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的一天晚上,我由於有悲痛的心事,在鎌倉車站前一條暗衚衕深處的一家小飯館裡獨自喝悶酒。
本來是邊喝酒邊想:悲痛的事滾開吧,滾得遠遠的。可是悲痛的事不僅沒有滾開,反而跟寒冷的秋夜氣氛互相呼應,執拗地進入身體中凝固起來,越喝酒越悲哀。對於這種越喝酒越悲哀的狀態我束手無策,甚至感到好像什麼都變得悲哀了,於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一杯杯灌下去,酒壺越放越多,到頭來周圍的東西變得搖搖晃晃,我全身軟弱無力,在身體和皮膚之間形成了半透明的悲哀之膜,通過這種膜感受到的海蜇般的種種外界事物也像全部凍僵了。
從剛才起,心底裡就有一首歌的調兒一直響個不停,要想叫它停也不成。在想要叫它停的過程中,又開始想到什麼時候有個什麼人說過酒鬼在芬蘭叫做求跪,後來又搞不清楚究竟是求跪叫酒鬼,還是酒鬼叫求跪,接著又是那個調兒在耳邊響。
忽然注意到,剛才只有我一個人的小飯館裡,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坐進了一個模樣奇怪的老頭兒,盯著我看。我真想告訴這個老頭兒求跪就是酒鬼,在芬蘭酒鬼是求跪的。但是越看這個老頭兒越令人生畏,他的下巴上長著鬍子,嚇得我只好縮在自己的座位上,儘量不看鬍子老頭那邊,小聲唱著一直停不下來的那首昔日流行歌曲的調兒。
分離時說斷念、認命、死了心,
可是想不開、不死心,
為這愛情曾豁出生命,
燃燒我身是戀情。
歡樂已經離去,留下是淚水,
悲痛欲絕,活著無味,
為這愛情曾拋開一切,
揹著花兒男子漢流淚。
突然,完全突然地聽到那長鬍子老頭對我說話。他問我:「你喜歡這個調兒嗎?」
「什麼,這個調兒?非常喜歡,喜歡得沒法說,確實是呱呱叫的調兒。這個調兒剛才就在腦子裡一直盤旋不離開。這個調兒好得實在叫我不知如何是好。」我回答說。
「真的喜歡這個調兒嗎?真的?」
「是啊。喜歡、喜歡。這個調兒好嘛。」
長鬍子突然站起來到我身旁握手,昂然地說:「這個調是我作曲的!」
我百分之一百地大吃一驚
就這樣,由於偶然的機會,我和流行歌曲作曲家佐佐木俊一先生成了朋友,當天晚上暢懷痛飲,悲哀也不知跑到哪裡去了,事況變成大吉大利,可喜可賀了。其結果,於三更半夜衝到在逗子裡面叫做小古瀨的地方,衝到佐佐木先生的家裡。
佐佐木先生完全變成開朗的醉人,叫喊著:「喂,起床,起床,小孩,小孩媽,快起床!要合奏!要合奏,稀客來了!」被叫醒的一家人馬上笑眯眯地拿著吉他、小型吉他、沙球等樂器,在深夜舉行了佐佐木俊一旋律集錦的大合奏。
先是《島上姑娘》、《流淚的候鳥》,接著是引起今晚這個開端的《無情的夢》,《新雪》、《我的青春》、《長崎故事》、《高原車站,再見》、《從月亮來的使者》、《舊金山唐人街》、《東京夜曲》等佐佐木創作的令人懷念的旋律,一個個在小古瀨深夜的天空中盪漾,佐佐木先生似乎感到很幸福。
不久家人都入睡了,在又變得很靜的客廳裡,我和佐佐木先生相對而坐,繼續喝酒。佐佐木先生到處找了半天之後,拿出已變舊的勝利公司紅色商標的唱片,放到唱盤上。曲子是德沃夏克的大提琴協奏曲。他雙手交叉在胸前,閉著眼睛,在樂曲聲中說:
「以前我是拉大提琴的。很喜歡這首樂曲。也曾經有過想寫出格調如此高的名曲而努力學習的時代。」
當這首協奏曲開頭熱鬧的全奏告一段落,絃樂猶如微波那樣平靜下來,圓號在其襯托下奏出有名的牧歌般的旋律時,他說著:「扣人心絃,催人淚下,催人淚下,」又把唱針重新放回開頭段落,再次演奏到圓號吹奏旋律的地方,又感動得嗚咽,反覆說,「催人淚下,催人淚下。」
這個動作沒完沒了地重複幾十遍,一直到早晨來臨。佐佐木先生再三跟我說,請多聽這首樂曲,並寫出這樣的樂曲來,同時硬要我收下這張紅商標的德沃夏克的唱片。我夾著唱片搖搖晃晃走到逗子的街頭。街上朝陽耀眼。我精疲力竭。但是心裡卻有點暖烘烘的。
過了幾年佐佐木先生去世了。幾位家人不知搬到什麼地方,已不住在小古瀨。
幾天前我在銀座痛飲。不知為什麼,這天晚上那首《無情的夢》的調兒又在心中響個不停。我趴在昏暗酒店裡的櫃檯上小聲地不停地唱這個調兒。
問我「你喜歡這個調兒嗎」的人已經不在了。但我覺得佐佐木先生就坐在這昏暗酒店的什麼地方,要來問我「你仍喜歡這個調兒嗎」似的。
往昔的事真叫人無限懷念啊。
感謝你曾經來過,曾經我們愛過。
遇見亦是美好,然而遇見,遇而不見。
世界很美,而你正好有空,文字整理收藏和發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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