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凱歌拍《霸王別姬》的時候，程蝶衣這個角色一開始選的就是張國榮，是製片人徐楓推薦的（徐楓就是齁貴的湯臣一品的老闆，原來也是很有名的演員）。那時陳凱歌對張國榮不太瞭解，他對香港演員演員的普通話也沒什麼信心，於是早早飛去香港跟張國榮見了一面，結果印象非常好。他覺得張國榮有一種卓爾不群的感覺，一點都不諂媚，很自然，很真實，和這行裡絕大多數人完全不一樣。
那個時候張國榮是退隱的狀態，平時住加拿大，但他對這個劇本很感興趣，甚至願意降低片酬出演。徐楓去找他的經紀人談具體合作條件，但經紀人說，只能給4個月檔期，超出部分按天計算片酬，還要有隨時回香港的權利。
因為要學京劇、學臺詞，加上拍攝，4個月肯定不夠。徐楓隨後接觸了尊龍，徐楓看過《末代皇帝》，之前也見過他一面，覺得他外型很適合，而且還有一定國際影響力，而尊龍本人也非常想演這個角色。
於是徐楓有點賭氣地放棄了張國榮，決定啟用尊龍。很快她跟尊龍談好了片酬（據尊龍稱是一千萬港幣）還有一些基礎的條件，但還沒正式簽約。
這期間臺灣舉辦亞太影展，徐楓、尊龍、張國榮剛好都是頒獎嘉賓。那晚徐楓近距離觀察了這兩個人，看完心裡一咯噔：完了，選錯人了。
尊龍雖然長得俊俏，但整個臉線條太硬了，稜角分明。而張國榮的線條非常柔和，兩個人站著一對比，馬上就看出區別了。
回香港後徐楓很焦慮，每天失眠，她想反悔了，但不知道怎麼處理。這時尊龍的美國經紀人把合約傳了過來，條款極其複雜。徐楓看了幾條就怒了，因為有一些要求在她看來過分了。比如合約裡寫到：尊龍過來拍片一定帶他的狗一起來，而且要坐全世界最好的航空公司的飛機。還有他的狗一定要跟他同時出關 ，不可以滯留海關。那時候正常入關檢疫手續需要三天 ，按合約的要求，除非去海關走後門才能搞定。
徐楓本來就覺得選錯人了，這下正中下懷，就跟尊龍一方說合約沒得談了，不聊了。而陳凱歌這邊也傾向於用張國榮，他之前也接過尊龍的電話，除了詢問工作之外，還問北京氣候怎麼樣，要不要帶護膚品什麼的，也說過狗的事情，而且電話經常是半夜兩點鐘打來的，陳凱歌覺得他很煩，語氣就不太好。尊龍後來採訪時說，陳凱歌當時對他的態度很不友好。
徐楓跟陳凱歌一合計，決定重新用張國榮。因為之前一直沒定下來，張國榮也等了挺久，陳凱歌又專程去了一次香港，說明了原委，沒想到張國榮一點也不計較。當然因為面子問題，中間各種人還是做了很多工作。張國榮也很有誠意，跟經紀人說，薪酬就按最早談的，其他七七八八的條件就不要加了。
沒過多久，張國榮就來到了北京，他是一個人來的，一個助理也沒帶。來了之後不是馬上開拍，而是先跟京劇老師學戲，陳凱歌給他找了一個臨時助理，在生活上對他有一定的照顧，這一學就學了半年。
張國榮第一次扮上虞姬後，陳凱歌整個人都驚了：“他扮上以後不怎麼抬眼，眼簾就那麼垂著，本來京劇的化妝和箍頭都使眼角稍稍往上，而他又不怎麼抬頭，那真是千嬌百媚。”
開拍之後，劇組給張國榮配了一輛很普通的車，早上幾點化裝就按時去接他，到了就在北影拍戲。片場上張國榮也沒有任何生活上的額外要求，偶爾收工較早，天氣又好，他就跟陳凱歌說咱們去喝杯咖啡吧。陳凱歌從北影廠開車到貴賓樓賓館，到那去跟他喝一杯咖啡，之後再問要不要一起吃飯，張國榮肯定說吃飯就算了，還得準備明天的戲，也就各自回家了。
