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建業講老子：拙與巧——不尚賢
引言
說來倒真的頗具反諷意味：老子這位偉大的智者偏偏主張“絕聖棄智”（《老子》19章），要求人們重新回到上古結繩而治的時代，即使有了器具機械也派不上用場（80章），讓天下人都“虛其心，實其腹”，成天“無知無慾”地過日子（3章），他還認為“以智治國”是國家的災難，“不以智治國”才是人民的福氣（65章）。
朋友們聽了這些高論後也許都要冷笑：“不以智治國”難道還“以愚治國”不成？讓人“虛其心，實其腹”，不是要把人變成“無知無慾”的動物嗎？誰不為我們能製造出精美的器具和精巧的機械而自豪？誰不為人類的聰明才智而驕傲？現在竟然要我們“絕聖棄智”，這不明明是在說瘋話嗎？
老子沒有說瘋話。
人類的確應為自己製造出的精巧機械而自豪，但難道我們不同樣應該為自己對環境造成的汙染而感到臉紅？人類真的應為自己的聰明才智感到驕傲，可我們難道不同樣應該為自己利用聰明才智相互勾心鬥角、相互陰謀陷害、相互訛詐欺騙而感到羞恥？
才智確實為人類帶來了許多方便，但並沒有為人類帶來更多的幸福；我們可能比儉樸的古人生活得更加富裕，但肯定不比淳真的古人生活得更加快樂。
看來，我們與老子對生活有著完全不同的價值標準：我們看重的是生活的富有、奢華和榮耀，老子則珍視的是生活的幸福、快樂與和諧。
今天，家長希望自己的孩子，老師教育自己的學生，總要求他們比別人更聰明機智更有競爭能力，誰要是教自己的孩子或學生遲鈍笨拙和柔弱退讓，那準要被人視為十足的傻瓜，或者是個神經出了毛病的混蛋。想以自己的聰明才智鶴立雞群出人頭地，幾乎是所有現代人的奮鬥目標，是每一個人在競爭中成功的標誌，因而也是現代人學習的動力，自然它也就成了現代人精神苦悶的根源——人們也許還記得蘇軾“人生識字憂患始”的喟嘆，也許還記得曹雪芹“聰明反被聰明誤”的衷言,也許還記得美國人常說的那句 “不要太精明”（Don’t be too smart）的成語。
老子認為，人類痛苦和紛爭的病根就在於大家聰明過了頭，機巧過了分，假如人們立身處世都老實、忠厚、樸拙，這個世道就會和諧得多，我們的人生就會幸福得多。如果說機巧狡猾在老子的時代還是剛露苗頭，那麼在現代人身上就已經病入膏肓；如果說老子棄智尚拙的思想在當時還有些“前衛”，那麼它們在現代可謂是對症下藥的“祖傳秘方”。
正是老子這位主張棄絕智慧的哲人，反而給後人提供了更多更有用的智慧。朋友，你有興趣聽聽老子是怎麼說的嗎？
不尚賢
自人類走出了原始矇昧時期以後，無論哪個時代，無論哪個社會，幾乎沒有人滿足於自己的財富，但幾乎沒有人不滿足於自己的才華。
先來看看那些會咬文嚼字也只會咬文嚼字的文人雅士吧，他們不惜費神費時費紙費墨來呻吟懷才不遇，翻來覆去地哀嘆生不逢時，牢騷滿腹地埋怨英雄無用武之地。好象人人都自我感覺良好，動不動就自比管、樂，口口聲聲要學究天人。 “時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似乎只要自己生於楚漢之際，與劉、項逐鹿中原必定勝券在握；“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似乎在滄海橫流天崩地裂之時，自己真的能在談笑之間就把天下搞定；“長驅蹈匈奴，左顧凌鮮卑”——似乎在鐵馬金戈衝鋒陷陣之中，自己真的不費吹灰之力就可取敵人上將之首。我們也許把這些看成是文人一時興起的胡誇，可他們每個人說此話寫此詩時卻非常認真，由衷地表現了各自對自己才能的高度自信。雖然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父樵夫目不識丁，馳騁疆場的將軍士兵不屑於舞文弄墨，他們大多沒有為後人留下第一手錶白心事的文字，可是通過正史野史的記載、民諧歌謠的傳唱，我們得知不分男女，不論貴賤，每種人都認為只有自己最最聰明能幹，連尚不會騙人的笨伯也為自己的聰明沾沾自喜，連尚未開化的土著人也認為只有自己才配得上“賢人”的美稱。
榮譽就像財富一樣，容易激起人們強烈的佔有慾，贏得別人對自己才能的讚歎和博得別人對自己財富的豔羨一樣，容易激起人們強烈的衝動。運動員希望自己永遠是世界記錄的保持者，拳擊手希望自己是舉世無敵的拳王，選美大賽上每位姑娘都希望自己能成為豔壓群芳的世界小姐，戰場上的士兵都希望自己搶到頭功，甚至學校裡的小學生也希望自己排名全班或全校第一，除極少數怯懦者或厭世者外，人們無一不想成為生活中的佼佼者，無一不想在各自所從事的領域裡獨佔鰲頭。
為了社會安寧，為了民風淳樸，治理天下的人就不要過分抬舉賢才，也不得過分推崇賢名；抬舉賢才容易導致大家殘酷的競爭，崇尚賢名容易引起人們相互排擠讒毀。正是由於每個領域的天才成為人們崇拜的偶像，許多人不惜以並不光彩的手段來博取十分光彩的美名：為了金榜題名而在考場上作弊，為了當世界冠軍而在賽前服用興奮劑，為了成為影壇明星而貶低同仁，為了當武狀元而在比武時暗算對手……看重稀世珍寶會鼓勵人們去偷盜，抬舉賢才和崇尚賢名也會激起全社會的貪競之心，所以為政者要一方面淨化人們的頭腦，另一方面要想方設法填飽人們的肚皮；一方面削弱人們貪競的意志，另一方面強健人們的體魄，這樣人們就永遠不再有逞能的慾望和競爭的野心，使那些自作聰明的人也不敢耍弄小聰明，社會自然就返樸還淳。“不尚賢”是一種無為的處世之道，只要以此處理世事，就沒有世事處理不好。
（參見原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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