡,經過幾輪波折,蘇州人等到了自己最想要的東西:新加坡人讓拿一份方案,看看中新項目合作可以放在蘇州的什麼地方。

蘇州人在地圖上圈了四塊地:

第一塊是剛建的蘇州高新區西邊,第二塊是吳縣的黃埭,那裡距離市區較近;第三塊是蘇州火車站北邊,第四塊是市區東邊的金雞湖一帶——這一塊蘇州人認為最不可能,因為那邊湖多水密,地勢低窪,開發的話投入成本太大,可偏偏新加坡人就是看中了這塊地方。

1993年5月11日,李光耀再次訪華,在蘇州竹輝飯店和中方正式簽約,這個項目的金額,在當時達到了驚人的200億美元,按照當時的匯率,相當於1600多億人民幣。

一筆千億投資,讓蘇州的再造一個新城的夢想如虎添翼。

但蘇州人後來發現,僅僅把這筆投資看做是多少錢,是想簡單了。

比如,新加坡人從45天左右的時間,就把規劃園區範圍內70平方公里的情況摸了個透,而且繪製了1000多張各種情況的數據圖。而按我們當時的測量水平,幹這個活至少一年左右。

這只是管理學上的一個小小的點,而新加坡想帶給蘇州的,是一整套完全的“管理軟件”。

90年代初,把資本主義的那套“軟件”搬到中國來?

1993年,工業園區的開創者們過得特別辛苦。一個是和新加坡的談判,雖然協議簽了,但是具體落實到基礎設施、土地價格和公共管理上,談判桌上都是艱難的博弈;另一方面,質疑和不解也隨之而來,壓力落到了每個參與創園的人身上。

新加坡人的要求又是如此之高:建設之初便提出,要讓園區達到百年不遇洪澇的防淹能力,整個園區70平方公里為此填高了整整70公分。有人如果經歷當時建設過程的話,應該還記得當時整個蘇州市區周圍的道路上,不分日夜有幾百輛拉土的車子在跑吧?

習慣了“邊規劃、邊建設”的中國人,沒有見過這種陣仗。但是新加坡的要求很明確:一步到位,從道路、消防、通訊到綠化、汙水處理,在外商進入園區時必須按照世界現代化工業城市最先進的條件配備好。

後來,國內的很多地方都把蘇州這種在地面建設之前,先把地下工程“一步到位”的開發經驗用到了自己的園區建設上。這也算是蘇州為中國做的一點小小貢獻吧,也是新加坡送給蘇州最重要的一筆資產。有人後來評價,當時蘇州園區做的“九通一平”,就是放在發達國家也毫不遜色。

那些水、電、線、管,那些繁瑣複雜的地下工程,可以做到一次成功、幾十年後可以不需要“開膛破肚”的完美和嚴謹,是今天生活在園區的人沒有感受到、但卻悄然存在的福利。

新加坡的“軟件”厲害,蘇州人的“軟件”呢?

當時,為了啟動這個園區,蘇州從各機關抽調了14個人組成工業園區籌備委員會,章新勝親自掛帥。

待遇呢?

當時有這麼個說法,新加坡人過來都是拿高薪的,按照協議,新方的律師,每一個字1新幣——相當於5元人民幣(上世紀90年代),可中方律師只能拿“基本工資”。新方人員加班,是可以拿雙倍甚至更多薪金的,但蘇州人就算加班加點到通宵,最多也只有一個麵包,或者一包方便麵。誰心裡沒點想法?

吳克銓後來回憶,自己出任行政總經理後,為了顯示中國人的“同等尊嚴”,要求參加聯合公司的中方人員也應該拿和新方人員一樣的薪水。好,爭取到了, 他的工資後來變成了每個月11萬人民幣,但是這只是“名譽工資”,這個錢是到不了吳克銓手上的,他拿的仍然是每個月2500塊的工資。

就這樣還是有人眼紅,有人看不慣,背後指指點點。

最後市委書記動怒了,公開在一次大會上說:“把他們這些人拉下來,對我們,對整個蘇州有什麼好處?!

不理解不支持,還有更深層的原因。

工業園區初建之時,吳縣(後來分為相城區和吳中區)還是蘇州“六虎”之一,位居全國百強縣前列。工業園區一下子要划走幾百平方公里土地,吳縣人自然不甘心。1993年11月,省裡一個將吳縣5個鎮劃歸蘇州工業園區的文件發到蘇州後,反對的和贊成的勢均力敵,1994年春節剛過,當時省委主要領導帶了20多位省廳局級以上幹部來蘇州“現場辦公”,眾多大員對著吳縣的書記、縣長,當面問:對省政府的決定執行還是不執行?事情這才算順利過關。

