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天搶地太史公

呼天搶地太史公

司馬遷著史記,千古不朽

在如日中天的漢武帝時代,發生了一起令後世深感弔詭的歷史悲劇:一個北伐將領投降匈奴,卻導致一個著名史學家遭受宮刑!

那是西漢天漢二年(前99),漢武帝劉徹悍然發動“北伐戰爭”,派遣寵妃李夫人之兄、貳師將軍李廣利,率騎兵三萬從酒泉出塞,與匈奴左賢王鏖戰於天山南北,首戰告捷,豈料在班師回國途中遭到匈奴大軍圍困,被打得丟盔卸甲,幾乎全軍覆沒。率領五千步兵請纓出塞作戰的漢將李陵,也被數萬匈奴騎兵包圍,鏖戰八晝夜,斃敵萬餘人,在彈盡糧絕、救援不至的絕望情形下,被迫下馬投降。

據《漢書·李陵傳》記載,李陵投降的消息傳來,武帝震怒異常,下令抓捕李氏家族,滿朝皆曰可殺,武帝徵求司馬遷的意見,司馬遷慷慨陳詞——“陵事親孝,與士信,常奮不顧身以殉國家之急。其素所畜積也,有國士之風。今舉事以不行,全軀保妻子之臣隨而媒其短,誠可痛也!且陵提部卒不滿五千,深輮戎馬之地,抑數萬之師,虜救死扶傷不暇,悉舉引弓之民共攻圍之。轉鬥千里,矢盡道窮,士張空拳,冒白刃,北首爭死敵,得人之死力,雖古名將不過也。身雖陷賊,然其所摧敗亦足暴於天下。彼之不死,宜欲得當以報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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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陵投降,司馬遷受刑,這是什麼荒謬邏輯

司馬遷這段辯護詞,要點有三:其一,李陵事親孝,愛士卒,奮身殉國,有國士之風;其二,李陵遭遇危難,眾人落井下石,實在可悲;其三,李陵轉鬥千里,彈盡糧絕,被迫投降,苟活不死,是為了將來報答漢朝。

武帝聽罷,認為司馬遷“欲沮貳師,為陵遊說”,將其逮捕入獄,判處宮刑。其實,司馬遷不明白,他如此歌頌李陵,就是批評貳師將軍李廣利庸碌無能,而李廣利正是漢武帝的大舅哥,這不就是批評武帝任人唯親嗎?進而言之,武帝不就成了戰爭失敗的罪魁禍首了嗎?——由此看來,司馬遷之受嚴懲,實在有些“咎由自取”的意味呢。

按照漢朝律令,減免死刑只有兩種途徑:一是交錢,用五十萬錢贖罪;二是去勢,接受宮刑。因為家貧,家裡拿不出這麼多錢,司馬遷只能“下蠶室”,被閹割。這就是太史公的“千古奇冤”。

此前,司馬遷正凝神聚力撰寫《史記》,這場飛來橫禍,猶如利刃喀啦一聲,砍斷了他胸中湧流的文脈;而遭受宮刑,又逼他體驗了九死一生之慘烈。寫於出獄之後的《報任安書》,就是對這段黑暗史實的真實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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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蠱之禍,慘烈異常,遺患深重

任安,字少卿,河南滎陽人,自幼貧困,被人用車子順路帶到京城長安,後來做了大將軍衛青的隨從,由衛青舉薦,先任郎中,後升任益州刺史,在“巫蠱之禍”期間,任安官居北軍使者護軍,指揮京城禁軍之北軍。太子立車北軍南門之外,命令他出兵合擊朝廷,“安拜受節,入,閉門不出”(《史記·田叔列傳》)。他領受太子令牌,卻按兵不動,埋下禍根。動亂平定後,太子集團被誅戮殆盡,與動亂有牽連者,紛紛被嚴厲追責,武帝認為任安作為朝廷的禁軍將領,在動亂關鍵時刻“坐觀成敗”,奸險詭詐,“有不忠之心”,下令逮捕,論罪腰斬。任安受盡捶憷,大呼冤枉,寫信給好友司馬遷,期望他想辦法搭救自己,直到任安臨刑之際,司馬遷才寫了一封著名的回信——《報任安書》。

