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奇案之無字白紙來告狀

福建南平府永安縣(今三明市永安市),乃是景泰三年(1452)新設的縣,命名為“永安”,寓意永遠安定。雖然稱為永安,並不意味著真能永遠安定,在萬曆二十三年(1595),該縣就發生了一起婦女失蹤案。

有一天,永安縣民曾節的妻子甘氏,得到孃家送來的信,知到母親染上了重病,便要回家去探視。曾節雖然因為家裡活計很多,不願意妻子此時離開,但畢竟是岳母有病,也不好不同意,便讓妻子快去快回,免得自己一人在家忙不過來。曾節萬萬沒有想到妻子這一走就是半個月,連個口信都沒有捎過來,很是氣惱,就到甘家來尋找。曾節萬萬沒有想到,小舅子甘尚說早於十日前就將甘氏送回丈夫家了,而他確實沒有看到妻子,便埋怨小舅子不該信口開河,而甘尚卻說他無理取鬧。於是兩個人越說越氣,就爭吵起來,互相說對方謀害了甘氏。曾節在岳父家,想要打鬧,又恐自己勢單力薄,就前往縣衙去呈控小舅子甘尚謀害其妻甘氏。甘尚也不服氣,也前往縣衙呈控曾節謀殺姐姐甘氏。

明清奇案之無字白紙來告狀

永安縣曹知縣受理此案,經過審訊得知,甘尚在十日前將甘氏送回夫家的時候,並沒有送到目的地,而是送到大路上之後就返回自家,而此地離其夫家僅有五里路,甘氏肯定是已經回到夫家了,如今甘氏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定是曾節將之害死,卻又來誣賴甘家。

曾節則稱妻子並沒有回來,甘尚不肯交出妻子,肯定是他謀害的,如今反控自己殺妻,就是意圖掩飾。

在雙方爭執不下的情況下,曹知縣提訊兩家的鄰佑。曾家的鄰佑證實甘氏已經半個月沒有在家,甘家的鄰佑則稱親眼見甘尚十日前送甘氏出村。最終還是不能夠斷定孰是孰非,只好對二人實施刑訊,而二人矢口不改,曹知縣則無可奈何,只好當作疑獄,將二人都關押在監獄。

轉眼半年過去了,巡按福建監察御史韓邦域來到永安縣錄囚。韓邦域,字仕廣,福建侯官(今福州市)人,萬曆十四年(1586)進士。在翻閱此案卷宗的時候,發現甘尚講沒有送甘氏到丈夫家門口,而是送到離曾節家僅僅五里的大路上,那麼甘氏有可能是在這五里大路上走失了。

韓巡按發現這個疑點,便微服私訪,前往這五里大路查勘,發現這裡有一處名叫高仰寺的禪院,其中有兩三個和尚,雖然沒有發現可疑之處,但想到甘氏回丈夫家,此地乃是必經之路,甘氏是否被和尚奸拐,則難以確定。

韓巡按回到府第,把自己親信門子唐華叫來說:甘氏離家五里走失,途中必然經過高仰寺,我懷疑甘氏乃是被和尚拐去的,但無法取證,你是否願意為本官前往打探呢?

門子唐華聽說韓巡按派他去打探,豈能不答應,但也要請教打探方法。

韓巡按說:我明天找個緣由把你趕出府中,你就前往高仰寺剃髮為僧,去充當那幾個和尚的徒弟,然後小心查出甘氏失蹤的緣由,到時候我再接你出寺,將來一定重用你。

明清奇案之無字白紙來告狀

次日,韓巡按因為一點小事,就將唐華責打十板,然後趕出衙門。唐華一怒之下,就前往高仰寺,找到寺主真聰,說自己情願披剃出家。真聰見唐華長得標緻,伶俐豁達,唇紅齒白,如今身上有傷痕,哭得哀哀切切,既可憐,又可愛,如何不被其感動呢?也就收其為徒弟。那時候當門子的多是男寵,自然有招數討得寺主的歡心,再加上他聰明能幹,處處小心,沒有多久,就把寺主真聰伺候得舒舒服服,以至於寢則同床,出則同伴。寺主真聰寵愛唐華,就不再喜歡此前的徒弟了,而對唐華則是無話不說。唐華為人乖巧,早就把寺主真聰籠絡在手,經過旁敲側擊,就漸漸地打探出甘氏的下落,便抽空告訴了韓巡按。

