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瞎了,她啞了,她想,今後他們會是這世間最相配的一雙人。

很多年後,沈暮再一次憶起那個喚作“葉清桐”的女子,卻發現自己怎麼也記不起她的容貌。他想了很久,終於明白,不是他忘了她,而是他從未見過她到底長什麼模樣。

【一】

葉清桐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有一個表哥,卻在八歲那年才見到他。

那時,葉清桐的孃親病逝,她在一夕之間成了孤兒。年幼的她沒有人可以依靠,家境困苦使得周圍的人都對她避之不及,突如其來的一切讓她不知所措,只能跪在孃親的床榻前哭紅了眼睛。

那種無依無靠的生活對一個年僅八歲的小姑娘來說太過絕望,所以,沈暮的到來對葉清桐而言,就像是滲透無邊無際黑暗的一抹陽光。

那是葉夫人病逝的第二日,葉家破敗的房門被推開,許久的安靜突然被打破,葉清桐回過頭去,一眼便看到逆光而立的少年。

十三四歲的年紀,藍色錦袍下是挺拔的身姿,腰間錦帶嵌玉,右手持劍,俊逸的臉上帶著一絲稚嫩和舟車勞頓。

少年走到葉清桐面前,低頭看著她,聲音亦帶著些許疲倦,“妹妹,我來接你回家。”

之後,少年幫葉清桐安葬了葉夫人,又幫她打點好一切,這才帶著她離開。

葉清桐曾不止一次聽孃親說起表哥,將軍府的大公子沈暮自小便是讓人稱讚的孩子,年長她五歲,品行學識極為出眾,雖然年少,卻行事沉穩,雅人深致。初始她並未放在心上,但是日子久了,說的多了,那些話語便一點一點記在她的心裡,匯成一個翩翩少年的模樣。當有一天,這個少年突然出現在她眼前時,她發現他比她想象中還要好。

葉清桐跟著沈暮來到王都晉陽,被收養在將軍府中。沈將軍是她的舅舅,按理來說,她的身份雖不及沈暮尊貴,但較之他人也算得上優越。然而,她卻從未過上一天好日子。

葉夫人是沈將軍最小的妹妹,當初不顧家人阻攔,跟著家丁私奔,十多年未回家,情分早已疏遠。而葉清桐自小貧苦,王都和將軍府的奢華讓她畏手畏腳,沈將軍開始還會關愛她一番,而她總是低著頭不敢說話,久而久之,沈將軍也不愛往她的院子裡來了。

王都一些朝臣家年紀相仿的兒女經常湊到一起玩,心高氣傲的小孩子總是對鄉下來事物格外排斥,看到怯懦的葉清桐,他們總是商議著怎麼捉弄她。

有時沈暮遇到他們欺負葉清桐,他會順手將她從那群小孩子中拎出來。雖然沈暮年紀也小,但他卻不和他們在一起玩鬧,他每日不是去學堂唸書,就是去校場練武。葉清桐見到他的次數少之又少,能被他順手救下的次數亦少之又少,後來,她被欺負的狠了,便躲在自己的院子,不再和那些小孩子們玩耍。

【二】

九歲那年,葉清桐開始去國子監裡唸書習武。

她以前從未進過學堂,因此學起來要比其他的孩子困難得多。別人一遍就學會的東西,她往往要很久之後才能明白,每次考學問,她總是愣在那裡說不出話來,這極不討夫子們喜歡。

習武方面更是如此。

終於有一天,當她一個簡單的動作怎麼都做不好時,性子暴躁的師傅一巴掌拍掉她手中的劍,怒吼道:“果真是蠢,以後不要再來校場!”

