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發叔蹲在守地棚門口抽水煙筒。
他望著吊在樹枝上的一串串龍眼果, 開心地噴出大口煙, 一股雲霧立刻圍著水煙筒翻騰了幾下, 又輕飄飄地飛走。
這一棵少說也能摘二百公斤。不敢希望有好價錢, 只要每公斤能賣十二銖, 二二得四, 二一得二, 就是二千四百銖。二百五十棵就有六十多萬, 扣除各種開支, 估計還能賺二十來萬。
就怕行情不好, 連十二銖也賣不得。一想到 “行情”, 茂發叔的心也像被果實墜著的那些樹枝,一上一下地隨風晃動。
泰國地方的買賣行情, 就和這七月的天氣一樣, 說變就變。好起來讓你喜出望外, 壞下去也使你防都防不到。
二十多年前, 他一家子剛從緬甸搬來這難民村時, 一無所有。村自治會還算照顧, 在村邊劃了一小塊地方租給他蓋房, 暫時有個安身之處。又靠給人幫工, 再租點地種旱谷, 勉強沒有捱餓。
幾年下來, 大兒子的中文讀到中三畢業, 泰國話也學會了, 又辦得了難民字(證), 便隨朋友到泰南的普吉去 “跟團”。 茂發叔不知道 “跟團”是做什麼, 反正不做壞事就行。而且兒子不時寄來幾千上萬的錢。也難為他孝順。
茂發叔窮日子過慣了, 有點錢哪裡敢隨便亂花? 但是這點錢留著不會下蛋, 做買賣又不夠本, 自己也不會。農民還是隻能在土地上打主意。他看到那些有錢人家大片大片地種洋芋, 心裡在琢磨:種那麼多洋芋, 一家子吃幾年也吃不完呀, 怕是好賣錢。於是他也租了幾萊地, 種上了洋芋。
半年多時間, 他一家子起早貪黑, 汗不知掉了幾公斤。到收穫時, 全家簡直不敢相信, 賣得了二十多萬銖。
阿爹阿媽, 地裡挖出金娃娃來啦! 在緬甸, 只聽說挖寶石玉石的人一下子能發幾十萬的財, 那也是一萬人裡頭才有一人碰到。這裡老老實實種荘稼也能賺錢, 可真是寶地喲。
靜下心來, 又計劃明年的生產。有了這二十多萬的本錢, 種植規模自然擴大, 收成也更多。這樣雞生蛋, 蛋生雞, 三年下來, 茂發叔已賺了幾百萬。
住房地皮買下來了, 磚瓦房也蓋起來了。村民都善意地開玩笑說, 茂發叔家的房子是洋芋房。 茂發叔自豪地微笑,又謙虛一句: 我這點小錢算什麼?
種洋芋雖然賺錢, 但是這種短期作物不大穩當。要是能種上長期作物是最理想的。
天隨人願。這一年, 有一個原游擊隊的副師長要去臺灣安度晚年, 準備把這邊的所有財產都處理掉。茂發叔便便宜宜以三百萬買下了副師長的二百五十棵成年龍眼樹。
這下好了。果樹牢牢地生長在地裡, 一到時間它自己就會結果, 價好就能賺錢; 價不好也不會虧本。
弄了兩年, 本錢收回一半。但茂發叔也開始感到困惑, 原來這些果樹也要專門服侍, 好比富貴人家的嬌小姐, 要經常吃藥打針。 要不然就會生病, 不結果。 所以每年要給它們鬆土,澆水, 修枝, 施化肥,灑藥水, 什麼都得要花錢。 下了大本錢, 果實也長得不錯, 就眼巴巴地等著行情。 行情好, 除了成本, 也能賺錢, 行情不好, 還是會虧本。 完全和做買賣一樣。而讓人憂心的是這幾年行情一年不如一年。
種莊稼也成了做買賣, 這給半輩子捏鋤頭把的茂發叔苦惱不已。在他的印象中, 做買賣的人是精明狡猾的, 眼睛轉兩轉, 就能把你口代裡的錢掏走。他是深信 “奸商” 這個說法的, 要經商就得奸滑。可是自己老實巴交一個荘稼漢, 借來幾個心眼也狡猾不起來呀!
