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之死和《枉凝眉》

黛玉之死和《枉凝眉》

作者

黃勇鴻雁

劉心武先生對黛玉之死和《枉凝眉》曲的揭秘,我有不同看法,在此與大家分享。

關於黛玉之死,劉先生認為,是趙姨娘指使賈菖和賈菱在給黛玉配藥的時候,使用了慢性毒藥,黛玉中毒後疾病難愈,寶玉和寶釵成婚後,悲痛欲絕,最後在大觀園中沉湖而死。

劉先生的依據是書中第三回,黛玉辭別父親從揚州初到賈府,眾人看她體弱,便知她有不足之症,詢問後得知,黛玉從小一直在服用一種叫人參養榮丸的藥,賈母就吩咐道:

“這正好,我這裡正配丸藥呢,叫他們多配一料就是了。”

劉先生認為:本來這似乎是閒閒的一筆,好像沒多大意思,但是,脂硯齋在這個地方有兩條批語值得注意,一條是“文字細如牛毛”,可見脂硯齋就主張要進行文本細讀,不要放過一些細微處;然後就在賈母說“叫他們多配一料就是了”的地方,非常明確地寫下一條批語:

“為後菖、菱伏脈。”

就是說,這幾句關於配藥的對話是在為後面賈菖和賈菱兩個人的故事埋下一個伏筆。

黛玉之死和《枉凝眉》

劉先生認為趙姨娘完全有可能指使賈菖和賈菱,在利用給黛玉配藥的時候,毒死黛玉。趙姨娘的目的是針對寶玉的,因為寶玉說過如果黛玉去了他便出家做和尚的話。

對趙姨娘來說,她的兒子賈環如果想在賈家獲得地位,最大的障礙就是寶玉。所以書中有趙姨娘請馬道婆使用巫術,暗中做法,妄圖殺害寶玉和王熙鳳。

可見,趙姨娘是一個非常狠毒的婦人。

我對這個猜測,確實沒有證據反駁,賈菖和賈菱在全書出現次數很少,都是比較大的場合,一筆帶過,和賈芸賈芹等人一樣,幫著料理府中雜事。前八十回沒有證據表明此二人負責配藥。

但我覺得薛姨娘利用賈家寄生蟲一般的旁支子弟,放毒謀害黛玉來對付寶玉,這實在有點牽強,僅因為脂硯齋的一句不勝清晰的批語,繞這麼大的彎子,是否有必要呢?

脂硯齋的批語,也許另有含義。黛玉薄命早逝是作者第五回就設計好的,我認為和中毒無關。

劉先生最有爭議的一個的推斷是:他贊同周汝昌老先生地論斷,

認為黛玉在大觀園中沉湖而死,他的根據如下:

證據一,在第七十六回,黛玉和湘雲聯詩,劉心武說,兩人聯來聯去,聯出兩句驚心動魄的來。湘雲說:寒塘渡鶴影。黛玉接了句:冷月葬花魂。(通行版本中為詩魂,古本中為花魂) 。

劉心武解釋,“冷月葬花魂”的意思,就是在悽清的中秋夜,湖面上倒映著中秋月,花魂一步一步地沉下去了。這句聯詩,是林黛玉沉湖的一個暗示。

證據二:我們知道,黛玉在書中還有一個稱呼叫瀟湘妃 子,是起詩社的時候起的。

“瀟湘妃子,什麼意思?”劉心武說,指的是古老傳說中舜的兩個妃子——娥皇和女英。兩個妃子得知舜死後,將淚水灑到竹子上,出現斑痕,得名斑竹、瀟湘竹。

“兩人找不到舜,眼淚哭幹了,就在水中死去,死於江湖之間。”劉心武說,兩人的結局就是“淚盡入水”。

因此,“瀟湘妃子”別號本身,也在暗示黛玉沉湖。

黛玉之死和《枉凝眉》

▲ 湘昆《湘妃夢》 羅豔飾娥皇 劉婕飾女英

證據三,寶玉祭奠金釧黛玉說讖語,出處:第四十四回,劉心武提到,鳳姐過著生日,賈寶玉卻突然偷偷跑到庵裡的水井邊,因為這天也是金釧的生日,他知道是自己的行為不當造成了金釧跳井身亡。別人都不在意,唯有黛玉與寶玉心有靈犀。她說:

“天下水總歸一源,從咱們榮國府、大觀園都可以接一碗水,對著那碗水去表達哀悼不就齊了嗎?你非要專門跑出去。”