周圍一眾看熱鬧的世家子弟鬨堂大笑,葉清桐呆呆地看著掉落在地的劍,余光中是眾人的竊竊私語和對她的指指點點,她臉上熱的厲害,有些不知所措。

她不傻,面對嘲諷,怎會不難過。

師傅甩袖而去,就在葉清桐不知該作何反應之際,一雙手突然出現在她低垂的視線中。

手指細長,骨節分明。

那雙手的主人撿起地上的劍,在葉清桐詫異的目光中,將劍送至她的手中,淡淡道:“我教你。”

少年穿著藍色長袍,面容沉靜,一眉一眼都是極好看的模樣。

那些世家子弟看到是沈暮,頓時不再玩鬧,打過招呼之後,紛紛離去。

葉清桐有些侷促,而沈暮卻無一句話,只是握著她的手,挽出一個漂亮的劍花出來。

那日,沈暮手把手教了她許多,奇怪的是,一向呆笨的她竟將那些招式記得清楚異常。

那時沈暮只是路過,不忍看她一個小姑娘如此尷尬,十四歲的少年一個不經意的溫柔,卻讓她麻木怯懦了許久的心第一次感覺到了溫暖。

也是從那時起,她的心裡漸漸有了一個目標,她要成為像趙子衿那樣好的姑娘。

尚書府趙家的千金,不論是容貌還是才學,都讓人驚豔。也只有那樣好的姑娘,沉穩如沈暮,也會時不時對她流露出一抹笑意。

習武師傅開始對葉清桐視而不見,就算看到她沒有學會,也不會再停下來等她。因此,為了能趕上其他人的腳步,她往往要付出他們幾倍的努力。

她會比他們起的早,她會比他們離開的晚,她會努力地記住每一個招式,每一句詩詞。

雖然還不太清楚自己為何要這樣,但她卻那樣想讓自己變得和其他人一樣優秀。

如此過了三年,承德十一年的寒冬,一道密旨突然傳來將軍府——當今聖上要為太子培養暗衛,令將軍府的大公子進宮。

正廳裡跪滿沈氏家眷,年邁的宦官還未宣完旨,沈夫人就支撐不住,昏了過去。

所有人都明白,十七歲的沈暮再不過不久就能入朝為官,以他的才能,不管是去邊關沙場還是手執硃筆,他的前途都將是一片光明。可若是去了暗衛營,他不僅斷送了仕途,甚至連活著都成了一種奢侈。

被選中的還有尚書府的小姐,趙子衿。

他瞎了,她啞了,她想,今後他們會是這世間最相配的一雙人。

【三】

將軍府籠罩著一層陰霾,為了掩人耳目,沈將軍傳出沈暮突然大病,大限將至的消息。

王都的百姓皆嘆息不止,而沈暮卻像往日一樣淡然。

第二日,宮裡的馬車停在了將軍府的後門。那時天還未亮,寒風夾雜著落雪,長長的青石街道籠著一層幽靜,葉清桐藏在門後,看著沈暮在將軍府一眾家眷的視線中頭也未回地踏上了馬車,踏踏的馬蹄聲在安靜的街道上空迴盪了許久。

看著馬車漸行漸遠,她心裡空蕩得難受,像是將要失去什麼珍貴的東西。在那樣一瞬間,她突然明白,離開的那個人是她喜歡的少年,她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就喜歡上了他,或許是在他多次將她從那些世家子弟的嘲諷中解救出來時,也或許是在她第一次見他,他對著絕望的她說——妹妹,我來接你回家。

那樣簡單的幾個字,那樣簡單的一句話,卻溫暖得讓她貪戀。

她抿著唇角,緊緊地攥著拳頭,而後突然轉過身朝前門跑去。

淡粉色的裙襬拖在地上發出索索的聲音,因為跑得太急,她巴掌大的小臉漲得通紅。穿過了兩條巷子,終於又看到了那輛馬車,她開心地輕笑。

她就那樣一直跟在馬車後跑,任憑路上三三兩兩的行人對她指指點點。

似乎是過了許久,馬車駛進城外十里處一處山莊裡,而她唇角泛白,終於支撐不住,昏倒在山莊門前。

山莊的侍衛將她喚醒,驅趕著她離開。她跪在雪地裡,任憑那些人拳打腳踢,堅持著不肯離去。

朦朧中,有腳步傳來,她抬起眼,看到站在她面前撐著傘白衣白裙的少女。

那時她的思緒已有些混沌,不管那把清冷聲音問些什麼,她只說一句——她要做暗衛。

額頭上的傷口溢出的血糊了她的眼睛,她艱難地眨了眨,挺了挺微晃的身板。

大抵跪了三個時辰,她身上落了厚厚的一層雪,眉毛也凍了冰。

白衣少女道:“進了暗衛營,就再也不能活著出去,所有人都避之不及。雖然不明白你為何這樣,但看你執著,我准許你和其他人一起訓練。只是,能不能活下來做暗衛,就看你自己的命了。”