想到這裡, 茂發叔又把嘴唇按在水煙筒口, 重新點上火, 呼嚕呼嚕地抽起來, 眼皮耷拉著, 一副安祥的神態。可是心卻像煙筒裡的水一樣, 也在 “咕咕” 地翻個不停。 去年的事又浮現在眼前。
去年八月, 龍眼上市。看著自己的龍眼個飽味甜, 茂發叔心裡更比龍眼果還甜。 反覆計算能賺多少錢。可是收龍眼的一夥一夥地來, 都異口同聲說, 只買八銖半一公斤。 “這是今年的行情。”
我的天, 八銖半。除掉各種成本, 還剩下多少?
他偶然聽到一個消息: 在清邁的大老闆, 每公斤收十五銖。又請一個經常跑清邁的本村人去打聽, 果真是這樣。
好呀!你們這些黑心的二道販子, 我讓你吃不成這昧心錢。 他立刻顧本村的車將一噸多的龍眼直接拉到清邁。準備以十四銖一公斤出售給那些大老闆。比二道販子便宜一銖, 那些老闆沒有不要的道理。可是一拉到大貨場, 那些老闆對他不理不睬。 像商量好似地, 只出到八銖。
這下子可把茂發叔嚇傻了。除掉運費, 光這一車就要虧不少。他不得不低聲下氣地向人家求情, 可那些人死咬著八銖不放。 “不賣就算了。” 他想發火, 可底氣又不足。
最後是一個五十來歲的老闆用半生不熟的中國話對他說: “今年的行情就是這樣, 實在是委屈你們果農了。我們和中間商定了合同, 我們十五銖買他們的貨, 卻不能另外收其它人的貨, 那樣行情會亂 你還是賣了吧, 以後不要直接拉來了。 沒有辦法, 只怪今年行情不好。”
聽了這一大通 “行情”一話, 茂發叔雖然不太明白, 但人家對自己表示同情, 心還是得到安慰。便把那一車貨賣給了那老闆。
結果去年他盈利不到一萬。唉!茂發叔抽好煙, 把水煙筒靠在籬笆上, 擦一下粗糙的手掌, 戴上一頂草帽, 慢慢在果園裡轉。
這一棵的果實圓鼓鼓的, 顏色綠中帶灰, 不錯。那一棵的葉子還油光閃亮, 也不錯。
嗯!這一棵的果皮有些黑點, 葉子也有點幹黃, 不要得什麼毛病。他趕緊靠近去看。還好, 只是營養不足, 等以後催點化肥就行了。
想到病, 他心裡一陣抽緊。這兩年時不時聽到泰北的荘稼得這樣那樣的病。 而去年本村有一家人的姜得了一種怪病, 幾天之內成片死去, 一下子損失上百萬銖。 這是他親眼看到的。 大家都把這病叫 “姜愛滋病”。
唉!這年頭人的本事越大, 怪哩古懂的病也越多, 人得愛滋病不說, 連荘稼也得這種不治之症。 但願老天保佑我的龍眼不要得什麼愛滋病。 只要沒有病, 就像人一樣, 只要身體健康, 品行端正, 窮一點沒什麼, 遲早會翻身。
可是如果行情不好, 果樹長得再好又有什麼用? 心思一轉回 “行情” 上面, 發叔腦門上的又擰了一起。 最近各種壞消息不斷傳來。 前不久猛放的大蒜不好賣, 價格太低。 猛放人在公路上鬧事, 前幾天兒子回家, 說泰國經濟恢復得不太理想,金融風暴過了好幾年,股票反覆無常,漲幅不大。經濟全球化的勢頭越來越猛,泰國農產品受的衝擊很大,以後幾年價格恐怕也不會很好。
這些話他似懂非懂,什麼 “風暴”沒有刮到他的龍眼樹就行, “鑼票鼓票”他也不買,是漲是跌和他無關。但有一點他聽明白了,那就是以後農產品價格不會好了,這要怎麼辦呀?
他轉到地勢高的地方,一陣風把成片的龍眼林吹得搖頭晃腦,也把他身上的熱汗吹乾了不少,心情也隨著慢慢好轉,相比在緬甸擔驚受怕的日子,回想剛到難民村時所住的小草棚……現在的日子算不錯了,子女也已基本成家立業,只要不去做什麼違法犯罪的事,這點家業也可以在鄉下過平靜而穩當的生活了。
茂發叔和土地打了一輩子交道,心眼實誠,在這龍眼成熟的季節,他憧憬著,盤算著,但心始終和那龍眼樹的根一樣緊緊地抓住泥土不放。
1997年9月3日發表於《世界日報》湄南河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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