這是一篇哀痛徹骨、激越痛切、至性至情的書信體散文,司馬遷詳述了自己遭受宮刑、打入死牢的恐怖經歷,描摹了人性至痛至暗時刻的刻骨之痛,梳理了天水橫流一般的萬千思緒。其開篇話題,居然是“君子五義”:“修身者,智之符也;愛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義之表也;恥辱者,勇之決也;立名者,行之極也。士有此五者,然後可以託於世,列於君子之林矣。”然而筆鋒順勢一轉,就觸及了自己的遭遇,“故禍莫慘於欲利,悲莫痛於傷心,行莫醜於辱先,詬莫大於宮刑。刑餘之人,無所比數,非一世也,所從來遠矣。”

作為一個“刑餘之人”,不但難稱“君子”,也失去了與他人並立於世的資格,卑賤到塵埃裡了,畢竟心有不甘,“僕少負不羈之才,長無鄉曲之譽”,我小時候很牛逼哦,雖然長大後名聲並不顯赫,我總是以為,“戴盆可以望天”,努力便有回報,於是,“絕賓客之知,忘室家之業,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務一心營職”,在太史令崗位上,盡職盡責,業餘發奮撰著《史記》,豈料書沒寫完,災禍驟然降臨——李陵之禍,天崩地裂,冤哉枉也!“夫僕與李陵俱居門下,素非能相善也。趣舍異路,未嘗銜杯酒,接殷勤之餘歡。”他說,我與李陵雖然同為朝官,關係卻很一般,三觀不甚相合,未曾一起舉杯把盞,我為他說幾句公道話,“欲以廣主上之意,塞睚眥之辭”,可是,拳拳忠心,錚錚良言,竟然惹怒天威,招致霹靂慘禍,落難之日,滿朝盡為冷眼,誰也不肯伸出援手,“交遊莫救,左右親近不為一言”,自己深陷囹圄之中,滿腔悲憤,又能向誰訴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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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刑之禍,慘絕人寰

據說執行宮刑,痛徹骨髓,九死一生,對人心靈的侮辱與摧殘,勝於凌遲。然而,“僕伏法受誅,若九牛亡一毛,與螻蟻何以異?”身為太史令,在皇權面前不過一根牛毛,一隻螞蟻,與螻蟻沒啥兩樣,除了任人宰割,等待斧鉞之嚴懲,又能怎麼樣呢?“智窮罪極,不能自免,卒就死耳。”儘管死神在眼前不斷晃悠,他還在思考關於死的哲學意義——“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用之所趨異也。”人總是要死的,但死的意義卻大相徑庭,有人重於泰山,有人輕於鴻毛。然而天下最悲慘的,莫過於受辱而死,“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辭令,其次詘體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關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剔毛髮、嬰金鐵受辱,其次毀肌膚、斷肢體受辱,最下腐刑極矣!”

在此,太史公總結羅列人間之屈辱,辱先、辱身、辱理色、辱辭令、詘體受辱、易服受辱、箠楚受辱、嬰金鐵受辱、斷肢體受辱,種種侮辱,悲慘莫名,可是最慘的,卻是他自己遭受的——腐刑,即宮刑。

在這封迸血濺淚的信中,太史公對任少卿“抱不測之罪”,予以了極大同情,追溯自己經歷的“黑色歲月”,驚心動魄,字裡行間,生與死的徘徊彷徨猶豫,彷彿懸崖邊上的黑色舞蹈,騰蛇起蛟,放下又提起,提起又放下,難以啟齒,又輾轉反側,以至於兩千年後,我們都能感受到他的痛苦,他的喘息,他的仰天長嘶——“猛虎處深山,百獸震恐,及其在阱檻之中,搖尾而求食,積威約之漸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膚,受榜箠,幽於圜牆之中。當此之時,見獄吏則頭搶地,視徒隸則心惕息。何者?積威約之勢也……”

一個身上繞著繩索,脖頸帶著木枷,傷痕累累羸弱不堪的死囚,“受木索,暴肌膚,受榜箠”,哀嚎,嘶吼,覷見獄卒過來,便渾身篩糠,咕咚咕咚叩頭,直至天靈蓋滴血。為嘛如此呢?因為被打怕了。沒完沒了的生不如死的折磨,任是鐵人,也早骨酥肉麻了,所謂“硬骨頭”,不過是傳說吧。