聞言,葉清桐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

“這張臉太過豔麗。”白衣少女微微蹙眉,轉身離開,“我叫容箏,我很期待有一天你能有著和我一樣的身份。”

【四】

葉清桐就這樣留了下來,因為容箏的一句話,她每日必須帶著厚重的面具。

這次大抵選了一百餘人,皆是年紀輕輕的少年少女,分別由五個師父傳授他們武功。

葉清桐和沈暮不是同一個師父,因此,在之後的兩年裡,她和沈暮並沒有什麼交集。她的師父極為嚴厲,她不能出去看沈暮,只能每日靜靜聽著山莊裡的人對他的議論。

從那些人的話語中,她知道了沈暮根骨極佳,又做事沉穩,十分得師父的賞識。她看不到他,只能聽到她喜歡的少年是有多麼好,只能聽到她喜歡的少年已經被欽點為太子暗衛,皇恩浩蕩,豔羨他人。

訓練那樣殘酷,刀刃舔血,葉清桐資質平庸,所有人都不看好她,所有人都覺得她會是最先死去的那一個。

可她卻活了下來。

如此過了兩年,直到有一日,她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思念,於是打聽出了沈暮的院子,偷偷跑去看他。

那時正是三月草長鶯飛的時節,陽光正好,花開十里。

沈暮正在院子練劍,葉清桐藏在紅漆柱子後,她看得出了神,竟忘記了屏住呼吸。

泛著寒光的長劍朝她刺來,她抬手去擋,就這樣和沈暮過起招來。

沈暮誤以為她是刺客,招數狠戾,她漸漸不敵,不多久就摔倒在地。

他拿劍指著她,居高臨下,低頭問她是誰。他身後映著的是斑駁的春光,墨髮藍衣,星目劍眉。

在心裡想了那麼多年的人就在眼前,她有些緊張,有些不知所措,就連一向麻木的心也終於有了一絲小姑娘的嬌羞。她的戀慕之意那樣顯而易見,都展現在臉上,只可惜隔著一層厚重的面具,一切都被遮掩著看不見。

許久聽不到回答,沈暮微微蹙了蹙眉,看著穿著暗衛營衣服的她,淡淡道:“雖然招式還有些許瑕疵,但較之他人好了太多。”

說完,收劍離開。

那時沈暮誤以為葉清桐亦是那些來找他比武之人,因此她找到了一個親近他的理由。

從那一日起,她一有時間便往沈暮院子裡跑。

沈暮已經被欽點為暗衛,日子比以前空閒了許多。他無事可做,便默許了葉清桐的存在,陪她過招,心情好時還會指點一番,只當打發時間。

因為太過耀眼,曾有許多人看不慣沈暮,來找他比武,可沒有一個人能堅持下來。他一直覺得那個帶戴著面具的小姑娘亦是如此,可他沒有想到,她竟如此執著。

後來日子長了,終於有一天,當葉清桐再一次被打倒在地時,沈暮朝她伸出了手,問道:“你叫什麼?”