牆角數枝梅,凌寒獨自開。工作的辛苦,只有籌備組的人自己心裡最明白。剛成立時,連個辦公室也沒有,開始借了市政府老幹部活動室,後來人家有意義,只得搬出來。最後為了省錢,在金雞湖邊找了一個閒置的度假村,租用了幾間房子,才算有了“根據地”。吃飯,金雞湖邊上當時幾里路找不到一戶人家,全靠外包送大鍋飯解決。

1994年,工業園區橫空出世,正式掛牌成立。

1995年、1996年,工業園區趁著出世之勢,在世界各地尤其是歐美國家大舉招商,成果累累。這要感謝李光耀、吳作棟、李顯龍等新加坡領導人的不懈推動,以及他們在世界上的人氣和影響力。但進入1997年,尤其是1998年,亞洲金融危機來了,工業園區的招商也受到很大波及。

而且,這個時候位於蘇州另一側的高新區招商也在強勢崛起,很大程度上對園區造成了衝擊。

但是,蘇州人這個時候展現了自己高超的智慧:主政高新區的王金華,這個從崑山一路走來的優秀幹部,被適時“調任”到園區。

王金華一上任,就成立了招商局,先後編制了園區68項既與國際接軌、又有可操作性的全新管理辦法,尤其是創立的四大公共服務特色,被投資者廣為稱道:

1、高效服務,“小政府大社會”,凡是能交給中介機構的交給社會辦的,都要交出去。

2、透明服務,辦事過程全公開。

3、公平服務,對所有投資商一視同仁。

4、規範服務,力爭在法律範圍內為所有企業和個人創造更有利公平競爭的良好條件。

現在國內各地,經常會看到“一站式服務”,這種簡捷的政府公務處理方式,最早推行的就是蘇州工業園區。

當時在工業園區,一個辦公室副主任就可以談妥很多事項,而不必請示任何領導,為什麼?答案其實很簡單,園區編制的多項管理辦法和實施細則,都將各類問題該怎麼處理的方法規定得非常明確。不管是“一把手”,還是普通工作人員,只要是政策允許的,都可以“說了算”。

管委會名字裡雖然有個“管”,但更重要的是服務。2003年那場“非典”,政府明令禁止各類招聘會,但很多園區企業當時招不到人或者招到了人卻不能來蘇州,怎麼辦?園區就把一座廠房改建成宿舍,把這些企業招的外地人員集中到宿舍觀察十天,免費提供食宿,沒有發燒發熱症狀的人可以立刻投入工作,同時管委會工作人員在宿舍區蹲點,解決外來人員的困難。

這些措施,讓不讓你動容?

這樣的招商、親商故事,我相信還有許多許多。

造園是蘇州人的傳統和特長,蘇州人以其特有的智慧和勤奮,再一次用古典園林的技巧,用蘇州人的精明能幹,在金雞湖畔佈局出了一個現代經濟的新版圖。

從1994到2019,從當初的負債前行到如今的身強體壯,25年,蘇州工業園區給了世界一個精彩的回答。就像《新華日報》說的那樣,25年相守相視,25年彼此閱讀,園區“讀懂”了新加坡,並根據自身情況提煉出新的發展思路。如今,“園區經驗”已與“崑山之路”“張家港精神”一起,成為蘇州奉獻給中國改革開放事業的“三大法寶”。

而今,我們漫步金雞湖畔,高樓林立,燈光如畫,生態優美,猛然間會有一種“人道我居城市裡,我疑身在萬山中”之感,這裡的一草一木,請別忘記都凝聚了當初創業者的艱辛與堅守。

更別忘記,任何一種創新的產物都早晚會僵化,都早晚會走向自己的反面,只有持續不斷的創新才能永葆生命活力。所有思想解放的成果,只有在繼續思想解放中才能獲得持續的發展。

一切模式都只不過是征途上的一塊路標。園區發展的動力和增長點在何處?初級和中級階段肯定是在招商引資上,當時工作的出發點和落腳點也在招商引資上,而現階段,又將以何為核心,為關鍵?

園區以極大的戰略耐心培育出獨具特色的“2+3”產業體系——新一代電子信息技術、高端裝備製造兩大主導產業,以及生物醫藥、納米技術應用、人工智能三大戰略新興產業,能否在風起雲湧的時代浪潮中經受考驗,展翼高飛?新的創新資源,如何更好地在金雞湖畔聚集?

這,是時代留給蘇州工業園區下一個25年的考題。

這,也是這塊土地在未來之門前最深沉的一聲呼喚。

而1994年,那群開拓者們勇往直前、無私無畏、創新務實的精神,將是我們高舉的火炬,歷時光而不滅,任風雨而不摧,繼續照耀新時代奮進者們的道路和心靈。


回憶蘇州工業園區的那些往事,新加坡人差點選擇無錫

本文部分摘錄、改編自何建明《炫風——中國明星城市發展史》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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