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下午，大街上的人們已經很少了，家家戶戶的門上都貼著對聯。今年是12星宿的羊年，很多人家的對聯都有喜氣洋洋、三羊開泰等吉利喜慶的內容。
夕陽紅養老院裡有十幾位老人沒有回家。這些老人基本失去了生活能力，但思維還都正常。兒女們提前告知養老院：春節期間他們不接老人回家。這樣一來，養老院就不能放假，院長張苑群只好給護理人員加開工資，安排專人照顧這些不能回家的老人。
王鐵漢82歲，當年是鐵礦的有名大力士。生有三兒一女，前幾年因為腦出血留下了半身不遂的後遺症，老伴已經去世。幾個子女都稱無力照顧父親，他們把父親送到了夕陽紅養老院。轉眼間，王鐵漢在這裡過了三年春節。雖然平時裡子女隔三差五輪流來看看自己，可是今年一進臘月，幾個子女幾乎都不見了蹤影。
張芸87歲，她的6個子女，兩個兒子也都60多歲了，他們說自己也需要兒女照顧，就把老母親送進了夕陽紅養老院。老太太的丈夫多年前已經去世，她在養老院裡已經生活了6個年頭。張芸第一年來養老院時，春節回家把股骨頭摔壞了，老人失去了生活能力，長年臥床。兩個兒子平時也極少來探望老人。老人有四個女兒，她們有時也來看老人，但她們有自己的家需要照顧，這春節不能接母親回家過年。
劉春山77歲，是煤礦工人。生有兩兒一女。前年夏天因為腦血栓失去了生活能力。妻子五年前已經去世，他被子女們送到養老院已經兩年了。去年春節子女們沒有接老人回家過年，今年也不接老人回家，劉春山只能和院友們一起過年了。
馬飛今年65歲，是養老院裡最年輕的院友。馬飛原來是鋼鐵廠的車間主任，退休那年因為遭遇車禍全身截癱。馬飛有一子一女，妻子早喪，沒有再娶，一人辛苦地將子女養大成家。誰知，在退休那年遭遇不幸，轉眼間在養老院裡生活了5年。前兩年子女還能經常來探視，這幾年子女很少來了。
除夕之夜，多數老人早早睡覺了，一些老人們卻堅持看春節晚會。當午夜鐘聲敲響和室外響起震天的鞭炮聲時，張苑群親自向每個房間裡的老人們祝賀春節。按照民間習俗，張苑群親自下廚房為老人們做了一桌豐盛的飯菜，並端上一盤盤餃子。為了讓老人們春節過得愉快，院長按照老人的意願，讓他們自由組合，在房間裡吃飯。這樣，王鐵漢、劉春山、馬飛和張芸幾個語言能力尚好的老人便組合在一起。
張苑群親自給每一位老人倒了一杯葡萄汁，親切地說：“各位老人家，今天我代替你們的兒女和大家一起過年，希望各位老人春節愉快，開開心心，身體安康、長壽。今天我們就用葡萄汁代替美酒，祝大家羊年喜氣洋洋。”
張苑群這個祝酒詞用心良苦，避開了可能引起老人們傷心的詞語。老人們流淚了，他們端起酒杯喝下了不是酒勝似酒的果汁。三杯過後，老人們打開了話匣子，說起了一件件往事。
馬飛放下酒杯說：“幾位老哥、大姐，人哪，不能有病，這一病自己管不了自己，連兒女都嫌棄自己，真是沒有用啊。想當年，孩子小，每到過年的時候，我趕緊去商店買好吃的，孩子他娘還給孩子們買新衣服。一家人大年三十晚上吃餃子、守歲，孩子給俺爹媽磕頭拜年，老爺子和老太太還給孩子壓歲錢。一家人樂樂呵呵，多好啊。可是現在啊，只能和你們幾個哥哥姐姐在這裡空守了。想起來啊，真寒心。”
王鐵漢語言不大利索，但表達還清楚、他流著眼淚，說：“馬老弟說的是啊。前些年，我的胳膊腿還挺利索，手裡還有些積蓄。一到過年的時候，兒也問好，女也問好，兒媳和姑爺也都問好，兒子、閨女也都知道領著孩子來看我。孫子孫女、外孫外孫女還給我磕頭拜年，哪一次過年我都得拿出幾千元壓歲錢。那時候兒女拿我當爹看，孫子孫女也知道看看爺爺，外孫和外孫女也知道給姥爺拜年。那時候，我就是拿出錢去，心裡也樂呵。可是現在，我就怕過年。我不是怕死，而是怕沒有人理我。”
