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蕃王朝對外擴張的基礎因素

吐蕃王朝對外擴張的基礎因素

吐蕃是一個充滿謎題的王朝,它從七世紀走下高原,以區區數百萬的人口,向東、西、北強勢拓展,盡佔青海、河隴、川西、滇西北、天山南北麓,甚至越過帕米爾高原,直抵中亞阿姆河流域一帶。

先後與當時亞洲最強大的三個軍事集團,唐、南詔、大食、回鶻分別進行了幾十乃至上百年的激戰。

這種擴張的決心和烈度,在整個人類歷史上都十分罕見,更遑論之後的藏族政權各個呆若草雞。

對於吐蕃王朝強勢拓展的態勢,即便身為對手的唐朝,也不得不嘖嘖稱奇。

《新唐書》稱之:“惟吐蕃、回鶻號強雄,為中國患最久”。《舊唐書》則以“地方萬餘里,西戎之盛,未之有也”記之。

那究竟是什麼原因,讓吐蕃王朝有如此的擴張動力。又是什麼原因,使其成了藏史上最輝煌豪勁的時代呢?

今天,我們從其國家的自然環境、政權結構和軍事組織形態

三個角度來進行分析。

吐蕃王朝對外擴張的基礎因素

青藏高原的地貌

一、青藏高原的自然形態是吐蕃王朝對外擴張的原動力;

很多時候,自然環境會塑造一個族群、一個國家精神風貌,越是生活在環境惡劣地區的族群越強悍,也越有對外擴張的動力。

類似的例子,在人類歷史上不勝枚舉,中國北方草原的遊牧民族、北歐斯堪的納維亞的維京人都是典型的例子,吐蕃人也是如此。

青藏高原嚴苛的自然環境,無法容納大量人口。

對於吐蕃的立國之本農業來說(吐蕃是個披著遊牧外衣的農耕國家,這點和很多人的固有印象不同),整個青藏高原適宜農耕生產的地區,不過只有雅魯藏布江兩岸的河谷地區(年楚河、拉薩河、雅碧河)以及橫斷山脈三江並流區域的部分溝谷地帶。

但這些適宜農耕的地區,大都零散、狹窄,缺乏連片遼闊的耕種條件,加之高原氣候寒冷、無霜期短,豐產作物在高原無法生長,只能被迫種植低產、耐寒、耐旱的農作物。例如,青棵、小麥、豆子、油菜等。

