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評狂魔”米芾懟顏真卿、柳公權,厚古薄今是他的缺陷所在

公元1082年,元豐五年,一位落魄的官場士子被貶到黃州。黃州這個地方,在宋代也算是一個偏遠之地,按常理來說,只要是個士大夫,見此情景,一定會大為失望落魄。但出人意料的是,這個剛剛被貶到黃州、一生政治命運幾近於夭折的人,卻在前來拜訪他的人所撰寫的描述中,絲毫不見落魄困窘之意,放達自適之態躍然紙上:

吾自湖南從事過黃州,初見公酒酣曰:‘君貼此紙壁上’。觀音紙也,即起作兩竹枝、一枯樹、一怪石見與。

“差評狂魔”米芾懟顏真卿、柳公權,厚古薄今是他的缺陷所在

這段話記載於米芾的《畫史》中,而那位被貶謫的士大夫,正是大名鼎鼎的蘇軾。而中國書法史上,兩位傳奇性的書法人物也開始了他們歷史性的會面。

然而他們見面究竟談了關於書法的哪些問題,我們還尚未得知,但是關於書法之外的事情,蘇軾卻跟米芾談了不少,尤其是蘇軾獨特的“畫竹”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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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此別過後,我們在另外一處歷史的故紙堆中看到了一些蹤跡:

米元章元豐中謁東坡於黃岡,承其餘論,始專學晉人,其書大進。

這段話記載於《跋米帖》中,其中“謁東坡於黃岡”正說的是他們倆這次會面的場景,“承其餘論”說明當時40多歲的蘇軾,以一個長輩的心態給當時只有30歲的米芾在書法上提出了一些自己的建議,這個建議的內容很明顯,是有關於“晉人”書法的,否則,也不會說“始專學晉人,其書大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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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晉人書法”對於米芾來說,應該是具有深遠意義的,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後來的米芾,成為了一位狂熱的“晉人書法恪守主義者”,而曾經給米芾指出學魏晉之路的蘇軾,卻走向了他的反面,成為了一位“變通書法主義者”。

你也許看到這裡會感到疑惑,到底什麼是“晉人書法恪守主義者”,什麼是“變通書法主義者”。

“差評狂魔”米芾懟顏真卿、柳公權,厚古薄今是他的缺陷所在

這其實是我自己借用的兩個概念,以此來區分兩種完全不同的人。

恪守主義,最早來自於基督教中,人們根據對待《聖經》的兩種不同態度,分為恪守主義者和變通主義者。恪守主義者信奉《聖經》上一言一句的意義,認為他們不容更改,更不容人們隨意假設,而變通主義者則不那麼認為,他們認為每一個人都有定義闡述經典的權利。實際上。西方的宗教改革運動就是一幫信奉變通主義者提出的。馬丁路德尤為明顯。

後來,在美國九位大法官中,人們也根據這一概念來區分各位大法官對於法律條文的解釋、理解和對法律適用性尺度的掌握大小,這個概念再加以擴大,就是美國著名的兩個對立的派別。

實際上,我們借鑑這一概念,就可以來去區分兩種完全不同的人。而我們區分的依據,就是根據他們對於魏晉書法的態度。我們都知道,魏晉書法是中國書法自覺期的初始,甚至我們可以認為“中國書法誕生於魏晉”。因為魏晉之前的書法,並不能稱得上完全意義上的“書法”,只有到了魏晉,人們自覺的追求書法審美,這才有了美學意義上、藝術意義上的書法。

“差評狂魔”米芾懟顏真卿、柳公權,厚古薄今是他的缺陷所在

既然魏晉在中國書法史的地位如此重要,那麼人們對於魏晉書法的態度就有所不同。根據對於魏晉書法態度的不同,就可以區分為兩種類型,一種類型是唯魏晉至上,認為魏晉力壓其他各個時期,是書法正源,不容更改;另一派雖然承認魏晉的地位,但是認為書法還是有所發展的,後人對書法不是一點作用都沒有的。

在這裡,很顯然,米芾就屬於前一派,是不折不扣的魏晉至上,是晉人書法恪守主義者,而蘇軾顯然是變通主義者。

這很明顯的體現在米芾的論著中。米芾寫有一本很有意思的書,叫做《海岳名言》,這本書很清晰的體現了米芾的書法觀。

“差評狂魔”米芾懟顏真卿、柳公權,厚古薄今是他的缺陷所在

整本《海岳名言》,米芾想要傳達的一個理念,就是“古”。統計下來,直接和間接提到“古”的說法應該有十多處。我們可以據此推測一下,米芾所說的“古”,肯定是相對於他之前的歷史時期,對於他而言,可以稱得上“古”的朝代,唐朝算是,魏晉也是。

但是我們看看米芾對於唐朝書法家的評價,非常的極端。比如對於唐朝書法家蕭誠,原文表述如下:

御史蕭誠書太原題名,唐人無出其右,為《司馬系南嶽真君觀碑》,極有鐘王趣,餘皆不及矣。

“差評狂魔”米芾懟顏真卿、柳公權,厚古薄今是他的缺陷所在

這位被米芾盛讚為“唐人無出其右”的人,卻在歷史上默默無聞。而對於當時鼎鼎大名的顏真卿和柳公權,米芾是毫不客氣的:

開元已來,緣明皇字體肥俗……徐浩為顏真卿闢客書韻,自張顛血脈來,教顏大字促令小,小字展令大,非古也……如顏真卿,每使家僮刻字,故會主人意,修改披撇,致大失真……石曼卿作佛號,都無回互轉折之勢,小字展令大,大字促令小,是顛教顏真卿謬論……歐、虞、褚、柳、顏皆一筆書也。安排費工,豈能垂世……顏魯公行字可教,真便入俗品……

