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南說夢:煙雨樓臺

前文對梁武帝執政前半期的作為進行了細分簡述,簡言之,梁武帝為政前半段全心全意重塑禮制,以儒家傳統文化恢復漢文化的秩序與傳承,其用心不可謂不誠,其踐行不可謂不深。我在讀史書讀到梁武帝執政前期的作為時深有感觸,自西晉太康年間開始,時代的空氣裡充滿了浮華的氣息,尤其是在東晉末期,整個南朝呈現出唯心唯利的社會狀態,權臣頻現而內鬥不斷,皇室內亂而蕭薔廝殺,就連親生骨肉之間都缺乏基本忠孝仁義的觀念。因此,在梁武帝建立梁朝之前,南朝的天空始終處於陰霾狀態,沒有任何一個帝王願意手持儒教的大旗,以自身的親身修為來推己及人,使社會風氣為之一變。而梁武帝卻能夠以苦行僧的姿態做到了這一點,僅此,梁武帝都應該是後世的楷模與典範。然而,梁武帝在使蕭齊出現乍晴之後緩緩地進入煙雨迷障的時刻,可這一切並不是梁武帝所願,到最後他又深深地痴迷其中。

舊南說夢:煙雨樓臺

說起梁武帝的時代就與佛教分不開,在梁武帝長達四十八年的統治生涯中,佛教深刻地影響了梁武帝整整四十年,最終致使梁武帝沉迷於佛教而舍家棄國。造成佛教在梁武帝時期如此繁盛的原因主要來自三個方面:

其一,禮制漸褪的時代裡,人們背棄初衷。東晉自建立以來都是在“王與馬,共天下”的影響下孱弱前行,所以在出現桓溫叛亂之後社會的風氣為之一變,人們找不到自己崇拜的對象,曾經的天子被權臣玩弄於股掌之間,而且天子不具備了那些神聖的特質,所以民間逐漸開始有了放棄周禮的行為。而佛教成為了人們的精神寄託,它以度化自己的姿態呈現在人們面前,受到了為求自保的普通百姓的熱烈歡迎,佛教在南朝紮下了根來。有史料記載,南朝的僧侶從劉宋時期的幾千人到南齊時期的兩萬多人,而當梁武帝即位以後僧侶的人數達到了八萬多人,整個國家的僧侶人口短時間暴增幾倍,這使得梁武帝不得不考慮對這種信仰形勢要善加誘導,要使之成為社會最穩定的因素。所以在穩定社會秩序之後,順應形勢地推動佛教興起於發展顯得十分重要,梁武帝初期也是想借助佛教的教化作用使平民穩定而向善。

其二,北方佛教大興,爭奪人口的戰爭一觸即發。北魏在太武帝滅佛之後顯得有些沉寂,但是隨著太武帝的逝世,佛教的勢力捲土重來,太武帝的政策遭到了繼承者的全盤否定,而佛教以其重生的魅力在北方大放光彩。由此,那些心向佛教的人開始去往北方,去尋找來自北方所謂的正統信仰。這樣一來,梁武帝統治下的蕭梁面臨著人口流失的巨大危機,要想發展生產首先要固定人於土地之上、於居所之內,現在已經出現了人口因佛教興盛而流失的情況,那麼梁武帝必須採取必要的截流措施。所以在梁武帝可以料想到的時間裡他預感到了層層壓力,他不得已採取發展壯大佛教的措施,旁人無法理解但是隻有順從,所以最開始發展佛教在國家政治層面遇冷,有些中高層勢力對梁武帝發展佛教的計劃表示深切地擔憂,但是在社會底層卻受到熱烈的歡迎,至少人口流失的情況得到了遏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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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三,梁武帝受挫於宗族,甘心投佛。梁武帝的學問路線其實是三段經歷,首先是接受儒家教育,史書載梁武帝“少時學周孔,弱冠窮六經”,他將儒家的經典典藏都仔細學習過了;然而二十歲以後,剛剛進入官場基層的梁武帝卻逐漸深陷道教,改奉道教的梁武帝常常與道士坐而論道,尤其是南朝著名的道教傳承者陶弘景與梁武帝頗有淵源,即位以後的梁武帝遇到國家大事,經常要派人去往茅山向陶弘景請教,以至於陶弘景有“山中宰相”之稱。雖說學術界認為梁武帝登基第二年,即天監三年(公元504年)梁武帝就頒佈了《舍事道法詔》表明自己舍道歸佛,但是梁武帝真正真心接觸佛教、接受佛教應該是在晚年,他在自己的講述詩文《述三教詩》中說“晚年開釋卷,猶月映眾星”,也就是說到了晚年梁武帝才真心端學佛教。儘管佛教在社會上的發展已經造成了不可避免的形勢,但是就梁武帝個人而言,他沉溺於佛事終究源於家庭宗室造成的挫敗感。