張芸說：“嗨，幾個兄弟，都一樣。俺老頭活著的時候，我這六個孩子還真挺孝順。老頭一死，我這個沒有用的娘一天不如一天。這不，腿一摔壞，兒女都不管我了。我心裡也想這幾個孩子啊，當初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們拉扯大，我容易嗎？連他們的孩子我也都拉扯了好幾個。可是，現在我就成了一塊破抹布，連自己的孩子都看不上了。這幾天，我心裡壓得慌，前幾天給孩子打電話，他們說‘沒功夫’，等過了年再來。我真怕明天早晨我起不來，也就看不到他們了。”
劉春山說：“老姐姐，不能那麼想。我們要堅強地活著。現在已經是初一了，我們都長一歲了。有時我和你們一樣，也覺得挺憋屈。我們把兒女都養活大了，如今把我們往養老院裡一扔不管了，我確實想不通啊。可是想不通又有什麼辦法，你們看，咱們這裡不光我們幾個，那些說不出話的兄弟姐妹，眼淚都快流乾了，可兒女們就是不來。今年剛上凍的時候，4號房間裡走的那兩個老哥，活著的時候兒女不來，死了以後兒女都到這裡又哭又鬧，鬧得張院長也花了不少錢才算拉倒。活著不孝，死了哭鬧，這是什麼事啊？”
張苑群的眼淚幾乎要落下來了，她勸說道：“幾位老人家，你們的孩子可能真有事來不了。他們過了節一定能來，你們就放心吧。我今兒晚上就陪著大家過節，你們就把我當自己的女兒吧。”
張芸說：“張院長啊，你別寬我們的心了。好幾年了，幸虧有你這個養老院，要不然我這把老骨頭可能早就完了。你待我們再好，也替代不了兒女。有時我想啊，最好啊，得個急病一下子死了，早死早託生，省得擱這裡遭罪。”
張芸正說著，外面又響起了一陣鞭炮聲，窗外還不時升起明亮的煙花。張芸老人一陣氣喘，響起劇烈地咳嗽聲。張苑群把老人扶到床上，老人的咳嗽聲漸漸地平息了。看到張芸老人發青的臉色，張苑群給120打了急救電話。
不大一會，救護車停在門前，幾位醫護人員給張芸老人做了檢查之後，說：“這位老人病情挺急，需要住院。”
張苑群拿出一疊錢，交給一位護理人員，說：“你馬上到醫院護理這位老人家，給她先辦理住院手續，請醫生用最好的藥，爭取讓老人家轉危為安。”
救護車走了， 幾位老人坐在輪椅上，久久沒有聲音。多年來，這些老人身邊發生過很多起這種事情，老人們的心已經麻木了。
張苑群馬上給張芸的兒女打電話，通知他們：“老人病危，已經住院。”
第二天早晨，太陽剛剛升起，護工打來電話：“院長，張芸老人剛才走了。她臨走的時候告訴我：謝謝張院長，陪她過了最後一個春節。”
放下電話，張苑群流下眼淚。自開辦養老院以來，她已經送走了十幾個老人了，可是在春節這天離去的，張芸卻是第一人。張苑群急忙趕到醫院，親自為老人換上了衣服。這套衣服是老人自己帶到養老院的，她對張苑群說：“閨女啊，如果我哪一天走了，兒女趕不上，就麻煩你給我把衣服換上吧。”
如今，老人的囑託變成了現實，張苑群站在張芸的遺體前面，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病房的門開了，一個人哭嚎著走進屋裡，在張芸遺體前面跪下：“媽呀，你前些日子還好好的，怎麼突然就走了呢？”
又有幾個人進屋，跪在張芸的遺體面前哭喊著，他們在哭喊中流露出一個疑問：“老人為什麼會突然去世了？”
護士推著一輛平車走進來，問道：“誰是家屬，老人的遺體需要送到太平間暫時停放，請給予協助。”
當老人的遺體被抬上平車的時候，病房裡響起一片驚天動地的哭聲。張苑群向張芸的子女們打了一聲招呼，便離開了醫院。張苑群回到養老院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另外幾位老人，老人們也都流下了悲痛的眼淚。
昨天夜裡，張芸老人還和大家在一起吃飯，可是，當新年第一個陽光升起的時候，她竟然離開了這個曾經讓她幸福而又感到悲痛的世界。她離去的時候，六個子女沒有一個在身邊。昨天夜裡張苑群打電話通知張芸的兒女之後，卻沒有一個人到醫院護理老人。
正當幾位老人流淚的時候，從外面走進來一男一女，這是張芸的大兒子和小女兒。
張芸的小女兒一進屋就問道：“張院長，我媽在養老院裡一直好好的，怎麼突然就走了？她昨天吃了什麼東西？喝酒了沒有？”