“差評狂魔”米芾懟顏真卿、柳公權,厚古薄今是他的缺陷所在

對柳公權,米芾也是毫不留情:

丁道護,歐、虞筆始勻,古法亡矣。柳公權師歐,不及遠甚,而為醜怪惡札之祖。自柳世始有俗書。

但是,在這兩處表述中,我們卻可以看到米芾所認為的一個共同的標準,即“古”。無論是在批評顏真卿,還是柳公權,米芾首先著眼的一個問題就是,你的字合不合古意(古法亡矣、非古也)。

通過米芾對御史蕭誠的讚美,我們可以看出,米芾所指的“古”就是“鐘王趣”,也就是說是魏晉書法。

“差評狂魔”米芾懟顏真卿、柳公權,厚古薄今是他的缺陷所在

但是蘇軾有沒有像米芾這樣極端呢?並沒有。蘇軾在《跋二王書》中這樣表達對而二王的傾佩:

筆成冢,墨成池,不及羲之即獻之。筆禿千管,墨磨萬鋌,不作張芝作索靖。

這表明蘇軾還是肯定魏晉書法的價值的。但是蘇軾對遭到了米芾“差評”的柳公權、顏真卿,卻讚賞有加:

顏魯公書,雄秀獨出,一變古法,如杜子美詩,格力天縱,奄有漢、魏、晉、宋以來風流,後之作者,殆難復措手……柳少師書,本出於顏,而能自出新意,一字百金,非虛語也。其言心正則筆正者,非獨諷諫,理固然也。世之小人,書字雖工,而其神情終有睢盱側媚之態,不知人情隨想而見,如韓子所謂竊斧者乎,抑真爾也?然至使人見其書而猶憎之,則其人可知矣。

“差評狂魔”米芾懟顏真卿、柳公權,厚古薄今是他的缺陷所在

這兩段話全然沒有米芾特有的“差評”語氣,相反的,從各種方面對他們給予了高度的讚揚。

從中我們可以找到的一個共同特徵就是,蘇軾雖然承認“古”的價值,但是他不拘泥於“古”,不是為了“古”而“古”,而是把“古”作為一個考察風格變遷的參考座標,並不具有實際的評價和參考意義。

比如,他認為顏真卿的書法是“一變古法”,“奄有漢、魏、晉、宋以來風流”,這就體現了蘇軾看中的,是你“新”的東西,即創新型、變化性、發展性。蘇軾自己也曾經說過,“我書造意本無法”、“自出新意,不踐古人”,這兩句話說的已經非常清楚了。

“差評狂魔”米芾懟顏真卿、柳公權,厚古薄今是他的缺陷所在

在當時的大環境下,唐朝還不能算是“古”,所以,“古”就是魏晉,那麼蘇軾認為學習書法不必“踐古人”,就是在強調創新,不必拘泥於魏晉,而米芾則與之相反。

這兩種思想影響深遠,有不少人是和米芾一樣,唯魏晉至上,比如中國歷史上就有人斷言“中國書法,一壞於顏真卿,二壞於宋四家”,這實際上就是在否定盛唐、宋元時期的書法。

但是最近有人又提出了一個新的觀點,那就是:

“書法始於三代,流於秦漢,盛於晉唐,終於宋元,近五百年古意漸去”。

“差評狂魔”米芾懟顏真卿、柳公權,厚古薄今是他的缺陷所在

這句話從資料顯示來看,是出自一個叫做《雪窗書品》的書,作者是鍾致帥,但是我對鍾先生並無瞭解,也絕無恩怨,在這裡只是就事論事,談談這句話背後到底思維模式是怎樣的。

這實際上只是米芾書學思想的一個變種,一個修正。這句話的潛臺詞就是,自從宋元之後,中國就沒有真正的書法了。這句話和米芾書論的邏輯起點就是“厚古薄今”,而上面那句話,因為是距離明清五百年更近的人提出的,所以對於相對較遙遠的“盛唐”、“宋元”,採取了和米芾不一樣的態度,但是對離論斷者更近的明清、近代,則是和米芾如初一轍,加以否定,這其實就是受到了晉人書法恪守主義者的影響(在他們自身的話語語境中,“古”的意義是相對肯定的,“今”則是要批判否定的對象,所以“古意漸去”也是一種另類的否定)。

“差評狂魔”米芾懟顏真卿、柳公權,厚古薄今是他的缺陷所在

這種思想不僅僅在書法中存在,在民間歷史愛好者中也流傳有一種非常廣泛的說法——崖山之後無華夏。這些說法和米芾的奉古論、鍾先生的“近五百年古意漸去”有太多的相似之處了,他們都是著力肯定古人、否定今人,肯定某一個時期,而貶損某一個時期。

但是歷史的天平終究不會因為時間的久遠而做出任何偏側,即便是以宋朝米芾極力詆譭的隋唐時期,卻也還是被我們後世的人所承認,所欣賞了。因此魏晉、隋唐、宋元、明清,這些中國歷史上書法鼎盛的高峰期,也一定會受到我們後世的承認。

“差評狂魔”米芾懟顏真卿、柳公權,厚古薄今是他的缺陷所在

公元761年,正值安史之亂後,唐朝百廢待興之際,杜甫創作了《戲為六絕句》,其中有這樣幾句話:

不薄今人愛古人……別裁偽體親風雅,轉益多師是汝師!

“不薄今人愛古人”,或許這就是杜甫詩歌成就如此之大的原因所在吧。對於今天的我們來說,也許只有操持這樣的態度,我們才能更好地看待藝術的發展。因此,我們應該跳脫出狹隘的“厚古薄今論”,這樣才能更好欣賞藝術、品味藝術,難道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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