劉心武認為,黛玉說這樣的話,是個讖語,就是對今後命運的一種事先的暗示。

“如果曹雪芹寫得到黛玉之死,很可能會有賈寶玉舀了一碗水,對著碗中水祭奠她的情節。”

證據四,元妃省親點戲《鬧殤》唱詞,出處:第十八回,

“元妃省親時點了四齣戲,其中《牡丹亭》的《鬧殤》一折很有門道。”

劉先生說,因為脂硯齋在這裡批語:伏黛玉之死。

“人到中秋不自由,奴命不中孤月照,殘生今夜雨中休,恨匆匆,萍蹤浪影,風剪了玉芙蓉。”

劉先生指出,這句唱詞正中“冷月葬花魂”的意境,而“玉芙蓉”,這裡指水生的荷花,影射黛玉死於水域。劉先生指出,“曹雪芹親密合作者”脂硯齋的批語是解讀《紅樓夢》的重要依據,脂硯齋明確表示:

所點之戲劇伏四事,乃通部之大過節大關鍵。

根據上面材料的分析,劉心武先生認為,黛玉不該死得如此難堪,而是以一種比葬花還要詩意的方式。死亡方式是沉湖而死。

如果是曹雪芹寫黛玉之死,會把這一段描寫得非常優美。黛玉會像葬花一樣,精心地設計她的服裝、道具和路線,一步一步地走進湖中,借仙遁復歸天界。也許第二天人們發現黛玉已死,但找不到屍體,只會有衣服和釵環存在。

由於本人學識所限,我無法一一反駁劉先生的觀點,但我個人認為,黛玉不可能在大觀園中沉湖而死,而是淚盡病死後埋於水邊葬花之處,死亡時間上,我同意劉先生的觀點,淒冷的一個秋夜

黛玉之死和《枉凝眉》

原因如下:

在書中的第二十三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豔曲警芳心”中,有這樣一段對話:

寶玉笑道:“好,好,來把這個花掃起來,撂在那水裡。我才撂了好些在那裡呢。”林黛玉道:“撂在水裡不好。你看這裡的水乾淨,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髒的臭的混倒,仍舊把花遭塌了。那畸角上我有一個花冢,如今把他掃了,裝在這絹袋裡,拿土埋上,日久不過隨土化了,豈不乾淨。”

脂硯齋在此處有兩句評語:

“好名色!新奇!葬花亭裡埋花人”。“寧使香魂隨土化”。

書中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楊妃戲彩蝶 埋香冢飛燕泣殘紅”,脂硯齋對此回目的評語是:

《葬花吟》是大觀園諸豔之歸源小引,故用在踐花日諸豔畢集之期。踐花日不論其典與不典,只取其韻耳。

黛玉在《葬花吟》中寫到:

未若錦囊收豔骨,一掊淨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汙淖陷渠溝。

黛玉還有一首非常重要的詩《桃花行》中寫到:

淚眼觀花淚易幹,淚乾春盡花憔悴。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飛人倦易黃昏。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

我認為這些描寫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在黛玉眼裡,因為水和外界相通,所以水是不乾淨的,只有隨土化了,才是最乾淨的。

疾病纏身愁緒滿懷的黛玉,應該是在淒冷的秋季的一個月夜,在流盡了最後一滴眼淚,即將病死的時候,留下遺言,要求把她葬到她生前修建的花冢的地方,和落花葬在一起,化作泥土。

黛玉不可能沉湖而死的第二個原因是,自溺而死後的樣子是非常可怕的。書中講到金釧兒投井自盡後,賈環看到後,對賈政說道:

“方才原不曾跑,只因從那井邊一過,那井裡淹死了一個丫頭,我看見人頭這樣大,身子這樣粗,泡的實在可怕,所以才趕著跑了過來。”

金釧兒的事情,黛玉不可能不知道,因為這個事情,寶玉還被賈政毒打,書中很重要的一個回目。所以,以黛玉的唯美主義的性格,她怎麼會選擇沉湖自溺的死亡方式呢?