葉清桐大腦一片空白,她木木地將自己的手放到他的手中,任他攬著她的腰將她拉了起來,聲音帶著些許顫抖:“我叫葉清桐。”

“葉清桐。”他默唸,而後輕輕一笑,“我記住了。”

那抹笑意轉瞬即逝,但葉清桐卻眼睛酸澀。沈暮那樣的人,如果太過平庸,他是永遠不會記得你。就像是當初第一次見面時,他喚她妹妹,只因為他不知道她的名字,在之後的幾年裡,他也沒有問起。

她多想問問他,還記不記得六年前他帶回家的那個小姑娘。她多想告訴他,那個小姑娘一直記得他,那個小姑娘為了他離開了家,為了他放棄了一個女子該有的生活,為了他手染鮮血滿身是傷,卻從未有過一句怨言。

那個姑娘喜歡他,喜歡了很久。

她有好多好多話想對他說,可看著他俊逸的側臉,她的那些喜歡又被生生地吞到了肚子裡。她想著,再等等吧,等她和他一樣成了暗衛,等她長成一個能夠配得上他的姑娘時,她再告訴他。

她承認她有些懦弱,可她卻不知,那時的一時退縮,那些她想說的話,此生再也無法說出口。

他瞎了,她啞了,她想,今後他們會是這世間最相配的一雙人。

【五】

葉清桐和沈暮就這樣熟稔起來,她在他院子裡呆的時間越來越長,而他的眼神也日漸溫和。

很快便到了暮秋,篩選暗衛的日子。因為殘忍的訓練和考驗,當初的一百餘人如今只剩了三十多個。而這三十多個人將進行對決,最後活下來的十四個人才會成為皇家暗衛。

那段時間,沈暮對葉清桐格外嚴厲,以往淡然的眼睛竟有一絲擔憂。

葉清桐有些期待,有些緊張,她不敢去想,他心裡是不是也有些在乎她的。

那一日,他送他離開時,她終於鼓足勇氣,對他說:“等我做了暗衛,我有些話想要告訴你。”

那時已經入了夜,銀白的月華鋪了一地。她穿著白色的繡裙,站在一片月光中,仰著小臉看著他。

他看不到她的容貌,只看到她清澈如水的眼睛,看到她眼睛裡的緊張和期盼,那輕輕的一句話彷彿用盡了她一生的執著。

他不由得一怔,而後低笑,抬手撫了撫她的頭,“好,我等著。”

聞言,那雙杏眸微微彎了起來,他突然想起一個詞,星眸含情。

那日回到院子裡,葉清桐就收到了消息,和她對決的人是,趙子衿。

篩選安排在半個月後,葉清桐沒有再去找沈暮,只是每日在自己的院子裡練武。

葉清桐從來沒想過沈暮會來找她,那時她正在舞劍,在地上翻了一圈,轉眼便看到一抹藍色的衣角。

她慌忙起身,抬起頭看著他。

她是那樣的欣喜,他突然有些不忍心說,但最終他還是說了,“清桐,子衿不如你,我希望你能手下留情。”

低沉的嗓音彷彿隆冬的寒風,葉清桐的心瞬時涼了下來,連笑也僵在了臉上。她從他的眼睛裡看到了自己,沒有戴面具的臉上盡是泥汙,衣服也髒兮兮的,如同一個乞丐。

她以為,他是有些在乎她的。她以為,他是來告訴她要努力活下去的。可她沒想到,他卻是讓她在一場生死對決中手下留情。誰都知道,輸了就會死。

他,想她死。

因為,另一個人是趙子衿。

她就那樣愣愣地站在那裡,連沈暮什麼時候走了都不知道。

她突然明白了,或許不論她怎麼努力,她也永遠比不上趙子衿。

十月初九,葉清桐早早的來到了校場。

高臺之上,血流了一地。每次兩個人上去,卻只有一個人能活著下來,空中彌散著濃厚的血腥味。

葉清桐排到了最後,她看了人群中的沈暮一眼,而後飛身踏上高臺。

她第一次帶著這麼重的戾氣,一招一式都帶著致命的狠意。趙子衿本就技不如人,如此一來,更是十分艱難。

她本可以贏得很漂亮,她本可以在十招之內取了趙子衿的性命,拿到最後一個暗衛的名額,可她在轉身的剎那,她看到了不遠處的沈暮,看到了他衣袖下因緊張而緊攥的手。

心中暮然一痛。

在趙子衿朝她刺來時,她放下了攔截的招式,任那泛著寒光的利劍刺入她的胸膛。

她似乎聽到了利器沒肉的聲音,殷紅的血浸溼了她的繡裙。撕心裂肺的痛意席捲而來,可這些,都比不了心裡的痛。

她跌倒在地,趙子衿拔出劍,趁她受傷之際,又向她刺去!

