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扒火車去巢縣城

枯燥飢寒的生活,並沒有完全扼殺我們尋找做人的樂趣。


那年扒火車去巢縣城



上面提起過,我從母親手裡接過沾著秧草碎葉的四毛錢,慌不擇路地跑到火車站,等到大約中午時分,一輛炭車(運煤火車)終於在烔煬河車站停下來。我興沖沖打月臺對面爬上去,車子裡滿滿的煤炭,有很多晶瑩發亮的塊煤,估計是打淮南過來的。我經常出去撿煤渣,對塊煤有一種發自內心的讚歎。得貓著腰,不讓站臺上李玉和的工友們發現,再蹭蹭蹭跑到車廂靠南頭的地方,這樣,一是有個扶手,迎面對著火車頭方向,視野開闊些;另外一個,是少吃點煤灰。其實,那是耍小聰明,避開了這節車廂,前面車廂的煤灰照樣肆無忌憚迎面撲過來。


那年扒火車去巢縣城


像這種運煤的炭車,一般都會在巢縣站和合肥站停靠,因為需要裝卸貨物,還有添水維修之類的具體雜事。但在諸如烔煬這樣的小站,就很難停靠,除非是出於停車讓道的需要。因為淮南鐵路,都是單道,碰上南來北往的車輛,就一定得靠站讓道。我們那時候,基本上外出都扒炭車,遇上到站不停車的,只好自認倒黴,捱到巢城或者合肥,再扒回程的車。有些性情急躁或者經驗不足的,就跳車,可能他們看過電影《鐵道游擊隊》,覺得縱身一跳瀟灑風流。沒想到,跳車的不是死就是嚴重殘廢。烔煬我所熟識的人當中,就先後有劉、丁、高三位。


那年扒火車去巢縣城



我興奮!待趕到巢縣下車,仍然興奮不已。跑到路邊的臭水溝一照,大笑不已。好像在去電影院的路上,有一個水塘,擦洗了幾下,直奔電影院而去。

放映的是《清宮密史》。一票難求。其實是根本沒有票。在烔煬,我們孩子們可以早早地窩在一起,花兩個小時擁擠在充作電影院的區政府大院大門外,對著小蔣或者鄧隊長求爹爹拜奶奶的,趁他們心下不忍,一個遲疑,屁股一擰就打褲襠裡鑽了過去。在巢城,那可不行,人家是正式的電影院,而且也沒有姓鄧的隊長和小蔣什麼的。


那年扒火車去巢縣城



荷包裡有四毛錢,捏在手心裡,幹了又溼溼了又幹。就是搞不到票。那時候,沒有票販子黃魚白相的,有票就是有票,沒有票就是沒有票。那時候的人,不那麼浮躁,能耐住性子排隊,當然,加塞的,也是常態。即使沒有票,他們仍然排隊,期望著隨時有什麼奇蹟出現。真服了他們!

轉悠了半天,下一場就要開演了,我急得,巴不得哭一場。就在這時候,我打人堆裡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她在電影院工作,跟我父親平輩的,我們孩子們都叫她“姥姥”,也就是“姑姑”。我知道她,她也認識我,但是我來的著急,沒問清她的地址,估計問了也沒用,家裡人可能根本不知道,因為平常很少走動。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


那年扒火車去巢縣城



終於,一屁股坐進電影院的椅子上。長長舒了口氣。擦擦耳廓後面,手指頭仍然黑乎乎的。就聽得洪亮的畫外音,文人們喜歡用“震聾發聵”來形容:

“……是愛國主義還是賣國主義?!有人說是愛國主義的,我說,是賣國主義的……”像繞口令一樣的開臺詞,繞樑三日不絕於耳。

讓我最感興趣的,是老太后的手指甲,看著看著,就想起來父親在我小時候跟我講的《一千零一夜》裡的情節:老妖婆騎在倒黴蛋主人公的脖子上,動輒就將長而彎曲的指甲,嵌入他的肉裡去。


