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可曾静下心来,反思自己情感的债。
什么是情?——心的温度。
《世说新语·伤逝》中载,竹林七贤的王戎儿子死了,山简前去探望,看到王戎悲伤得不得了。魏晋流行的是玄学,求的是“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出尘脱俗,竹林七贤又是那个时代的代表,于是山简劝道:“孩抱中物,何至于此!”
王戎的回答,则是我见过关于情,最打动人的话。他说:“贤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这句话,深深打动了山简。
它之所以动人、之所以好,是因为讲出了情的三个地步,以及这个时代的失落之殇。
下等人,薄情
“最下不及情”,“不及情”便是无情和薄情。
这句话告诉了咱们两件事:无情和薄情不是无情、蜜意之外的另一种存在,而是达不到无情的程度。所以“最下”。
薄情还是蜜意,与文化程度无关,与读书多少无关,而只反映着人内心的质地。就像古人那句道破人心、洞穿人情冷暖的话: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南怀瑾说,“报德者寡,报怨者多”。社会上真正能够帮助别人,同情、可怜他人的,多是穷人。穷人才会同情穷人,痛苦中人才会同情痛苦的人。
读书多、有权势的人知识高、见识广,本身思想解释就越多,不愿意做的时候,他会刻意加以解释。学问越高,思想越复杂,高学问而变成单纯专一的人,那是天下第一等人,由高明而归于平凡。
有关人生的得意与失意、荣宠与羞辱之间的感受,古今中外,在官场,在商场,在情场,都如剧场一样,是看得最明显的地方。就像一首打油诗说的:世态人情薄似纱——真不差,本身跌倒本身爬——莫靠拉;交了许多好朋友——烟酒茶,一旦有事去找他——不在家。
《昔时贤文》中说:“有酒有肉皆兄弟,患难何曾见一人”“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这不正是咱们成年以后,世俗常态的写照吗?
所以,人贵在不因荣辱而保持道义。对此,诸葛亮曾有一则名言,可以作为咱们最好的座右铭:
势利之交,难以经远。士之相知,温不增华,寒不改弃,贯四时而不衰,历坦险而益固。
这说的便是君子之交。“君子之交淡如水”,好朋友不是酒肉朋友,不是天天来往,平常很平淡。但这并不是冷漠无情;朋友碰到困难,或生病之类的事,他就来了。平常无所谓,也许眼睛看看就算打招呼了,可是有真热情。
说到底,是要做一个有温度的人。有温度,便是无情,没有其他。
世事炎凉,唯情可化。
中等人,蜜意
古人的蜜意,跳动在在世的每一处。
对付亲情,蜜意是表面上离经叛道的竹林七贤的阮籍,在听到母亲去世的消息后,仍故作镇定地与人下棋,却在下完之后吐血三升的痛断肝肠。
对付在世,蜜意是阮籍在人家年轻貌美的女儿死后,明明不相识却孤自跑去大哭一场的真挚哀怜;是在现实的无路可走、痛苦挣扎面前,驾着马车荒野里奔驰,遇到歧路大哭而返的茫然坦荡;是登上武牢山对着楚汉决战的古战场,孤独叹息“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的深沉悲愤。
对付友情,蜜意是竹林七贤的领袖嵇康,以一篇《与山巨源绝交书》与山涛公然绝交后,又在广陵绝唱、慷慨赴死的最后,将唯一的儿子托付给了嵇康的信任。是向秀在司马氏的高压下不得不屈从做官,经过嵇康的旧居时写下的那篇悲凉的《思旧赋》,其中多少欲说还休的追忆和思念。
对付爱情,蜜意是“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愿望,是“一日不见,如三秋兮”的相思,是“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刻骨,是“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的挂念,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沧桑,是“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坚定,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的遗憾……
这种蜜意,就像木心那首诗中所说的:“从前的人,多卖力。卖力勾引,卖力失身。”是的,蜜意,便是卖力;蜜意地在世,才是卖力地在世。
一个蜜意的人,才像个人。
上等人,忘情
魏晋时曾有过一个热门话题——贤人到底无情还是无情?
王戎的“贤人忘情”便是当时一派的看法,认为贤人是离情去欲的。最终为这个问题盖棺定论的,则是玄学天才王弼的一句话:“无情而无累。”贤人无情,但是不为情所累。
这五个字道出的,才真正是“忘情”地步的真谛。咱们平常人,却要么是薄情和无情,要么是蜜意到自伤,难以自拔。
对忘情地步最诗意的表达,则是庄子的那个经典寓言:“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水干了,鱼儿暴露在地上,它们相互吹着湿气、吐着泡沫湿润对方。与其这样辛苦,不如各自回到江河湖海,自在游、快活生,而彼此相忘。
人间多少相濡以沫,世人都以为温暖动人,其实是不得已。学会转身和抽离,并非心中无情,而恰恰是情太深,尝尽了其中滋味而终于看透,于是做得到放手。
如何才能达到忘情地步?如王弼所说:
也如庄子所说:
两位先贤说的是同一点:顺应。顺应所有的遭遇,顺应世间的一切。只有心中放下一切的执念,才做得到如此。
这是一种太高的地步,其实也很平实,归结为三个字,不过便是——“不强求”。所有的心有不甘,所有的自伤伤人,看透了,都是一种强求。所以金庸《书剑恩仇录》里说:情深不寿。
纵然如此,已是难得。只要真情过,不论结果,已是值得。
忘情的地步或许太高,离咱们太远。但咱们之所以卑微,是因为连蜜意也失去了。那本是咱们最珍贵的东西,使咱们活得高贵的根本。
有人说,人可以分为三个阶层:贵族,平民,流氓。区分这三者的并不是钱和权,而是一种高贵的精神。这种精神就像泰戈尔诗中所说:“这世界以痛吻我,我却回报以歌。”
在世从来艰难,在经受了生活锋利的切割和粗粝的打磨后,只要有一点光,就反射出眩目的美。不管生活给予人什么,都会高昂着下巴坦然接受,把困苦的生活活出诗意,把薄情的世界活出蜜意。这便是贵族。
古人云:“艰难困苦,玉汝于成。”生活的打磨可以让人更加光彩夺目,但是玉质还是石质,却在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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