深刻傷害梁武帝的有兩個人,一個是他的六弟蕭宏,另一個是他的次子蕭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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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說六弟蕭宏,蕭宏可以說是蕭梁宗室的代表,他遜色於自己的兄長梁武帝,不但不求進取反而沉默墮落,而梁武帝對他連一句訓斥都沒有,而是一味地護短和縱容。如果說蕭宏只是個富貴王爺那也只是個人的悲劇,可是偏偏梁武帝沉迷於“五好家庭”建設,他對六弟反而有些偏愛。加封臨川王的蕭宏遠遠不滿足這些賞賜,他怯懦貪鄙,為了包庇殺人罪犯他不惜冒犯梁武帝,但是梁武帝並沒有懲罰他,反而覺得蕭宏是不滿足於自己的職位,所以梁武帝將蕭宏再次加封。後來梁武帝聽說蕭宏的府中常有大量車輛進入,疑似蕭宏私藏兵器,所以梁武帝親自去往探看,結果發現蕭宏家藏三億錢,府庫近百餘間,梁武帝一看到錢就哈哈大笑,還對蕭宏開玩笑說“老六啊,你可真會過日子啊”,遂與蕭宏對飲至深夜而歸。原本以為蕭宏可以滿足,可是他決心折騰到底,他與梁武帝的女兒永興公主私通,也就是說蕭宏與自己的親侄女亂倫,這還不算停止,蕭宏想著這事兒遲早要暴露,他與其坐以待斃還不如主動出擊。蕭宏買通殺手企圖殺死梁武帝而自立為帝,可是事情做得並不仔細,殺手被梁武帝擒獲,殺手也招供了蕭宏的授意。即使獲取這樣的信息,梁武帝也不想處死蕭宏,他最終選擇將蕭宏幽閉,不久,羞愧於父皇的永興公主懷著憂懼而死,蕭宏在得知消息之後也很快病死。即使是這樣,梁武帝為了皇室形象和睦,他對外依舊稱頌蕭宏的功績,加封他為侍中、大將軍、揚州牧,甚至給他親自挑選諡號為靖惠。