那年扒火車去巢縣城



電影完了!外面淅淅瀝瀝下起雨來。耳朵裡的“愛國賣國”揮之不去。肚子偏又咕咕叫起來。我順著人流往前走。走哪去呢?我不知道,荷包裡剩下的二毛錢,捏得更緊了。

人是社會動物,從眾心態具有普遍性。不成笑話的笑話說,一個人流鼻血,仰起脖子朝天(順便提醒一下,這個動作不可取!)“呼啦”,周圍的一百個人都奮不顧身地仰望天空。儘管什麼也看不到,卻仍然不甘心地持續看下去。從眾,沒什麼不好的,特別是當你下飛機後鬧不清東南西北的時候。跟著人流,至少不會南轅北轍的。當然,在人生路上,有的時候,也不能光是從眾,得另闢蹊徑,比如說我學習英語。

巢城街面上,青石板鱗次櫛比接出來的伸向前方,兩邊還有商家或者住戶人家,街道兩旁都有簷下走道。

我灰溜溜地,斜著小肩膀,穿插在走道上,猛然,就給人推了一把。我樂了。撞我的人,也樂了,估計我臉上的碳灰,經雨水一淋,有些斑馬的風格了。原來是我的表姐夫。表姐夫是個大好人,跟表姐同齡……表姐夫打人流中把我拽出來,轉身就折進了一家雜貨店,掏七毛錢,外加半斤地方糧票,買了一筒合肥張順興冰糖麻餅,往我手裡一塞,什麼也不說,就消失在雨中的人流裡。


那年扒火車去巢縣城



麻餅裡頭有好多冰糖豆,嚼在嘴巴里嘎嘣嘎嘣脆,就是太甜。小說《苦菜花》裡,王柬之說:餓了糖也能充飢。說這話,是沒有生活經歷的。至少我是這麼認為。

在巢城,那時我是舉目無親。那天晚上,我不知道是在哪兒捱過去的。反正,肚子裡有了糖,熱能不缺,無大礙!第二天麻麻亮,我就奔火車站而去,這回,不是扒炭車,而是順著鐵路,往西北朝龜山方向走。


那年扒火車去巢縣城



從巢城火車站到龜山火車站,大概十四里地,人小腿短,捱到快中午才到。路上餓,就吃麻餅,冰糖太甜,一邊走一邊從麻餅裡給摳出來,仔細地放在荷包裡,準備帶回家,誰知回來全化了,招來許多螞蟻。

路上問行人,知道了去巢湖東風石灰石礦的路。原來的名字叫龜山石灰石礦,那幾年時興改名字,“東風、紅旗、躍進”什麼的。現在也一樣,旅館飯店住宅區等等,都用洋人的名字。


那年扒火車去巢縣城



我三叔在東風石礦,也不是正式工作,好像是經人介紹,去給那裡的牆上寫大字。一個月四十五塊錢,管住不管吃。那在當時可是個大價錢了,相當於行政二十三級幹部的工資。

三叔仿宋體大字寫得好。粉白的牆上,先用粗鉛筆打上格子,大致把要寫的字,大體輪廓拉出來,然後就用很寬的排筆刷寫,每寫出一筆,得從高高的三角凳上下來,退出老遠的,仔細反覆端詳,以保證不會出錯,保證字寫得端莊上看,因為,紅漆刷在牆上,是不好更改的。我們常常說“白紙黑字”,其實,白牆紅字得更要認真。後來,我們生產隊打外面買回來白色的石頭,我們叫它白瑩石,在東邊山的山坡上,鋪成特大號的字,也就是“萬歲什麼的。”鬧得好幾畝地裡都是石頭,不能耕作,而那些字,經過一個夏天,就全給雜草遮住了。勞民傷地。