韓巡按得知情由,就如此這般地向唐華交代一番,讓他回寺等候消息,然後告知各官,說自己有公務要離開永安。巡按乃是代天子巡狩,其尊貴毋庸置疑,眾官當然要為他送行。等送到高仰寺時,韓巡按則提出要到寺中游玩。入寺以後,就在其中徘徊,知縣見韓巡按久久不肯離去,眼見快到中午了,便令手下安排酒席。

官員們飲酒則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夠散席的,直到黃昏時分,眾官員已經是酒醉醺醺,卻見一人蓬鬢汙垢,來到酒席前,跪地呈上一張訴狀。韓巡按令手下人把狀紙呈上,便在燈下高聲朗讀起來:告狀婦甘氏,狀告為強姦殺命事:氏往母家看病,弟甘尚送回,半路先歸。冤遭兇僧真聰、真慧錯指路程,哄至高仰寺,強扯入奸,夜行縊死,埋屍後園枯梨下。

韓巡按讀罷大怒說:這就是高仰寺,這裡的和尚竟然如此淫惡。說罷便把狀紙遞給眾官傳看,乃是一張白紙。眾官心下疑異,也不好指責韓巡按之非,只好說:巡按剛才朗讀狀紙,為什麼我們只見到一張白紙呢?韓巡按故作吃驚地說:能有此事?接過狀紙一看,乃說:果然是白紙,何其異哉!何其異哉!當時眾官面面相覷,再加上左右服侍之人,將近二百餘人,也是各個驚異,都說是鬼告狀。眾人因為光顧著聽韓巡按朗讀狀紙,卻忽略了呈遞狀紙那個蓬鬢汙垢之人,此時已經不知去向。韓巡按故意問告狀人何在。手下人見告狀人不見了,為了交差,只好說:大人接了狀紙,那個人便化成一陣風,飄然而去了。在場的人們則更加疑怪。韓巡按見狀,便說:剛才所讀狀紙,諸位都聽到了吧!告狀人講,屍體被埋在後園枯梨樹下,我等可以前往查看。於是,帶著眾人來到後園,但見乃是一片梨樹林,約有百餘棵梨樹,從何處入手開挖呢?韓巡按舉目望去,但見唐華站在一棵梨樹邊,於是指著此樹說:眾衙役聽了,可在此處挖掘,如果白紙告狀是真,應該能夠挖到屍身。衙役們奮力挖掘,才掘下三四尺,就發現有草蓆的痕跡,扒開草蓆,卻見有一具婦人的屍體,尚未腐爛。韓巡按傳令仵作檢驗,發現脖頸之處有勒痕,身上有多處青紫痕跡,並不是致命傷,應該是被人勒死的。

明清奇案之無字白紙來告狀

韓巡按當即將該寺的和尚全部捆縛起來,然後進行審訊。在鐵證面前,和尚真聰、真慧,只有頓首服罪,交代他們的罪行。

原來,甘尚送甘氏回夫家的路上,聽到母親又犯病的消息,就要往家趕。甘尚當時想,青天白日的,五里大路能夠出什麼事呢?而甘氏也惦記母親之病,便對甘尚說:我離家已經不遠了,都是大路,我也認得。你趕快回家去看望母親,好好地服侍她,若有何不好,再來叫我回家服侍可也。姐弟倆分手之後,甘氏走了大約三里路,來到高仰寺,這裡離家已經很近,而甘氏惦記母親的病,就到該寺去進香,想求佛爺保佑母親平安。