另外,受制於地形的限制,藏區農耕地區能夠進行有效灌溉的區域很少,大量地區只能靠天吃飯,尤其到八、九月份收割季節,一場冰雹,就會使一年的辛苦,化為烏有。

這些條件都是天生限制,即便號稱天神後裔的吐蕃王室悉卜野家族,也無能為力。

所以,雖然農業是吐蕃王朝的立國之本,但不穩定的農業產品產量是制約其國力發展的重要因素。

再來看畜牧業,青藏高原上有著廣闊草原,貌似完全具備成為國家經濟的主要支柱。

但別忘了,青藏高原上主要的草場,大多分佈在海拔三千至四千米的區域。這種海拔的草場和內蒙草原、中亞草原,風吹草低見牛羊的環境,完全沒有可比性。

高海拔地區的草原,牧草蓄積量極低,而海拔高度一旦超過4000米,嚴格意義上說,就不應該稱之為草原,而應叫高海拔草甸或荒漠苔原。

在這種環境下,能夠生活的動物多為耐寒的耗牛、藏綿羊,甚至馬匹的質量都算不得好。

要知道,雖然馬是種喜歡涼爽的動物,但並不十分耐寒。因此,氣候溼熱的江南養不了馬,但高海拔寒冷地區也一樣不出名馬。

因此,吐蕃雖然擁有大量的草場,但畜牧業依舊十分脆弱,成不了支撐國家經濟的主要支柱。

這也是吐蕃對外輸出的產品,主要是食鹽、羊絨和毛紡品的原因,而需要大量進口的商品則是糧食和茶葉。

一旦高原上形成了統一的政權結構,整合了內部勢力、社會趨於穩定、人口開始增長,其國家必然會走上對外擴張以戰養戰之路。

因為,以青藏高原的自然環境和勞動生產力衡量,人口上限的天花板被卡死在二百萬人左右(此數值一直保持到清末),完全不具備爭霸天下的可能。

吐蕃王朝對外擴張的基礎因素

聶赤贊普從天而降壁畫

二、吐蕃王朝的政權結構是對外擴張能力的基石

吐蕃人在長期的社會生活中,形成了一套類似於中原的“天子”思想。

悉卜野家族在從部落,到部落國家(小邦國),再到集權帝國的演進過程中,逐漸形成了“君權神授”社會體系。

吐蕃王室從初代聶赤贊普開始便以“天神下凡、代天牧民”的形象出現,並在其後不斷加強。

《敦煌本吐蕃歷史文書》中記載,“降世天神之上,天父六君之子,三兄三弟,連同赤(墀)頓祉共七位,赤頓祉之子即岱·聶赤贊普來做雅礱大地之主,降臨雅礱地方,天神之子作人間之王,後又為人們目睹直接返回天宮。”

大昭寺門前“唐蕃會盟碑”則刻著,“聖神贊普悉補野自天地渾成,入主人間,為吐蕃之首領。”

《諧拉康刻石》:“……(聶赤贊普)作為人間怙主,降臨大地,後,又重返天宮——。”

另外,吐蕃君主“贊普”的稱號為其政權獨有,周邊其他政權均不見此稱謂。

《新唐書·吐蕃傳》中對“贊普”一詞的解釋為,“其俗謂雄強曰‘贊’,丈夫曰‘普’,故號君長曰‘贊普’。

但其實,從藏文本意而言,“贊”本就是吐蕃人敬畏的神祗之一,“普”則是一個陽性字尾。

在吐蕃人的概念裡,“贊普”的意思,就是視其君長為神的化身,具有無比的威靈,且“贊普”一詞本身就有厲害、雄強的意含。

由此“天神下凡”

的思想為核心,在藏文史料中多見對贊普的修飾性詞彙。例如,“聖神贊普”、“天贊普”、“天降之王聖神贊普”、“天神來作人主、聖神贊普”、“贊普天子”等。

這種類似於中原君權結構的思想,也意味著吐蕃王朝擁有構建自己“天下秩序”的核心,而所謂“天下秩序”中,必然需要包含周邊其他政權和土地,而不是關起門來夜郎自大。

因此,在吐蕃王朝的碑銘中,常有“四方諸王無與倫比”的描述,而在和唐朝的外交活動中,也逐漸從最初的“稱臣”、“執子婿之禮”演變為,開始在會盟文件中“摳字眼”了。

唐德宗建中二年(公元781年),唐蕃在準備清水會盟的文件時。吐蕃使臣便指出,唐朝宰相給吐蕃的國書中,使用了歧視性的詞語,吐蕃朝內對此事提出正式抗議。

時任唐朝宰相楊炎的國書是這樣寫的:“所貢獻物,並領訖;今賜外甥少信物,至領取。”

赤松德贊贊普認為,書中所用“貢”、“賜”二字,代表著以吐蕃為臣的意味,吐蕃不能接受,要求唐庭給出明確解釋。同時提出,唐蕃邊界要以雲州之西,賀蘭山為界,

這兩條意見隱含之意為:

第一、吐蕃要謀取和唐朝平起平坐的國家外交關係;

第二、吐蕃佔領的河隴二道領土,要求得到唐朝的正式承認。

由於安史之亂後,唐朝在軍事上前面落於下風,面對吐蕃的指責,只能無奈的以“前相楊炎不循故事,致此誤爾”的藉口,修改敕書,把“貢”改為“進”’,把“賜”改為“寄”,把以“領取”改為“領之”。

同時,對於吐蕃提出的邊界要求,“其定界盟,並從之”——《新唐書 • 吐蕃傳》。

由此可見,吐蕃君臣的心理早已不滿足於閉關鎖國,而是飽含著對外拓展的雄心。

吐蕃王朝對外擴張的基礎因素

西藏武士壁畫

三、吐蕃的軍事組織形態是對外擴張的保障

西藏的自然環境和人口基數是吐蕃王朝的硬傷,對此特點即便是老對手唐朝都心知肚明。

咸亨三年(672年)四月,唐高宗李治面對來訪的吐蕃使節仲蹤,曾向他詢問“吐蕃贊普與其祖孰賢?”

