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瞧不上的人,不敢讨论的痛苦,都是他故事里的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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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枝裕和,日本电影导演,1987年毕业于早稻田大学第一文学部文艺科。

1995年,他首次执导了改编自宫本辉小说的电影作品《幻之光》。母亲去世后,是枝裕和的拍摄风格随之发生了转变:家庭、死亡、弱者、日常生活,后来几乎成为他每一部电影的主题。

“我的作品里如果说是有一点亮色,也是基于对这些弱者的肯定。 ”是枝裕和曾这样说道。

今天,他的电影《小偷家族》在中国内地上映。这部电影在今年五月获得了第71届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金棕榈奖。始于2008年的《步履不停》的拍摄风格,被他延续至今。

——小志说

1 就像最后一次目送母亲的背影

日本电影导演是枝裕和记得与母亲生前最后一次吃饭的场景。

那天,他陪母亲在新宿吃了她最爱的寿喜烧。在随笔集《有如走路的速度》中,是枝裕和温暖地记录道:

“临别时分,母亲说着‘再见啦’,高兴地挥挥手,向午后的新宿车站走去。我望着她的背影,心头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不安:说不定这是最后一次和母亲一起吃饭了。我在路边站了一会儿目送她,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新宿南口检票处的人潮中。”

尽管母亲那天吃饭时一个劲地抱怨“肉这么小”“真贵啊”的声音还在是枝裕和的耳边回绕,他的不安的预感仍然成了现实。是枝裕和的作品风格,也正是从母亲的去世开始转变。

电视纪录片导演出身的是枝裕和,早期的作品曾取材于奥姆真理教事件。他也曾经因为反感全世界被9·11事件点燃复仇情绪,创作过以复仇为主题的电影。

而母亲的去世,使得悔恨之感始终萦绕着是枝裕和的心:母亲还在世的时候,他没能为她做些什么。

后来就有了他在2008年拍的《步履不停》,这是是枝裕和纯粹从私人情感出发拍摄的一部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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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步履不停》中,一家人一起散步

他希望,它“一开场便让观众觉得‘啊,母亲就在那里’”。在导演“想把它拍成一部明朗的电影”的强烈愿望中,《步履不停》选取了故事中的母亲生命里的瞬间,“并把家族记忆中的阴翳收藏进这一刻,就像最后一次目送母亲的背影那样”。

是枝裕和不想《步履不停》给人带来哭泣,而是想尽可能地让人欢笑,所以,这部电影里面充满了令人温暖的家庭细节。虽然这样的日式化也曾让法国一家电影发行公司的负责人感到失望。是枝裕和曾经想:理解不了就理解不了吧。

但当这部电影在日本海外上映,却完全推翻了是枝裕和的预想:它以巴黎为中心,吸引了更多日本海外的观众。拍摄于2011年的《奇迹》在伦敦上映后,则成为是枝裕和最卖座的一部作品,它也获得了第51届圣塞巴斯蒂安国际电影节最佳剧本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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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影《奇迹》剧照

在随笔集《有如走路的速度》里,是枝裕和说,如果像这样关注和挖掘自己内在的体验与情感,就能达成某种普遍性,自然再好不过。“我想暂时用这样的角度,来思考自己与电影,以及自己与世界的关系”。

而在电影与观众的交流上,是枝裕和秉持着一个态度,那是他在入行之初得到的前辈的教导:“你要在心里想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去做(电影)。”《奇迹》就是等到女儿十岁的时候,他想给她看的电影。“我想对她说,世界如此精彩,日常生活就很美丽,生命本身就是奇迹”。

自《步履不停》开始,日常生活成为了是枝裕和电影的主体。

2 如果说电影是有乐谱的古典乐,电视就是爵士

1987年,是枝裕和从早稻田大学第一文学部文艺科毕业。当年他进早稻田大学,其实是想去写小说的。但他很快将人生目标修改为“成为一名编剧”。

促成这种转变的契机,是《仓本聪精选典藏系列》。这个剧本上市于他刚升入大学的时候,由山田太一和向田邦子执笔,总共30本。那些剧本里面充满了对日常生活点滴细节的细致观察,给是枝裕和带去了很多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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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偷家住》主演中川雅也和城桧吏

他在接受《Lens》杂志采访的时候,透露了当年为什么作出这样的转变:“进去(大学)后觉得文学没什么意思。当时早稻田大学附近有很多电影院,我在电影院里度过了很多时光,后来就决定去拍电影。”

也不知道命运的启发到底在是枝裕和的身上轮转过几次,大学毕业后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马上开始拍电影,而是作为一名电视导演在TV MAN UION制作公司工作着。