【六】

葉清桐本以為自己會死,卻不想,最後關頭,一尺白綾破空而來,容箏淡淡的一句“都留下來”保了她一命。

她終於成了暗衛,可她想對沈暮說的話,卻再沒有機會說。

暗衛除了在東宮保護太子的安全,還要出去執行任務。那些暗殺任務往往極為艱難,她每次回來都會大大小小受些傷。

她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見過沈暮了,她常聽別人提起,每次趙子衿出去任務,沈暮都會陪在她身邊。

她想,是不是她劍法太厲害了,所以沈暮才會讓她對趙子衿手下留情,所以沈暮才會忘記趙子衿還要年長她幾歲,所以沈暮才會忘記她只不過是個十五歲的小姑娘。

再次遇見沈暮,是在半個月後,她接到容箏的密令,要和沈暮、趙子衿一起去暗殺從邊關私自回京的右將軍。

沈暮看到她,似乎想說些什麼,可他動了動唇角,最終什麼也沒有說。

有沈暮在,這次的任務本可以順利完成,不曾想,他們接到的消息出了紕漏,以致被右將軍設計圍剿。

身後是萬丈懸崖,葉清桐受了傷,血流了太多,當右將軍的銀槍朝她刺來時,她一晃神,竟來不及抬劍去擋。

朦朧中,有一抹黑色的衣角快速閃到她的眼前,接著,她便被人攬在懷中。

那懷抱如此溫暖,她抬起頭,一眼便望進了一雙熟悉的眸子。

沈暮的下巴抵著她的額頭,他們離得那樣近,她清楚地聽到他夾雜著痛苦的悶哼聲。更她震驚的是,她似乎看到那雙深邃的眼睛裡,隱藏著些許擔憂。

那柄銀槍直直地刺進沈暮的後心,趁沈暮推開葉清桐之際,尖銳的銀槍又劃過他的眼睛。眼裡瞬時一片黑暗,帶來錐心的痛意,他再也支撐不住,昏了過去。

葉清桐一手扶著他,一手抵擋著敵手。就在她以為三人皆要喪命於此時,趙子衿突然撲到了右將軍身上,拖著他,兩人一起墜入懸崖。

一切發生的太快,葉清桐愣在了那裡。殺戮過後的山崖萬分荒涼,寒風吹過,冰冷死寂。

沈暮的眼睛還在流血,順著臉頰,像一行血淚。葉清桐揹著他,顫顫巍巍地朝山下走去。

她身上的傷亦是很重,每走一步,地上就會留下一個血印。很多次想要倒下,可她咬了咬牙又清醒過來。她揹著的是她的世界,是她的一切,她一步步走到今天,都是為了他,她想他活著。

她走了很久,終於在山腳下遇到了一處房屋。

他瞎了,她啞了,她想,今後他們會是這世間最相配的一雙人。

【七】

沈暮傷了要害,一直沒有醒過來。

葉清桐守在他的床前,看著他蒼白的側臉,她腦海中浮現的是趙子衿墜下山崖的那一幕。

趙子衿死了。

可是沈暮不知道趙子衿已經死了,若是她成了趙子衿,那她是不是就能得到沈暮的愛?

當年邁的大夫的再一次來為沈暮療傷時,葉清桐拔劍抵在了他的頸上,“這世間有一種移骨術,可以通過移動五官骨骼來改變人的容貌,請大夫幫幫我。”