那年扒火車去巢縣城



石礦高高低低長長短短大大小小的牆上,或者說,但凡有什麼似乎有點平面的空間,都寫上紅字。什麼"誓死緊跟捍衛……",長短不一,表達的意思也就那麼回事。

終於在吃中飯的時候趕到了石礦。問人,告之在324號房間。我就納悶,這個中不溜秋的小樓,怎麼就有幾百號房間。一個在廁所裡洗菜的,大聲對我嚷嚷:"第一個3,是樓層,就是3樓,後面兩位數,才是房間號"。講出前半句,不就結啦,我又不聾不太笨,幹嘛那麼絮絮叨叨的直嗓門叫。


那年扒火車去巢縣城



爬上樓,走道上黑黢黢的,瀰漫著煤油爐刺鼻的煤氣味。許多單身職工,都用煤油爐做吃的。記不清那天午飯吃的什麼了。下午三叔去寫字,我百無聊賴地轉,聽到廁所裡自來水嘩嘩的,猛然覺得應該"寬衣"一下。男女廁所還是認識的。男廁很長的一間,進門右邊是鱗次櫛比的蹲坑,左邊是一長流的盥洗池。兩邊都暗暗的。我挑一箇中間的坑,從容不迫地蹲下。兩天漂泊不定的生活,腸道就有些遲鈍了,好歹,廁所空間大,顧客寥寥無幾,沒那麼多的臭氣,其實,做午飯的煤油爐的氣味,鋪天蓋地的,鼻孔裡總是回味著,也沒空間再充塞廁所的氣味。

轉眼就到晚飯時間了,就見一個又一個婦女,提籃搬洗臉盆的,進來洗菜。對我,那是旁若無人熟視無睹。漢字裡有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那就是在說我。有些地方,男女之間沒有那麼多的避諱,可是我們那,跟“有些地方”,那是風馬牛不相及的。



三叔在晚飯後,陪我一道去龜山火車站,送我趕晚趟車回家,送到了以後,他就隻身回宿舍了。可是,過了三四個鐘頭,我又沓巴沓巴地,隻身回到324號,因為,當時我站的地方,沒有月臺,客車過來的時候,車廂臺階太高,費了九牛二虎力氣,終於爬上去,還沒喘過一口氣,肩膀頭一緊,“哐”,就給列車員拽下來了。

只好在三叔那裡將就一下過夜。至於睡在什麼地方,記不得了。不清楚的,直接略去。很多人都說我好記性,家鄉俗話說小狗能記得千年屎,那麼我,也就是老狗能記得什麼什麼的了。其實不然,寫東西,當然得挑能記得而且記得非常熟悉的去寫,僅此而已。


那年扒火車去巢縣城



巢城窩了一天,龜山又是一天,到第三天下午,三叔終於聯繫到一輛去合肥的大卡車。我,這回是名正言順的乘客了,興高采烈地“衣錦還鄉”。儘管我是站在敞篷裡,但我自豪,有點像66年北京九門提督式的檢閱勢派。

車過了中垾,我就激動,所謂“近鄉情更怯”。沒容我高興多久,大卡車就打彭山崗下大坡。風,鼓起來吧,啊!誰承想,到坡地時,抗旱的農民打路上開了一道排水溝,車子一個“哐當”,我襯在車廂前面橫樑上的下巴,狠狠給“咬”了一下。


那年扒火車去巢縣城



卡車在烔煬中學路口把我扔下,離家一公里,小菜一碟。我忍住下巴的痛苦,荷包裡揣著還剩下的一個麻餅。奶奶見到我,也沒罵,也沒特別的高興,就好像我剛剛打外面拾柴火回來一樣。我遞給奶奶那隻大麻餅。奶奶笑了笑,好像又沒問個來龍去脈什麼的。

後來,讀馬克吐溫的小說《湯姆歷險記》和《哈克歷險記》,我樂了。

巢城,後來去過很多回。(節錄)


最憶是巢州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