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勃勃和他的统万城

陕西榆林靖边县萨拉乌苏河畔的沙地,在公元5世纪是水草丰美的草原。东晋十六国时期开创了大夏政权的匈奴人赫连勃勃看中了这里有利的地形和优越的自然条件,在此筑城为都,取名统万城。

这座匈奴人唯一留存至今的都城始建于公元413年,当时赫连勃勃征调10万人众,以粉沙、石灰、黏土及米汤混合,采用夯筑法“蒸土筑城”。城土色白而坚固,远望如同白色大理石所建,因此当地人又将其唤作“白城子”。据说当年建造的时候,督造甚严,每每造得一段城墙,必取铁锥刺之,凡锥入墙体一寸,即杀筑墙工匠,同时将墙体推倒再筑。这严格到残酷的工程质量监控,最直接的结果便是统万城的城墙坚固得如同磐石一般,可以在上面磨刀斧,即便经过了1600多年的风沙侵蚀,触摸残存的墙体,依然能感受到它的坚硬牢固。

统万城遗址是我国十六国时期大夏国的国都,是目前为止所发现的,匈奴人留下的唯一一座都城遗址。(视觉中国/图)

统万城,便是此行我们的目的地。

车子开了许久,最后在一条河边再次停下。路边站着一位说话爽朗的妇女,穿着工作服,她告诉我们,这条河就是史书上大名鼎鼎的无定河,那首“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所说的无定河。在历史上,无定河与太多的战争、烽烟和流血联系在一起,很多边塞诗中都将这里指代战场,但无定河的上游,萨拉乌苏河,却是北方草原文化的发源地之一,是著名的萨拉乌苏文化乃至其后草原青铜文化的肇始地之一。

穿越绥德县城而过的无定河。(视觉中国/图)

我们站在路边说话的时候,天空阴沉了下来。那女工往天边看了看说,下雨了。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天际挂了两道黑色半透明的帘子,间夹紫色的闪电,像隐隐翻滚的龙蛇。那是雨帘,表示远处正下着暴雨,帘子的宽度准确地显示了雨区的大小。

确认好线路后,我们上车继续上路,渐渐就驶入其中一片雨帘里。豆大的雨点自空中落下来,狠狠砸在车窗上,发出好听的噼啪声。同车的老师笑着说,你们都是贵人啊。这一带属于半干旱地区,你们一来,就带来了一场大雨。我们听了,心里不免有些得意,但也暗暗担心这么大的雨,或许就看不到统万城了。事实证明我们的担心很多余。下午6点多,我们到达了统万城。此时雨云已悉数散去,洗过水的天空湛碧透亮,太阳像新拭过的金器般,发着明亮干净的光线。

统万城的兴建见证了大夏繁荣兴盛的巅峰。而它的毁弃,则不仅意味着一个政权的倾覆和一个族群的消失,同时也记录了气候变迁和人为因素是如何影响着这片地区的。公元416年,就在统万城竣工前后,赫连勃勃挥师攻打后秦,攻下长安,登上帝位,大夏国迎来了最辉煌的时期。然而,随着赫连勃勃的去世,大夏迅速衰败,公元427年,北魏攻破统万城,大夏灭亡。国虽破,城未亡。统万城失去了作为国都的崇高地位,但因其所处位置为农耕和游牧的界线,故一直被历代视为北方重镇。然而,随着过度放牧、大量农耕人口的进入以及气候的变化,到了宋朝,统万城终因严重的沙化问题被放弃。一座曾经显赫一时的名城就此隐没于历史的长河中。