真聰、真慧見有香客到來,熱情接待,卻發現甘氏孤身一人,乃是個少婦,看上去“雙眸的的凝秋水,臉嬌宛宛荷花蕊”。不但有姿色,而且是楚楚動人,不由得淫心大熾,便說:娘子,到本寺有何求?本寺後園有一佛室,供奉的菩薩最為靈驗,娘子可隨我們去上一炷香,保證你所求事事靈驗。甘氏何曾想到這兩個和尚沒安好心,便隨之前往,卻見後園乃是梨樹林,僻靜之處有一處禪房,安靜得嚇人,情知不好,急忙要退出,卻被兩個和尚各架一臂,強行扯入禪房。可憐甘氏,歸家不成,卻被兩個強壯的和尚挾持,按倒在僧床之上,將之輪姦。兩個和尚奸畢,放甘氏起身。此時千不該萬不該,甘氏不應該在解脫束縛之後,開口便罵:你們這兩個賊禿!如此可惡,青天白日強姦良家婦女,我回家告訴丈夫,把你們告到官府,定將你兩個賊禿都凌遲處死!真聰、真慧聽罷,不由得心生惱怒,便說:一不做,二不休,不如將她留在寺中,不放她回去,看她如何告訴她丈夫!就把甘氏捆了起來,仍然堵住嘴,放在禪房之內,每夜過來輪姦。甘氏因為衣食不繼,再加上飽受折磨,不及一月,已經是奄奄一息了。兩個和尚商議說:不如將她縊死,消屍滅跡!所以將甘氏縊死,埋於後園梨樹林,乃是人不知鬼不覺的事情。他們萬萬沒有想到韓巡撫在勘探路徑的時候,懷疑起寺廟和尚劫持婦女,還派唐華為眼線,潛入寺中,並且剃度為徒弟。也是唐華手段太高,沒有幾天,就把寺主真聰籠絡得服服帖帖,便與之無話不談,無意中說出謀害甘氏的事情,被唐華稟報了韓巡按。

明清奇案之無字白紙來告狀

既然是證據確鑿而招供明確,韓巡按就可以按律擬罪了。《大明律·居喪及僧道犯奸》條規定:若僧尼、道士、女冠犯奸者,各加凡奸罪二等。按照一般強姦,應該是絞刑,而加二等,則要梟首示眾了。此案兩個和尚都是“兇同羅剎,狠類夜叉”,而且是輪姦婦女,本來就罪責深重,卻敢將弱女子勒死,來一個“梨園埋骨”,是“二兇之罪既明”,也就不必再分首從,所以將兩個和尚判為斬立決。曾節與甘尚的互相控告,都是因為甘氏失蹤而引起的,如今甘氏的下落已經查明,自然是要化干戈為玉帛,將他們釋放寧家,仍為舊好。

縱觀此案的破獲,主要在於韓巡按以門子唐華作為眼線,深入寺院,騙取兩個和尚的信任,才得到了實情。在這種情況下,韓巡按本來可以直入寺中起獲甘氏的屍身,再以此為證據,刑訊逼供,或者讓唐華指證,即可將兩個和尚定罪,這是再直接不過的辦案方式了。然而,韓巡按想到在永安縣的文武官員,知道自己採用眼線破案,不但會增加這些官員對自己的防範心理,而且會使他們人人自危,因為巡按所司乃是監察,就是要刺探不法官員的隱私,以眼線設套來刺探隱私,畢竟不是光明正大的事。再說了,如此簡單地破獲此案,文武官員們也未必心服口服,所以設計了白紙告狀一局。那個蓬鬢汙垢的遞狀人,就是唐華所扮,在眾人都關注韓巡按朗讀訴狀的時候,唐華已經悄然離去,沐浴更衣,儼然是一個唇紅齒白的妙徒弟,誰人會想到他就是那個蓬鬢汙垢的人呢!韓巡按因為有了內線,當然是知道真情,所以其先打好腹稿,手執白紙,當眾背誦,眾人卻以為是真。韓巡按故意將白紙傳給文武官員們觀看,最後自己也確定是白紙,但所讀狀詞卻是實實在在的,所以增加了神秘感。因為有“埋屍後園枯梨樹下”之說,所以他帶領眾人來到後園梨樹林挖掘屍體,而百餘棵梨樹,如何一挖就能找到呢?眾人只是看著韓巡按,卻沒有注意有唐華的指引。韓巡按指明一處,衙役們開挖,很順利地就挖出甘氏的屍身,已經使眾人覺得他很神奇了,再加上巧裝冤鬼的白紙訴狀,則更令人歎為觀止,亦可見韓巡按乃是個巧宦。他既能夠博得神明之稱,又得到文武官員的稱讚,按理說其仕途應該會很順利,但其為人太用心計,也難免聰明反被聰明誤,所以他並沒有升為高官,從此也就默默無聞了。

…………

·柏樺教授法律講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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