陷身咕咕冒泡的黑色深淵裡,死神撲閃著翅膀,整天在頭頂飛舞,喋喋獰笑,他拉來一串古代名人,來為自己尋找活下去的理由——周文王、李斯、韓信、彭越、張敖、竇穎、竇嬰、季布、灌夫,這些人都曾身為王侯將相,威震天下,一旦淪為囚徒,則變成了一堆行屍走肉,“及罪至罔加,不能引決自裁”,他們苟活於塵埃之中,究竟為什麼呢?唉唉!愛身惜命,古今一理,“勇怯,勢也;強弱,形也。審矣,何足怪乎?”所謂勇敢與怯懦,只是一個哲學命題,哪裡是遭受如此煎熬的人可以選擇的啊,對他們的任何苛責,都屬於站著說話不腰疼的無稽之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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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獄之火,痛徹肺腑,焚身蝕骨

對司馬遷而言,這是一段煉獄般的生命旅程。身受宮刑,肢殘心碎,身處囚籠,他像被拋擲在人世大荒之中,冷寂如蛇,穿透宇宙,黑暗如繩,勒進皮肉。自卑與自悲,像兩把利刃,割剝著他的身心。自卑令他沉淪,滋生自暴自棄之念;自悲令他傷痛,並在傷痛之中,咀嚼悲劇之摧折萬物,之暴虐輝煌。愛恨交織,血淚交流,生死交替,肉體的毀滅與精神的昇華,構成了一副五彩斑斕、悲壯華美的命運之歌。他倒下了,他的肉體在滴血,在腐爛,在死去;而他的精神,卻在塵寰裡慢慢站起來,崛起,昇華,飛騰,澎湃於九天之上。——於是,他忍辱而自尊,知恥而自奮,在強烈的生命悲劇之中創造著華美絢爛的篇章!

生死時刻,他當然想到了自己的家人,“夫人情莫不貪生惡死,念父母,顧妻子”,他幼年不幸,“早失父母,無兄弟之親,獨身孤立”,即使如此,為嘛依然選擇苟活呢?因為他想起了父親司馬談的臨終囑託,想到了未竟之作《史記》,“所以隱忍苟活,函糞土之中而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沒世而文采不表於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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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史記,千古難磨,光輝熠熠

司馬遷深知,才華來自於父母之精血與天地之精華,豈可浪擲?父親殷殷之囑託,豈可落空?——在那些慘淡、陰鬱的日子裡,滿心傷痛的司馬遷“腸一日九回,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所如往”,他思古念今,想到了昔日“西伯居羌裡,演《周易》;孔子厄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聖賢發憤之所為作也”。正是這些“發憤故事”鼓舞著他,使他昂起頭來,採日月之光華,凝春秋之繁露,寫出了“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歷史鉅著《史記》,“僕誠以著此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雖萬被戮,豈有悔哉!”

他悄悄告訴任安,我說的這些話呀,“可為智者道,難為俗人言也!”

經歷瞭如此煎熬,太史公筆下的英雄們,在面對生死考驗的時刻,總能表現出大無畏的英雄氣概。陳勝揭竿而起之前提出“等死,死國可乎”,起義時則仰天大呼“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管仲“恥功名不限於天下”,歷經煉獄般的幽囚屈辱,百折不撓,輔佐齊桓公小白成就一代霸業;韓信早年忍受“胯下之辱”,以此砥礪人生大志,終於成為締造漢王朝的一代名將;藺相如面對秦王的利劍視死如歸,折衝樽俎,卻忍氣吞聲,不肯與老將廉頗發生衝突,維護了國家安定團結之大局……

可惜的是,司馬遷這封信寫完的時候,任安已經被武帝下令誅殺了。唉。李陵投降,太史公受刑;任安求救,司馬遷服刑;太史公回信,那位可憐的收信人,卻早已魂遊天國了。——歷史的定數,總在不知不覺間,旋轉,輪迴。

(2019年3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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