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狀元”之死——一個發生在晚明的真實往事

一、寒門狀元

明朝末年有一位“寒門狀元“,此人叫做吳昌時。在傳統意義上,所謂的”寒門“,在宋以前是指那些即非世家,也非門閥的書香門第,按照歷史教科書那種古怪的稱呼就是”新興地主階級“。宋以後就指那些在中央沒有超過九卿,在地方沒有超過方伯的普通官紳家庭。而吳昌時的出身正好就是如此。

吳家世代科名,祖上也出過公卿級別的高官,到了吳昌時的父親吳翼這一代也做到了縣令。而吳昌時本人的人生起跑線非常卻遠遠低於祖先或父輩的低——他是個庶子。明代江東地區的嫡庶之別十分嚴格,一個家族的榮耀、財產大部分都是留給嫡子的,而庶子,即使是有父兄的照顧,在分家之後也只能得到不多的一些家產。所以吳昌時的生活一直相當的艱難。有一年除夕,吳昌時窮到連做一頓飯的米都沒有,只得自愧無能的在頭街彷徨。幸好,有個挑擔賣糖稀的老漢同情他,就仗義的送了幾升米和百文錢,幫助他度過年關。窮到這個地步,可以說是徹底的“寒門”、“寒士”了。

但是,命運是無常的,因為吳昌時的兄長吳昌期無後,於是就過繼了吳昌時的長子吳祖錫來傳香火。不久吳昌期死去,吳昌時父子繼承了全部的祖業。一夜暴富的吳昌時沒有立刻墮落,此時的他還是非常念本的,比如對當初曾經幫助他的那位買糖稀的老漢,吳昌時就以百金相報。但吳昌時絕不會滿足於當一個”好人“,他的夢想是做一個能夠呼風喚雨的人物。所以在天啟四年,吳昌時參與組織了士大夫的一個聯盟——復社,並因此與頂尖名士張溥成了同志。

張溥有想法有手腕,吳昌時不差錢有膽識,於是復社在數年中發展成為當時江南士大夫的最強聯盟,人數達兩千餘人。而吳昌時因為出色的表現被社中同志稱為“眉目”,也就現在人們說的“大老”。崇禎七年,吳昌時又考中進士,當時的吳昌時雖說不是貨真價實的”狀元“,但也絕不是現在某些去去的”高考工廠“的第一名可以做比的。後者擱到古時候恐怕連個窮秀才都算不上。

此時的吳昌時可以說是前程似錦,一日千里。

“寒門狀元”之死——一個發生在晚明的真實往事

晚明士大夫的生活:風雅、曖昧、閒適。

二、摩登伽女

吳昌時既然已經證明了自己是千里馬,那下一步就必須要有個“伯樂”。而政界“伯樂”的充要條件就是一個位高權重,於是吳昌時相中了當時的內閣首輔薛國觀。為了投到薛國觀門下,吳昌時跑前跑後找了不少關係,但是迎頭而來的卻是一盆冷水。原因就是不僅剛愎自用而且還是魏忠賢一派餘孽的薛國觀一直敵視所謂的“東林黨”。而吳昌時,按照當時的旁觀者所說的那樣,一直以東林黨人自詡,李清在《三垣筆記》中說他:“自為大行,即樹東林幟”。所以薛國觀對吳昌時的示好也一直是“疑其狡獪,弗信也”。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這種事也是人之常情,所以吳昌時一開始對薛國觀的冷淡也沒太有往心裡去。但是緊接著發生的一個事件,讓兩個人徹底的較上了勁。

崇禎十二年(1639A.D.)三月考選,本來對吏部主事志在必得的吳昌時落選了。據《明史•薛國觀傳》中的記載這都是出自薛國觀安排:“國觀素惡行人吳昌時。及考選,昌時虞國觀抑己,因其門人以求見。國觀偽與交歡,擬第一,當得吏科。迨命下,乃得禮部主事”。

吳昌時授任禮部儀制司主事,主要掌管禮文、宗封、學校、舉貢之事,這與他一直嚮往的主管銓選、注缺、保舉、改調、推升之事的吏部司官完全不是一回事……

“士可殺不可辱”,薛國觀你敢如此輕賢慢士,那我吳昌時就讓你知道知道“士之怒”的厲害!你們這些祿蠹不就是仗著自己長袖善舞,宮裡有人麼?那你們給我等著!