仲瓊對吐蕃自然風貌和財力的描述是,“吐蕃土風寒苦,物產貧薄,所部邏婆川,唯有楊柳,人以為資,更無草木。烏海之南,盛夏積雪,冬則羊裘數重,署月擾衣裘褐。贊府春夏每隨水草,秋冬始入城隍,但施廬帳,又無屋宇,文物器用,豈當中夏萬分之一。”

這當然不是仲瓊在忽悠李治,唐蕃兩國在二百年的交往史上,雖刀兵相見一百九十餘次,使臣互訪也達到了一百七十餘次,對手是什麼情況,心裡都有數。

因此,唐朝宰相陸贄《論抵禦吐蕃策》

中,才有“今四夷之最強盛為中國甚患者,莫大於吐蕃,舉國勝兵之徒,才當中國十數大郡而已”的論斷。

但就是在這種自然環境和人口基數的條件下,吐蕃卻做到了東侵唐朝、南服南詔、北低迴鶻、西擋大食的偉業,確實令人訝異。

吐蕃王朝對外擴張的基礎因素

松贊干布和兩位公主的塑像

吐蕃究竟是怎麼做到的呢?

這就有賴於其國內的管理體系和軍事組織構架了。

松贊干布時期,憑藉其無所匹敵的個人威望,以及手下幾位賢臣的輔佐,吐蕃王朝第一次形成了覆蓋全國的官吏體系和法律條文。

這個被稱為“欽定六大法”的制度,將國內各階層的位階一一詳細排定,規定國內各貴族、小王、各大家族均需指派成員入朝為官,並仿效唐朝的告身制,釐定各官員的職權,按官位大小而賦予告身令。

而所有權利的最終解釋權牢牢的掌控在贊普手中,形成了一個嚴密的貴族官僚系統。並以此官僚系統,處理各氏族內部的事務,解決各氏族之間的紛爭,將各氏族所有的土地、人民全都納人統治之下,完成了君主集權的王朝體制。

由此徹底改變了之前,吐蕃國內官無定製、兵無常統

的現狀(“雖有官,不常厥職,臨時統領”)

同時為了有效管控各地的民眾,吐蕃還施行了一套結合軍事、社會、行政、生產於一體的制度——“五如六十一東岱制”。

這個制度將吐蕃國土劃分為五個“如”(軍區),“如”有部、翼的意思,每個“如”下設有若干東岱(千戶)

每個“如”都設有“如本”、“元帥”、“副將”等職,千戶設有千戶長(又稱千夫長),下設有百夫長等職務。“如本”和“千戶長”既是軍官,又是地方行政官員,負責軍政民政事務。

而以地域劃分的“如”保證了,每個“如”內部的軍隊都是原來的部落民,每個千戶長所統的兵士大都是同一部落的人組成。

相互之間能夠團結,互相照應,併為自己部落的聲譽不惜犧牲,極大的提高了部隊的戰鬥力。

《五部遺教·大臣遺教》、《賢者喜宴》等史料記載,吐蕃每個“如”的軍馬由同一種顏色的馬匹組成,旗幟亦各有區別,因而只要一看到馬匹和旗幟,就可以判斷出是哪個“如”的軍隊,十分有利於行軍作戰和調遣指揮。

通過“五如六十一東岱”的制度設定,形成了一張覆蓋全國的網絡,將每一個基本社會單位掌控在國家機器之下。

而散落各地的吐蕃民眾,也第一次被擰在一起,為一個目標奮鬥,並迸發出巨大的能量。

吐蕃王朝對外擴張的基礎因素

除國家的軍事系統外,吐蕃還有一套非常嚴格的獎懲制度與之相伴,即所謂的“六標誌”制度。

在藏文史料《賢者喜宴》中記載,為鼓勵勇猛作戰與懲罰臨陣退卻者,吐蕃設置了六種褒獎制度和懲罰制度。

其中,勇者按照軍功的大小,可以得到“六勇飾”,分別是虎皮褲、虎皮上衣、虎皮小披肩、虎皮大披肩、整塊虎皮製之外套、整塊豹皮製的長袍等六級。而對於戰場表現怯懦者,則“懸狐尾於其首,表其似狐之怯”。

《舊唐書·吐蕃傳》載:“(吐蕃)軍令嚴肅,每戰,前隊皆死,後隊方進。重兵死,惡病終。累代戰沒,以為甲門。臨陣敗北者,懸狐尾於其首,表其似狐之怯,稠人廣眾,必以徇焉,其俗恥之,以為次死。”