張苑群說：“你母親昨天和大家一起吃的年夜飯，她只喝了一點葡萄汁，沒有喝酒。老人犯病的時候，我給120打的電話，並安排專人護理她住院的。昨天晚上我就給你們打了電話，你們卻說讓養老院先護理，等早晨再去醫院接班。醫生的診斷是心力衰竭死亡。應該說，老人是壽終正寢。”
張芸的兒子說：“張院長，我媽平時心臟挺好的，怎麼就會心力衰竭呢？她的年齡這麼大，昨天晚上你們就不應該讓她熬夜。”
馬雲飛火了，說：“你們說的是什麼話？你的母親在養老院多長時間了，你們來了幾次？她有沒有病你們知道嗎？告訴你們，昨天晚上看春節晚會，我們都勸你媽不讓她看，她告訴我們：‘過這個年就88了，依足了。看一次少一次，能開心一天就開心一天。’她去醫院的時候告訴我：‘馬老弟，我要是回不來了，兒女要來鬧得話，你就讓他們看看我提前寫的信。’你媽她前幾天寫了一封信在包裡，你們自己看吧，不要再鬧了，要是沒有張院長，你媽早就就走了。”
張芸的女兒打開母親放在床頭櫃裡的一個小包，裡面有一個信封。信封裡有一疊錢，有一條項鍊、一個戒指、一對耳環。張芸的女兒從信封裡抽出一張信紙，上面寫道：
兒子、女兒：
當你們看到這封信的時候，媽媽已經走了。自打進了臘月，媽就感覺一天不如一天，心跳得厲害，氣短。醫生告訴我，這是老年性肺心症。媽知道，老天爺這是要讓我去見你們的爸爸了。媽活了87年，再過去這個年就88歲了，也算是高壽了，足了。
自打我到了養老院，你們來的一年比一年少，媽不怪你們，你們也都是有兒女的人。不過我在養老院遇到了一個好人，就是張院長。要不是她對我照顧得好，媽可能早就走了。我要是哪一天離開了，你們可不許鬧張院長，咱不能幹沒良心的事。
我手裡只剩下這5000元錢了，如果我走了，這些錢也夠發送我的了。你們不要花什麼錢，媽不能給你們添麻煩。項鍊、戒指和耳環，是媽能留下唯一的念想，雖然不值什麼錢，就給你們三個女兒吧。媽不能給兒子留下什麼，我相信三個兒子也不會挑媽過的。
孩子們，如果媽走了，媽唯一不依足的，就是你們不在身邊。媽想你們哪。
母字
甲午年臘月二十九日
張芸的女兒眼淚流了下來，她把信遞給了哥哥，一把抓住張院長的手說：“張院長，對不住你了。”
張苑群說：“沒有什麼，我只是做了應該做的事情。”
張芸的女兒和兒子把母親的遺物收拾好以後，向老人們和張苑群深深地鞠了一躬，說：“各位叔叔，感謝你們陪伴我媽度過了最後的時光。感謝張院長，是您讓我們的母親在臨終的時候獲得了安慰。”
看著張芸兒女的背影，張苑群沉思著：每年春節的時候，都有十幾位老人在養老院裡過節，他們的子女沒有接老人回家，也不來陪老人過年。陪著老人們在養老院裡過春節的，是我們這些沒有血緣關係的工作人員。
幾年來，有多位老人在養老院裡離開人世。他們的子女來處理老人後事的時候，不顧其他老人的感受，又哭又叫，還在養老院裡搞祭祀活動。
有一位老人病危，家屬接到通知沒有及時到養老院。養老院
把老人送到醫院，老人到了醫院不久就去世了。其女兒在母親死後不是檢討自己的不孝，而是追問母親的死因是否與養老院有關。剛才張芸的兒女也是這樣做的，好在張芸老人事先寫了一封信，才沒有發生糾紛。想到這裡，張苑群心情極不舒服。
春節的鞭炮連續幾天都響個不停，家家戶戶都團圓慶賀。養老院裡這些孤寡老人卻無處可去。他們年輕時養育了子女，在晚年的時候，卻被子女拋棄在養老院裡。現在很多地方出現了空巢老人，然而養老院裡的這些老人，卻無巢存身。
《婚姻法》第二十一條規定“......子女對父母有贍養扶助的義務。”可是許多做子女並不能做到。
《老年人權益保障法》第十二條規定“老年人養老主要依靠家庭，家庭成員應當關心和照料老年人。”第十三條規定了子女對老人的“經濟上供養、生活上照料和精神上慰藉和照顧老年人的特殊需要”的義務。
然而，很多做子女把老人扔到養老院裡以後，卻把這些法律上的義務全扔掉了。張苑群正想著，身後有人說話了：“生不孝，死哭叫，這算是什麼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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