錯骨帶來的痛意讓她臉色慘白,汗珠滲出額頭,當她看到銅鏡中陌生的容顏時,她有一瞬間不知所措。

因為她和趙子衿的聲音不同,為了不出差錯,她又服下了失聲的毒藥。毒藥灼燒著她的嗓子,她大口大口的咳著血。等她再說話時,她已發不出任何聲音。

她跌倒在地,眼淚突然流了出來。為了沈暮,她終於在十五歲這一年殺了自己,以後漫長的人生,她將以另一個人的身份活著。

她開始模仿趙子衿走路,模仿趙子衿舞劍,直到她身上再也沒有葉清桐的影子。

沈暮醒來的時候已是兩個月後,當他聽到葉清桐墜入山崖的時候,他有一瞬間的怔愣。他在房間坐了一天,深色寡然,葉清桐只以為他無法接受自己已經失明。

他瞎了,她啞了,她想,今後他們會是這世間最相配的一雙人。

這兩個月是她一生中最開心的時光,她可以正大光明的陪在他身邊,照顧他,雖然只是以另一個女子的身份。

十二月的時候,城裡紛紛揚揚的落了第一場雪。沈暮傷勢痊癒,和葉清桐一起回了東宮。

沈暮真的對“趙子衿”很好,他會陪她一起去執行任務,會在她危難之時護她周全。這些她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東西,只要她換個名字,就能輕而易舉地得到。

可她有時候又覺得不對,沈暮的那種好似乎無關戀慕。

沈暮常在院子裡,仗劍而立,一站就是兩三個時辰。後來他沒有任務時,便時常出宮,一走就是兩三日。

葉清桐看見他的時候越來越少,那次是他離開最長的一次,他一走就是半個月,回來時下巴長出青色的胡茬,整個人都疲憊不堪。

許是太過思念,當他出現在她眼前時,葉清桐一把抱住了他。

她想,她不用怕了,她現在是趙子衿,是沈暮喜歡的趙子衿,只要她說她喜歡他,他們就能在這血腥中廝守一生。

於是,她拉出沈暮的手,指尖在他的掌心,鄭重地寫下了四個字,細白的手指因緊張而微微顫抖。

可她沒有想到,沈暮輕輕拉開她的手,道:“子衿,你不要誤會,我受伯父之命照顧你,只將你當做妹妹。我已經有了喜歡的姑娘,今生非她不娶。”

【八】

葉清桐愣在了那裡,只覺得一切十分好笑,她那麼努力才成了趙子衿,可到頭來,沈暮喜歡的卻另有其人,難怪他最近一直出宮。

她覺得不甘心,她想告訴他,她喜歡他,不是趙子衿,而是葉清桐。縱使他喜歡的不是她,她也想讓他知道,曾有個姑娘,那樣喜歡他。

沈暮想走,她慌忙拽住他的衣袖,她拼命說話,奈何卻發不出聲音來。最後,她只能胡亂的在他的掌心寫下“表妹”二字。

“表妹?”沈暮低頭思索一番,道:“我確實有個表妹,一個很怯懦的小姑娘。時間太久了,我都不記得她了。”