吐蕃王朝對外擴張的基礎因素

除了精神上的褒獎外,吐蕃為求鼓勵士氣,張揚軍威,還有物質上的戰場激勵制度。

吐蕃雖然是一個以農業為本的國家,但其戰爭輸出的方式與遊牧民族一般無二。都是以戰養戰的軍事法則,不依賴繁雜的後勤補給,戰場掠奪所得均歸己有,以此來作為參戰將士的酬勞。

《冊府元龜》記載:“出疆之資,亦無定給,而臨陣所得,便為己有,所以戰伐吞併,往必成功”。

在這種戰爭模式下,參戰成了家族和部落獲取財資最有效的手段,因此吐蕃將士往往能夠拼死而搏,以便獲得更多的收益。

吐蕃王朝對外擴張的基礎因素

有時為實現某一特定目標,吐蕃贊普還會在戰前許諾重獎,來激發戰士的動力。

例如:《舊唐書·郝玼傳》記載,唐邊鎮名將郝玼在邊三十年,蕃人畏之如神,故贊普下令:“有生得郝玼者,賞之以等身金。”

另外,對於戰場陣亡的將士吐蕃也有相應的保障制度。

按吐蕃律例規定,絕嗣者或犯罪者,其土地財產均由王室沒收,但為國捐軀者除外。

吐蕃簡牘中便有這樣的記載:“忠心耿耿,盡忠效勞,為敵所殺,奴隸、土地由其子孫後代領有。”

同時,對於陣亡的勇士,其墓葬不但享有特定的墳區,且佐以特殊記號,以示哀榮。

唐使劉元鼎在所著《使吐蕃經見紀略》一文中寫道:“河之西南地如鹼,原野秀沃,夾河多檉柳,山多柏坡,皆邱墓,旁作屋,赭塗之,繪白虎,皆夷貴人有戰功者,生衣其皮,死以旌勇”。

以上種種政治、經濟手段,促成了吐蕃軍隊強悍的戰鬥力,也徹底激發了吐蕃人在惡劣環境下養成的勇悍之氣,使之成了對手戰場上的夢魘。

難怪陸贄會在《論抵禦吐蕃策》寫道:“(吐蕃)動則中國畏其眾而不敢抗,靜則中國憚其強而不敢侵,厥理何哉?良以……蕃醜之統帥專一故也。

夫統帥專,則人心不分;人心不分,則號令不貳;號令不貳,則進退可齊;進退可齊,則疾徐如意。斯乃以少為眾,以弱為強,變化翕闢,在於反掌之內。是猶臂之使指,心之制形,若所任得人,則何敵之有?”

吐蕃王朝對外擴張的基礎因素

作為公元6、7世紀東亞最強悍的軍事集團,吐蕃王朝把自己塑造成了,類似於今天“軍國主義”形態的軍事集權制國家。

這臺充滿旺盛動力的戰爭機器,據守在堪稱天譴的青藏高原上,而無後顧之憂,因此可以毫無顧忌向外輸出戰爭,已獲得更大的生存空間和國家收益。

這就是吐蕃王朝擴張的根本原因,也正是基於地形地貌的限制,走下高原爭霸世界的吐蕃,向東受限於橫斷山滿聳持的高山深谷,向西受困於南疆綿綿不絕的荒漠綠洲,只有向北可依仗青海、甘南連綿的草場獲得補給。

因此,唐蕃兩個大帝國在河隴迎頭相撞,開啟了綿延一百八十餘年的慘烈國戰。

此戰綿延時間之久、戰場跨度之大、調動軍隊之多、戰場損失之巨,在整個人類戰爭史上都堪稱罕見。

但戰爭一旦上升到國戰的級別,便不再以一城一地之得失、一朝一夕之榮辱來考量,而是開始比拼國家的戰略縱深、經濟實力和國家動員能力。

即便吐蕃有能力激發每一個社會細胞的潛力,但高原的環境、勞動生產力和人口數量是硬實力的差距。即便中晚唐時期國內藩鎮割據,稅賦損失過半,但依舊可以憑藉數量上的絕對優勢,在核心區域死死擋住吐蕃的狂攻,將其拖入持久戰。

而最終,激發了全部產能的吐蕃,也在窮兵黷武的戰爭態勢下,被生生拖垮。

公元842年(唐武宗會昌二年),吐蕃國內政治、宗教矛盾總爆發,先於唐朝而崩潰,終結了西藏曆史上,最輝煌的一段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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