劉先生認為黛玉是行為藝術主義者,那就更不可能選擇這種一點也不詩意的死亡方式了。何況黛玉是一個對自然事物極度喜愛的人,如果她在大觀園中沉湖自盡,以後還有誰還敢去園中賞景呢?這不符合黛玉的性格。

黛玉之死和《枉凝眉》

其二,劉先生認為紅樓十二支曲中的《枉凝眉》,描寫的是史湘雲和妙玉。

我們先看這首曲子:

[枉凝眉]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須化?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

劉先生認為,閬苑仙葩中的葩是指花,而黛玉是絳珠仙草。史湘雲在書中是海棠花,且有“湘雲醉臥芍藥花”這樣一幅很經典的仕女圖,所以仙葩指湘雲。劉先生認為妙玉是作者心中除釵黛湘之外第四重要的女性,只有她才能當的起美玉無暇。

其實書中,把女孩子比作花,玉的地方,數不勝數,這裡不一一舉例,不足為證,我認為劉先生望字生義,把這首詞的本義混淆了,反而牽強了。

我的觀點是:和一樣,是合寫寶釵和黛玉的。原因如下:

其一,在判詞中,薛林二人即是合寫

大家應該還記得,正冊第一頁,就是畫的是兩株枯木,木上懸著一圍玉帶,地上有一對雪,雪中一股金簪。判詞為: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裡埋。

所以紅樓夢十二支曲,仍然是薛林合一的寫法。作者為什麼這樣寫呢?我個人認為薛林是寶玉身邊最重要的兩位女性,三人命運息息相關,缺一不可。在書的第四十二回“蘅蕪君蘭言解疑癖,瀟湘子雅謬補餘香”中,脂硯齋在回目前的評語寫道:

釵玉名雖兩個,人卻一身,此幻筆也。今書至三十八回時已過三分之一有餘,故寫是回使二人合而為一。請看黛玉逝後寶釵之文字便知餘言不謬矣。

其二,我認為《枉凝眉》是主寫林黛玉兼寫薛寶釵,而《終身誤》曲恰好相反。

大家看曲名,應該不難理解,最重要的是,兩首曲在結尾的總結,已經非常明確的告訴我們作者的用意。

[終身誤]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大家注意看前面部分,寫寶釵黛玉二人和寶玉的情感糾葛,而結尾“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又重申寶釵後來和寶玉不幸的婚姻生活,很明確的告訴我們,這首曲子是主寫寶釵兼寫黛玉的。

同樣,《枉凝眉》前半部分也是如此,到了結尾寫到: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點名了此曲主寫黛玉兼寫寶釵。

另外,從〈枉凝眉〉字面意思理解為:白白辜負了這一份哀怨情愁。這與寶玉黛玉沒有結果的愛情遭遇非常吻合。

另外,字面中有眉字,書中記載,黛玉最大的特徵之一就是她的眉與眾不同,書中第三回寫道:

寶玉又問表字,黛玉道:“無字。”寶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顰顰’二字極妙。”探春便問何出。寶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說:‘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畫眉之墨。’況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這兩個字,豈不兩妙!”

所以《枉凝眉》寫黛玉,已經沒有爭辯的意義。

黛玉之死和《枉凝眉》

其三,結構的完整性

劉先生認為,第一曲《終身誤》寫薛林,第二曲 寫史湘雲和妙玉,這樣結構才是完整的,作者沒必要寫兩次薛林。

但12曲中的〈樂中悲〉和〈世難容〉已經單寫了史,妙二人,難道這樣的結構就完整嗎?倒是以薛林在書中的重要性和相關性,合寫兩首,且各有側重,道理上完全說得通,12曲的結構才真正完整。

其四,〈紅樓夢引子〉中的“因此上,演出這懷金悼玉的《紅樓夢》”。脂硯齋此處寫到:“懷金悼玉”,大有深意。我認為這裡特指懷的是寶釵,悼的是黛玉。

縱觀整本書,我個人認為薛寶釵是全書中最具悲劇性的一個人物。她才貌雙全,善解人意,溫柔賢德,簡單樸素,心懷理想,真正的美玉無暇。

但如此優秀的一個女子,卻連一份真正的愛情都無法得到,她心裡雖有“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的夢想,卻無法實現,她最後在一個無愛的婚姻中,鬱鬱寡歡,悽慘地死去,讓人不禁掩卷而嘆息。

黛玉才華出眾,內心柔軟善良,她悉心照顧屋簷下的燕子,她為花草的凋零感傷,用花鋤挖一個香冢,聚攏落花,讓它們迴歸泥土,她活得真實而率性,不看別人臉色,才情高的可敬,心眼小的可愛,性子耍的可惱,身體柔弱的可憐。

她無法抗拒封建禮教,但她卻得到了知己賈寶玉的愛情,從這點上說,她比寶釵,元迎探惜都幸運。“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真實地一生,註定是短暫的,因為這世間容不下一個真實的生命。

黛玉之死和《枉凝眉》

所以,正因為寶釵、黛玉在作者心目中的特殊地位和密不可分的命運聯繫,才合奏兩曲,非如此不能表明作者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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