於是開始黑化的東林黨人、禮部主事吳昌時對當今首相薛國觀展開了“犄角報復”。

所謂“犄角”者,便是指分佈兵力兩路夾擊敵人。吳昌時首先發揮了自己“法門廣大”的特點,放出了真正東林黨人絕對不會去考慮的“大招”,那就是——“通廠衛”,和東廠聯合,一起幹掉薛國觀。東廠與薛國觀結仇是由來已久,起因是有一次明毅宗召對大臣時說如今大小官員無不貪汙,以至於天下大亂。薛國觀立刻甩鍋給東廠,說如果東廠辦事得力就不會出這種事,而且東廠的人恐怕也有經濟問題。這話把當時的東廠提督王化民嚇得不輕。

“寒門狀元”之死——一個發生在晚明的真實往事

《繡春刀2》中的明毅宗和魏忠賢。

於是吳昌時藉此機會,與王化民聯手對付薛國觀。

據李清《三垣筆記》“吳王交通”一節記載:“一切行賄、受賄間被緝獲,必託昌時以數千金往方免。昌時亦揚揚居功,不以為愧。”

也就是說凡是東廠緝獲的貪腐案件,只要走吳昌時的門路,送進幾千兩銀子進就能大事化小小事了。而吳昌時也以恩公自居,十分得意。有道是受人錢財與人消災,東廠上上下下在吳昌時的幫助之下財源滾滾,自然要知恩圖報,替財神爺報仇鏟事,更何況這個仇人也是東廠的仇人。

此時的薛國觀卻不知自己已經陷入重圍。依舊我行我素的剛愎自用,還的四處得罪人。甚至開始對皇帝家的“草鞋親”——勳戚階層下手。薛國觀曾建議朝廷向勳戚要錢,以解除財政上的困難——但這個伸手要錢的“惡人”,卻要皇帝來當。按照他對明毅宗的話就是:“在外群僚,臣等任之;在內戚畹,非獨斷不可。”但這次對勳戚集團的“勒索”不僅半途而廢,還逼死了明毅宗的表叔武清侯李國瑞。後來皇五子沖齡而殤,李國瑞遺族就說這是明毅宗的曾祖母,李國瑞的姑奶奶孝定太后顯靈,怪罪皇帝薄待外戚,並且還造謠妄言所有皇子都要夭折。就這樣,皇帝不僅是一分錢沒有搞到,還得罪了親戚朋友,而薛國觀卻在躲旁邊一句話也不說。這讓明毅宗逐漸對薛國觀大不以為然。

吳昌時從東廠到了這個消息,於是就四處揭發薛國觀收受侍郎蔡奕琛的賄賂,再通過東廠將這個檢舉直接傳到了宮中,從此明毅宗對薛國觀的印象就成了表面雷厲風行,實際上蠅營狗苟無恥之徒。到了崇禎十三年六月,薛國觀又放肆的包庇敗軍之將楊嗣昌,於是忍無可忍的明毅宗下旨免了薛國觀的首輔。薛國觀罷相後才明白皇帝被吳昌時當槍使了。於是上了一道《謝恩疏》,指責明毅宗因為一貫“操縱獨裁,怨毒則歸臣下”,所以當了吳昌時的傀儡。這句話徹底惹毛了明毅宗,於是下旨將薛國觀從老家拿來京師對質。此時薛國觀已經是權柄皆無,根本就不是吳昌時的對手。再加上他一向好得罪人,此時便被牆倒眾人推,最後竟然賜死、抄家。

吳昌時,當年的“寒門狀元”如今竟然成功的整死了當朝首輔!這不能不說是個奇蹟。於是吳昌時開始徹底黑化,憑著自己和東廠的關係,以社會活動家的身份在政界四處活動。雖然他自己一直只是個“中層幹部”,但卻憑著自己手中的財力、情報、人脈把晚明鉅奸周延儒再次拱上了首相之位。而吳昌時也當上了夢寐以求的吏部文選司正郎。他之前就說過:

“誠得一日稱吏部郎,雖死無恨。”

這句話可謂一語成讖。吳昌時上臺之後為了“立威”,立刻四處打擊言官,讓他們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並且結交內廷,甚至把金錢、禮物送到了田貴妃那裡。而對於之前的恩人、朋友,堅持初心不肯動搖的復社首領張溥,那就一包毒藥送他去見祖宗。其他的復社同志們,那就都得“按制度辦”——讓你們看看我如今的威風!