要說蕭宏的種種完全是梁武帝放縱的結果,他一心一意想打造的“五號家庭”並不隨他的心意。梁武帝有鑑於宋齊宗室的內亂,他殷切希望自己治下的皇族相親相愛,可是剛走了一個不省心的六弟蕭宏,又來一個傷害梁武帝至深的兒子。此人便是梁武帝的次子蕭綜,他是梁武帝與吳淑媛的兒子,說起這吳淑媛倒是一段傳奇可言。梁武帝起兵殺入建康臺城後,眼見蕭寶卷被部下誅殺,便進入後宮搜尋遺孤,不料梁武帝卻發現了吳淑媛,他深深地傾慕於她,所以梁武帝很快將吳淑媛收編入宮。可是誰曾想此刻的吳淑媛已經懷有身孕,梁武帝不知實情,後來與梁武帝交好七個多月後便生下蕭綜,是為梁武帝的次子。不能說梁武帝沒有起疑心,但是梁武帝對家人天生有莫大的寬縱,他甚至可以選擇原諒那些不可原諒的事情,所以對於蕭綜的身世他本不願提起。可是隨著吳淑媛的失寵,她內心充滿疑慮,對於兒子的身世和梁武帝的移情別戀她徘徊萬分,最終吳淑媛還是告知了蕭綜實情。蕭綜本來在梁武帝的培養之下已經是蕭梁裡難得的統兵大將了,他對於父親的栽培有感於心,父子之情愈加深厚,可是就在這感情昇華不久母親的一段講述將蕭綜帶了絕望的邊緣,一時間榮寵自己的父親變成了殺父仇人,骨肉血清誰人能理解。蕭綜實在是不敢相信,但是他又聽到了頗多流言,他不能選擇沉默。蕭綜在思慮再三之後認為自己的確是蕭寶卷之後,便在暗中建立起了南齊的宗廟七座,並且趁著外出巡遊的時候暗自拜謁齊明帝蕭鸞的陵墓。但是要說自己的骨血關係,他始終弄不清楚,後來在舊時醫療系統的指引下想起了滴血驗親這一招,蕭綜命人偷偷掘開蕭寶卷的墳墓,將其骸骨取出來,而自己將手臂劃傷以至於滴血,血滴很快就滲入骨骸之中,這讓蕭綜大驚失色,他既害怕又不甘心。所以他後來又狠心了一次,他秘密殺死自己在西州所生的剛滿月的次子,為的就是取出他(次子)的骸骨再次進行滴血驗親,果然,蕭綜的骨血深入次子的骸骨中。從此蕭綜便堅信自己為蕭寶卷的遺腹子,心中也暗暗生下了復仇的意念,風雨隨之而來。普通四年(公元523年)梁武帝進位蕭綜為南兗、兗、青、徐、冀五州軍事都督,五月進位為鎮北將軍,蕭梁東北部的前線幾乎都是蕭綜在掌握,可是蕭綜終究是要變節的。蕭綜通過多方打聽得知蕭寶寅在北魏,所以暗地裡他親寫書信與之聯絡,告知叔父蕭寶寅自己會率眾來降。暗通款曲之後蕭綜一直在等著機會,果然在普通六年(公元525年)梁武帝率大軍進攻北魏,魏將元法僧不戰而降,軍事重地彭城歸於蕭梁,為了守住彭城梁武帝將蕭綜調到彭城鎮守,後來北伐結束後梁武帝認為彭城難守,所以將蕭綜要調回建康,但是蕭綜覺得此次回到建康就再難見到叔父蕭寶寅了,所以他決心率部曲連夜投奔魏將元延明,自此蕭綜便投奔北魏去了。梁武帝在獲悉次子的背叛大為惱怒,他始終沒有想通兒子的叛逃,所以他回到臺城就立馬質詢了吳淑媛,吳淑媛不敢作答,但是梁武帝極為憤怒,所以梁武帝開始嚴查吳淑媛宮室的所有人員,嚴查之下總有人承受不起,對於蕭綜的身世和蕭綜的種種表現都和盤托出,梁武帝震怒萬分,他下令將吳淑媛廢為庶人,取消蕭綜所有的封號。蕭綜逃亡北魏並不受到北魏高層的待見,甚至對於蕭綜始終懷有敵意,因此,蕭綜在北魏的遭遇逐漸傳到了梁武帝這裡,同時傳過來的還有蕭綜想回歸蕭梁的意思,梁武帝為求兒子能回來竟然選擇了原諒他,並讓吳淑媛將蕭綜小時候的衣物給他送過去,以示企盼之意,可是蕭綜並沒有迴歸的意思,他始終沒有答應。梁武帝甚是失望,可是梁武帝還是不想讓父子情分永久斷絕,所以當蕭綜在北魏鬱郁不得志的時候,吳淑媛因病而逝,梁武帝惻隱之心再犯,他心中的不落忍令他再一次恢復蕭綜的封號,並給吳淑媛封加諡號為“敬”。可以說梁武帝委曲求全維持的“五好家庭”在一次又一次的傷害中讓他逐漸拋棄了“齊家”的觀念,失望與落寞在他心中漸漸泛起哀愁,梁武帝甚至不敢面對如今的蕭氏家族,恰巧此時佛教興盛起來,梁武帝決心親身感受佛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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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歷宗室之痛之後,梁武帝再也不願相信紅塵之愛,所以在他多番受傷之後,他選擇了棄道從佛,他甘心成為佛祖蓮座之下最虔誠的信徒。梁武帝在為父母修建大規模的佛寺之後,他每月初一十五都要進寺上香,以最虔誠的心向上蒼禱告。靜默如心,梁武帝在沉靜之後終於明白自己屬於佛教,他為了進一步領悟佛教的真諦,他決心進入棲霞精舍參悟佛理,經過較長時間的修行領悟,梁武帝決心立佛教為國教,在釋迦牟尼誕辰之日,梁武帝下令讓王公大臣、宗親舊故、基層白衣都要信奉佛事。如果說以前梁武帝倡導佛教是為了重塑社會禮制,那麼現在梁武帝是真的深陷佛教,沉迷不已。為了將佛教推廣至深,梁武帝用了接下來近三十年的時間使之弘揚光大。