眼前的统万城,已经看不见那曾经华美的宫室,也找不到寻常百姓居住的房舍,只有那经过蒸煮的、用工匠的汗水乃至血肉筑成的城墙残体还在成丛分布的沙生植物间沉默地矗立着。城墙根部,有几眼连成排的窑洞,那是近现代老百姓挖出来作为栖身之所的。据当地人说,在普通地方挖窑洞,一般7天即成,而在统万城的城墙上挖窑洞,竟要挖两个月之久,足见城墙的坚硬。城墙内,有数棵零散的老树。这一带现在的农家,都喜欢在居住的院子里种一棵树,家便围绕着这棵树渐渐生长繁荣。若此习俗是自古延续而来,那么从这些树分布的位置,也大致可以了解当时城内平民居住点是如何分布的。

统万城里的立体城防工程,这些密集排列的柱洞,里面曾插满了削尖的木桩,被称为“虎落”。(视觉中国/图)

光线渐渐减弱,在残高还有30米的城墙上,有许多野鸽子盘旋环绕,举目看去,断墙在渐渐起霾的天空下显得嶙峋而陡直,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它和哥特式建筑有某种相似之处——也许是那种神秘的气氛吧。登上城墙,向远处望去,一片茫茫原野,荒草连天。统万城是背倚一座小山包而建的,城下是一条护城河。我想,在一千多年前的某一天,或许北魏军队的将军就是在这山包上勒马而立,带着志在必得的神情注视着这白色的城墙。而守城的卫兵,或许就站在我现在所站的位置。看着逼近城下的大军,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呢?是即将家国破亡的悲怆,还是一战到底的决绝?

在统万城附近,现在还有人家居住。我们在此地流连的时候,喧哗声把住在附近的一个女人吸引过来了。她穿着十分简朴,这一带缺水,人们都习惯于把水用于要紧处,因此她身上原本应该是花色的衣服,显得灰尘扑扑的。她观望了片刻,认定我们是一群猎奇的游客,于是就从家里搬来几个瓦罐,说是平时在古城周边种地时翻出来的——打算卖给我们。她要的价格不高,于是便有同行的老师买了下来,打算拿回家当作静物写生的模型。第一单生意的成功大大鼓舞了女人,她又回家去搬来一个坛罐,试图让我们一并收走。当发现我们对瓦罐不再感兴趣后,她像变魔术般,从裤兜里掏出一堆零碎的小东西,仔细看去,发现名目还不少,有各朝代的钱币、草原民族特有的青铜牌饰、玛瑙烟嘴等等。当她又掏出一枚青铜打制的箭镞时,我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住了。这是一枚三棱箭镞,箭铤上已经长出了绿色的铜锈,而箭头最尖端部分还闪耀着一点锐利的冷光,提醒我们,这里曾是游猎民族的家国,这里曾经上演过国破城倾的故事。

西北这一带,夏季天黑得晚,直到8点太阳才会下山。但是当天天气数度变化,之前雨过后的天青,在几阵风后,乌云又渐渐聚拢,因此还没等到太阳下山的时间,天色已经很沉,凉意渐渐漫了上来。我们上车,准备离开。车子刚刚掉头,突然车上有人大声嚷嚷起来要求停车,并且要我们向后看。我们转头,只见刚才还满是乌云的天空似乎被拉开了一条很大的豁口,血似的夕阳露出来,缠绕着丝带般的彩云,紧贴着统万城最高的那段残墙顶端,给城墙染上一层灿烂的金色,于是古城就仿佛被施了魔法,突然升起一种雄壮华丽的气势,似乎千年前的那个国都在这一瞬间又苏醒了。我们马上跳下车,飞快爬到旁边高一点的山包,开始对着这难得一见的美景不停地拍照。夕阳飞快下沉,像一块快速熄灭的炭火,颜色由火红变成暗红,然后被城墙后边的小山包迅速吞噬,不到五分钟,最后一点夕阳像余烬中的最后一粒火星般,闪动了几下,彻底消失于山后,那映照在天空的霞光也被迅速地收拢、消失。沉沉的暮色像水银般自天穹顶部泻下来,包裹了整片天与地,震惊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大家都沉浸在统万城最后一刹那的魅力中,许久都没人说话,而夜色早已弥漫。

统万城在落日下甦醒。(视觉中国/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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