從此“事權在手,呼吸通天”的吳昌時被大家恐懼的稱為——“妖氣”、“摩登伽女”。而吳昌時也由之前“助人為樂”的政治掮客變成了手握“潛規則”的暴君,所有人在他眼裡都是渣渣。在他擔任吏部正郎期間曾經猖獗的連續三次作死:

首先是趁著明毅宗缺錢,把大內儲存的海參幹,也就是遼參,大量低價收購。之後再轉手倒賣出去,裡外裡賺了好幾萬兩銀子。

其次,別人託他跑官,往往收錢不辦事。

最後,替周延儒設局”釣魚“、”套路“錦衣衛緹帥駱養性,之後再抓住人家的把柄,讓這為天子爪牙替自己當牛做馬。

“寒門狀元”之死——一個發生在晚明的真實往事

摩登伽女,是佛經中一位極具神通的淫蕩妖女。

吳昌時把本已經混亂的朝廷搞得更加昏暗,引起許多忠義之士的怒火。尤其是復社成員,幾乎都是抱著剷除叛徒、清理門戶的心態決定和吳昌時鬥到底。

將吳昌時置於死地的是屬於“東林-復社”系統的祁彪佳。此人比吳昌時還要有錢、有手腕,但終其一生都保持著士大夫應有的正直。面對著令人恐怖的“摩登伽女”,祁彪佳總是毫不避諱的表明自己的對立態度,並暗中蒐集吳昌時的各種罪狀。再參考了吳昌時的各種罪名之後,祁彪佳決定參劾吳昌時犯了為人臣者的大忌:貪墨通內。

三、寒門狀元之死

崇禎十六年三月二十六日祁彪佳上奏明毅宗,揭露吳昌時假天子之威恐嚇、打擊言官,企圖對天子進行信息過濾。明毅宗果然大怒,於四月初一下旨,要求吳昌時做出回答。但沒等吳昌時來得及狡辯,御史賀登選、給事中郝綱覆上表彈劾疏劾吳昌時、周延儒竊權附勢,納賄行私。而一直被周延儒挾持、被吳昌時羞辱的錦衣衛緹帥駱養性趁機倒戈,將二人受賄貪腐之事全都報告給了明毅宗。最後善於在政治上做投機的御史蔣拱宸也彈劾吳昌時有多次串通宮中,打聽天子的舉動。所有的領袖人物都十分忌諱自己被人暗中窺探。震怒的明毅宗決定要在屋門親自審詢吳昌時。

崇禎十六年七月二十五日,明毅宗帶領太子、定王等御中左門,召府部九卿科道在文華殿參與庭審。作為被告的吳昌時被提至御前上前,質問其“通內”之罪。但吳昌時已經囂張慣了,不僅堅決不肯承認,反而爭辯道:“祖宗之制,交結內侍者斬,法極森嚴,臣不才,安能犯此!”明毅宗便叫蔣拱宸當面與吳昌時對質,但蔣拱宸戰慄發抖,以至於嚇得“匍匐不能措一語”——因為他有把柄在吳昌時手中。蔣拱宸的認慫讓吳昌時有恃無恐,於是指桑罵槐的當眾羞辱開了明毅宗道:“皇上必欲以是坐臣,巨何敢杭違聖意,自應承受,若欲屈招,則實不能。”言外之意就是說明毅宗想把他吳昌時屈打成招,好替自己的失敗的帝王生涯背鍋。

這句作死的話讓明毅宗雷霆暴怒之下,下令對吳昌時用刑。內閣大學士蔣德璟不想看到如此血腥的場面,就勸解道:“殿陛之問,無用刑之例,伏乞將吳昌時伏法司究問。”而且“殿陛用刑,實三百年來未有之事。”但明毅宗是何等聰明?他知道,如果把長袖善舞的”摩登伽女“吳昌時交付刑部,那結果肯定能就會敷衍了事,甚至還有可能發生案情”逆轉“,於是明毅宗說道:“

此輩奸黨,神通徹天,若離此三尺地,誰敢據法從公勘問者?”並且指出“吳昌時這廝,亦三百年來未有之人。”——說白了今天就是”君要臣死“。

受刑之後的吳昌時兩隻小腿均被夾斷,幾度昏死,最終受刑不過,招承了蔣拱宸彈劾他的所有罪名。但吳昌時畢竟是有”妖氣“的男子,他在承招之後又拖著鮮血淋漓的斷腿爬到明毅宗面前,揭露蔣拱宸的奸貪之罪,並將證據逐一列出。發現自己再次被人利用的明毅宗惱羞成怒,立即喝令左右把蔣拱宸拿下。而司刑者隨即對蔣拱宸一棒,將其打的紗帽頓裂。隨後怒氣難消的明毅宗推案拂袖而去,而吳昌時則被打入天牢受盡酷刑,崇禎十六年(1643A.D.)的臘月被梟首於市,家產入官。同月,周延儒也被賜死。

三個月後,闖軍攻陷京師,明毅宗於煤山殉國。之後就是清兵入關,中國歷史再次陷入了“亡天下”和浩劫之中——但是”寒門狀元之死“的故事卻沒有完——完不了。

“寒門狀元”之死——一個發生在晚明的真實往事

嘉興南湖的吳昌時故居遺址“勺園”遺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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