期間,南朝的佛教迎來史無前例的春天。在近八萬信徒的熱衷發動中,梁武帝順應形勢的發展,他仿照北方的佛教發展模式,廣播信徒之詔,讓天下之人盡皆衷心佛事。梁武帝在位期間,南朝佛寺廣建,積納信徒,梁武帝也給予了許多優惠政策,包括僧侶不參與納稅徭役等,一時間春風漫卷的江南再現煙雨,在這煙雨之中高樓聳峙,誦經聲久久不斷,因此唐朝詩人杜牧曾說“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而事實上,南朝的佛寺遠遠不止四百八十座,據不完全統計梁武帝治下的佛寺高達兩千八百四十餘座,這對於偏安一隅的蕭梁政權來說無疑是一場轟轟烈烈的社會運動,興建佛寺就意味著大量社會財富的消耗,它意味著大量的社會勞動力淪喪為信奉虛無教義的蛀蟲,它更意味著一場佞佛運動激烈地衝擊著蕭梁政權。不光如此,梁武帝還下詔由高僧、學者、政府官員、社會賢達共同組成“建康教團”研究佛教的禮儀典章,長達七年的研究終於有了結果,那就是聞名天下的在家受菩薩戒。在家受菩薩戒實則是梁武帝為了規範人們信仰心靈的佛教禮儀,其核心內容為三聚淨戒,要求信徒們一要遵守戒律清規,二要為人為善,三要為普渡眾人。為了進一步地落實在家說菩薩戒,梁武帝身體力行,他自己保持良好的心性,撰寫《斷酒肉文》,要一眾高僧傳唱頌揚,一時間漢地僧人保持素食的習慣延傳至今。在家受菩薩戒編撰即將成功之際,梁武帝在當年四月初八之日親身接受菩薩戒,身穿佛袍,稱法名“冠達”,這無疑是一場莊嚴地宣告儀式,自此梁武帝在歷史上多了一個稱號“皇帝菩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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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廣修佛寺的過程中,有一座寺廟的興起與梁武帝接下終生之緣,它便是傲立建康的同泰寺。這座寺廟是梁武帝一手建扶起來的,它的豪華壯麗是南朝其他任何寺廟不能媲美的,它佔地之廣、僧侶之多、香火之盛,聲名遠播,梁武帝與達摩談論佛理就是在同泰寺中。不光是興建同泰寺由梁武帝親身操持,他甚至為了踐行佛心前後四次捨身同泰寺。先明確為什麼梁武帝是“捨身”而不是“皈依”,這是因為梁武帝作為世俗政權的最高統治者,他可以傾心佛事,但是他在沒有掃盡紅塵之前不能以絕對的禪心事佛,為了洗盡梁武帝自己的紅塵,梁武帝必須以勞役之苦來鍛造自己的事佛意志,所以他前後四次捨身同泰寺,其實就是在同泰寺做勞役之事,當然他作為那個時代最為耀眼的星星,他也會以皇帝菩薩的身份為一應信徒解疑答惑,成為那個時代離佛祖禪意最近的人,這個深解禪意的皇帝菩薩卻用四次實際行動表明心志。普通八年(公元527年)三月初八,梁武帝親身駕臨同泰寺,捨身釋迦牟尼腳下參悟佛法,三日後在眾臣力勸之下返回臺城宮內,大赦天下,並改元大通。在陳慶之北伐收功之後,梁武帝深感大喜,獎賞了陳慶之等一眾之後梁武帝覺得天下太平,他持戒修身的事業不能完結,所以在大通三年(公元529年)九月十五日,梁武帝突然決定參加同泰寺的“四部無遮大會”,當眾梁武帝脫下黃袍,換上素雅的僧服,再次向世人宣告自己捨身同泰,並於次日他親自登上講經壇,為臺下痴心佛法的信眾講解《涅槃經》的精髓,眾人感悟梁武帝的痴心至深,紛紛表示向皇帝菩薩學習,學習他持身加正的佛學修為,持續了數日之後眾臣實在不忍看到國中空虛無主,所以當年九月二十五日群臣向同泰寺捐贈一億錢,祈求向“三寶”禱告,請求贖回皇帝菩薩梁武帝,兩日後梁武帝走出同泰寺,決心還俗。而後大同十二年(公元546年)四月十日,梁武帝自覺佛心即吾心,所以他再一次捨身同泰寺,朝臣實在不敢讓紛繁複雜的國事荒廢,所以再一次捐贈兩億錢將其從同泰寺贖回;時隔一年,即太清元年(公元547年)三月初三,梁武帝第四次捨身同泰,這一次梁武帝在同泰寺一住就是三十七天,期間,國家大政紛紛由朝臣送往同泰寺,梁武帝身著僧袍,秉筆硃批,料理國家大事,這才是亙古未有的奇觀,四月初十朝廷再次出自一億錢將梁武帝贖回。前後四次捨身同泰寺,前後花光四億錢的國庫資金,梁武帝佞佛達到了極致。學者郭祖深曾這樣形容梁武帝佞佛的狀況:“都下(蕭梁都城建康)佛寺五百餘所,窮極宏麗。僧尼十餘萬,資產豐沃。”夢想如幻影般即將破滅,中大同二年(公元547年)四月,南朝遭受暴雷襲擊,同泰寺的九層寶塔受到雷擊,大火延及整個寺院,將同泰寺焚為一片焦土,梁武帝傷痛於同泰寺的焚燬,改元太清元年,以祭奠同泰被付之一炬,梁武帝佞佛之路自此而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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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光數以億萬計的庫資,滋養數以十萬計的僧尼,致使蕭梁社會發生勞動竭力、停滯不前。

南朝乍晴之後煙雨再起。

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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