攥住他的衣袖的手緩緩鬆開,葉清桐捂著眼睛低笑,眼淚卻從指尖溢了出來。

淚眼朦朧中,那抹藍色的衣角越走越遠,帶走了她所有的執著和痴戀。

從八歲那年見到他,她這輩子似乎都在為他而活,為了他離家,為了他殺人,為了他忍受錯骨失聲之痛。

她那麼喜歡他,卻從未說出口。以前是她自卑不敢說,現在是她成了趙子衿,想說卻不能說。

這輩子,她終究得不到他。

天空中還在落著雪,一路蔓開,白茫茫的一片,像極了大片大片盛開的月華。

入了正月,建德帝突然大病,朝政一夕之間混亂如麻。幾位皇子爭權奪勢,更有甚者,有消息傳三皇子勾結外夷,如今蠻匪已悄悄入京,企圖逼宮。

聖上命容箏選出一名暗衛前去刺殺蠻匪頭目,而那一次,恰巧是沈暮當值。

葉清桐去找沈暮的時候,他正坐在桌前拭劍,沉靜的面容上看不出一絲情緒。

葉清桐將手中的湯放在桌上,沈暮不疑有他,拿起湯匙喝了起來。

藥效十分大,不過兩口,他便昏在桌子上。

葉清桐輕輕牽住他的手,當初就是這雙手握著她的手,教給她的一招一式,她都深記在心。

這次的暗殺任務太過艱鉅,沈暮眼睛看不見,她不能讓他冒險。今日一別,怕是不能再見。她想告訴他,曾有有一個姑娘默默喜歡他了好久。

她想告訴他,可她說不出話。她想寫下來,可他看不見。她只能留下一封信,讓一切都隨緣。

而後,她拎著劍,離開了宮。

她知道這一去必定九死一生,她砍下了那蠻夷頭目的頭顱,卻被匪兵圍剿。數萬支利箭朝她射來,一支射在她的腦側。

猩紅的血從她的唇角流出,劍從她手中跌落,朦朧中她似乎看到一個藍衣少年出現在她面前,眉清目秀,風姿翩然。他對她說:“妹妹,我來接你回家。”

“沈暮。”葉清桐默唸,“我喜歡你。”

像是隱藏了多年的秘密終於說出口,她輕笑開來,而後緩緩閉上了眼睛。

【九】

沈暮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上了那個戴著面具的小姑娘,或許從她執著的每日跑到他面前找他練劍時,或許是每次將她打倒在地,她卻能笑著站起來接著揮舞起劍時。他總覺得女子應該都像趙子衿那樣,嬌嬌弱弱。可她,卻是萬花之中最堅韌的那一株。

進入暗衛營前,趙子衿的父親曾求他,無論如何都要保趙子衿一命,他答應了。為了趙子衿,他去求他喜歡的姑娘,讓她對趙子衿手下留情。

卻不想,她會錯了意。那時他只是想讓她留趙子衿一命,而不是讓她故意輸給趙子衿。

那是他做過的最後悔的一件事,他看到她倒在地上,她流了那麼多血,他想那時的她一定很疼。那時她才不過十五歲,在一個小姑娘本該撒嬌穿著漂亮繡裙的年歲裡,她卻手染鮮血,滿身傷疤。

他不敢再去見她,他怕看到她失望的眼神,他只能每夜趁她熟睡之際站在她的院子前。

她說等她做了暗衛,她有話要對他說。他知道她喜歡他,他知道她想說什麼,一向沉穩如他,竟也有了些許期待。

他想,等她做了暗衛,等他們說出彼此的心裡話,他一定要好好的護著她,他會替她殺人,會替她完成任務,讓她像一個普通人家的小姑娘一樣。

可是,他終究沒有等到那一天。

她墜下了山崖,所有人都說她死了。他不相信,他喜歡的姑娘那麼堅強,他知道,她一定還活在一個他不知道的地方。

他一有時間便出去尋她,他歷經艱辛萬苦到了懸崖下,他找遍了崖底,卻仍是找不到她。

他沒有想到,她一直就在她身邊。

那日他喝了趙子衿送來的湯,醒來的時候手指觸到放在桌上的信。

他瞎著眼睛看不到,只能託人念給他聽。

他那樣開心她還活著,卻在下一刻聽到她死去的消息。

等他趕到她院子裡的時候,等待他的,是一具冷冰冰的屍體。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臉,想感覺一下她長什麼樣,可他一想,這已經不是她的容貌,而是趙子衿的。

他多麼恨自己,恨自己在她還好好的時候來不及看她,恨自己在她不顧一切毀了她自己後又看不到她。

他唯一能看得到她,是那一次他去她院子裡給趙子衿求情,那時的她沒有戴面具。巴掌大的小臉上盡是泥汙,只微微露出白皙的鼻尖。雖然沒有看清,但他知道,他喜歡的姑娘一定是這世上最美的女子。

他又想起小時候的她,怯怯懦懦的,可憐極了。他不知道,她有多努力才讓自己變得那麼堅強。可是她又那麼懦弱,什麼都不說,直到陰陽兩隔,一切都無法說。

他一直在心中想象她的模樣,他想她一定有著清秀的鼻子,小巧的嘴巴,梨渦淺笑,星眸含情。

他抬起手,劍尖在她的牌位上揮舞起來,“吾妻葉清桐”幾個字像是深深的刻在了他的心裡。

他那麼慶幸,他喜歡的姑娘也喜歡他,這是世間最美好不過的一件事。

生不能同寢,但求死能同穴。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