整個拍攝過程中，陳凱歌說，他與張國榮是心有靈犀一點通的，該到哪兒了就一定到哪兒，透亮極了，一丁點含糊其辭也沒有。他演完一個鏡頭回來，也不問好與不好，就坐到陳凱歌身邊等他講。陳凱歌不斷地跟他說，這個為什麼不行，在此刻你心裡的情形該是怎樣的，他一句句聽著，聽完他站起來就走了，重新演一遍，演完又坐下等陳凱歌說。
在一些節骨眼上的關鍵時刻，張國榮沒有一次失手。比如程蝶衣犯煙癮，小樓來看他那一場，張國榮要用拂塵打爛整牆的鏡框，牆上掛的都是他和小樓二人的合影。
開拍前陳凱歌相當緊張，要是一次拍不過，重新置換鏡框、打掃屋子就得耽擱相當的工夫，再有就是這場戲對演員表演要求極高，這是小樓和蝶衣在這個戲裡最後一次有身體接觸。表面上是因為犯煙癮，蝶衣大發脾氣，一個在砸，一個在後面抱，實際上表現的是愛之掙扎，能準確地傳達這幾層意思非常難。
而且這是一個斯泰尼康的運動鏡頭，陳凱歌反覆叮囑攝影師顧長衛，焦點千萬跟緊，不要演員演好了，你卻拍虛了。拍之前陳凱歌一直留心兩個演員的狀態，看到張國榮是鐵青著臉，張豐毅坐在旁邊咬牙，他就跟攝製組說快快，這兩人都進去了。
果然一開機張國榮就瘋了，然後就是拿著棍子亂打這牆上的鏡框，玻璃碴四處飛濺，張豐毅在後頭抱著張國榮也是豐沛的感情，現場兩個人的表演驚心動魄。
到陳凱歌喊停，張國榮已哭成淚人，久勸不止。在場的人都感慨，人戲不分，不僅有程蝶衣，張國榮也做到頭了。
整個拍攝過程中，有些陳凱歌沒有留意的細節之處，倒是張國榮給了他驚喜，比如程蝶衣被逐出舞臺多年不能演戲，有一場他落寞地走在巷子裡的戲，就是一個走路的鏡頭，並不複雜。開拍的時候，張國榮走著走著，突然就站住了，陳凱歌嚇了一跳，不過他只提起腳輕輕地抖了抖，之後又接著往前走，陳凱歌這才注意到原來那地上有很多煤渣子。張國榮非常自然流暢，但這不經意間的一個小細節，相當傳神地表現出了程蝶衣這個人的潔癖。而這裡又不只是潔癖，結合他戲裡的遭遇，所謂“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就是那個樣子了。
《霸王別姬》總共拍了6個月，從寒冷的2月下旬拍起，一直拍到酷熱的7月下旬。在孔廟拍鬥爭會的時候，熱到拿攝影機拍火苗子已經看不到顏色，演員還要圍著火堆，張國榮、鞏俐、張豐毅都在，尤其張國榮滿臉是厚厚的戲妝，整整折騰了一天，艱苦可想而知。那天有個著名的法國演員伊莎貝爾·於佩爾也在現場，就定定地在那裡看這三人演了一天，臨走時跟陳凱歌說，真是太棒的演員，太棒的電影。
《霸王別姬》最終在戛納捧回了金棕櫚大獎，也成了陳凱歌公認的最好的一部作品。張國榮去世後，陳凱歌回憶往事，他說：“回首這部作品倒常想起《紅樓夢》裡那個《好了歌》，歌臺舞榭，說不盡的繁華，到最後人去樓空，命運飄零。不過至今我始終相信，是那個人還是那個人，容貌改變了，服裝改變了，裝束改變了，人的心難變，而電影說到底是寫人心的，真正能夠長存的人這樣，電影也是這樣的。”
錯過程蝶衣的尊龍，後來演了《蝴蝶君》，也是男扮女裝，尊龍演的宋麗玲同樣千嬌百媚，這個電影的拍攝過程沒什麼特別的故事，但《蝴蝶君》的原型時佩璞的故事就太精彩了，有空再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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