很多年后,是枝裕和说:“其实可以说是电视行业培养了我,是有恩于我的。我很珍惜拍摄电视纪录片的经历。”电视剧的拍摄经历对他的电影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后来他想做的电影类型,就是“让电影看上去就像一个纪录片剧组探访了一个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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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偷家族》剧照

在是枝裕和的电视从业经历中,有一个人和一本书对他的拍摄产生过非常大的影响,那就是村木良彦先生,以及他与共同创立TV MAN UION的荻元晴彦、金野勉一起撰写的一本叫《你不过是现在的你》的书。是枝裕和将村木良彦当成自己的精神导师。

“电视与电影不同,不会受制于导演的风格,这正是电视的创造力。如果说电影是有乐谱的古典乐,电视就是爵士。《你不过是现在的你》中好像有这么一句话——那是与观众共同拥有的逐渐流逝的时光。”

走上电视制作的道路之后,他把这句话放在脑海中,“一边反复自问,一边身体力行地制作电视节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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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枝裕和的电影教育则来源于电影院和母亲。在小学低年级的时候,他在电影院看的第一部电影是迪士尼的《飞天老爷车》。

母亲婚后因为忙于家计,没时间去电影院,就在家里的电视上看电影。母亲看NHK播放的带字幕的美国黑白老片,他就跟着学到了英格丽·褒曼、琼·芳登、费曼·丽这些名字。

和母亲一起看电影的时候,是枝裕和总要接受母亲的剧透。“她总会告诉我‘这个人会被杀掉’‘凶手是这家伙’,我每每很不开心,母亲却像恶作剧般的孩子那样笑笑,并不打算作罢。”

回想过去的时候,是枝裕和才感到,这些恶作剧也成了关于母亲的回忆,令他怀念。

3 一直在拍落在后面的人

看过是枝裕和的电影观众会知道,他的电影里总是有死亡,人物会在电影中自然地病去或者老去。在今天于国内上映的《小偷家族》中是如此,在《步履不停》中是如此,在《下一站,天国》中,也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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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偷家族》获第71届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金棕榈奖

“为什么总是描绘死者?”从处女作《幻之光》开始,是枝裕和一再被问到这个问题。

他其实没有太深入地分析过原因,但《步履不停》在法国公映的时候,他“迫不得已”试着回答:“日本与法国不同,在日本没有绝对的神,取而代之的大概就是死者吧。

有句话叫‘无言面对列祖列宗’,要活得一生无愧,就需要‘死者’的存在。

他像一个顽劣的儿童突然给自己找到开脱的理由,非常自然地在随笔集里写道,这个他偶然想到的想法赢得了强烈的认同,日后他可以用这个“神的替身说”去应付媒体们的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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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街日记》剧照

看他电影的观众,都还会注意到另一个细节,就是他的电影里没有太多能让人心潮起伏的英雄。

在法国,就有人问过是枝裕和:“你经常被介绍为讲述死亡与回忆的导演,我觉得并不是这样。你一直在拍’落在后面的人’,你自己意识到这一点了吗?

是枝裕和不喜欢主人公克服弱点、守护家人并拯救世界这样的情节,而是更愿意去描绘只有平凡人生活的、有点肮脏的世界忽然变得美好的瞬间。“想做到这一点,需要的大概不是咬紧牙关的勇气,而是不自觉地向他人求助的弱点。”

“人总是希望通过努力来弥补自身的缺陷。不论在现实中还是在电影中,这种努力一直被视为美德。但是,仅仅依靠个人的力量就能克服自身的缺陷吗?如果可以,那是否真的美好呢?”是枝裕和曾经提出这样的疑问,这个疑问后来在他收到的一封信中得到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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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步履不停》主演夏川结衣和阿部宽

筹备《空气人偶》的时候,是枝裕和收到了在日本仙台放映会上认识的一位学校老师给他的信,信中夹着吉野弘先生的诗《所谓生命……》。

所谓生命

仅靠自身无法被完整创造出来

……

生命自有缺陷

需要他人来填满

是枝裕和说,“所谓生命,仅靠自身无法被完整创造出来”这一句,描绘的是世界上每一个生命之间的牵连,而“生命自有缺陷,需要他人来填满”是这首诗的主题。

缺陷并非只是缺点,还包含着可能性。如此一想,就会看到这个不完美的世界正是因为不完美,才变得如此丰富多彩。”是枝裕和写道。

他也是这样如实地,在电影中记录着不完美——无论是在《小偷家族》里面,还是在《步履不停》等其他作品里面,时不时有一个

软弱的男性形象出现。

在接受Mtime时光网的采访时,是枝裕和说,或许是他的视角总在追寻那种强大的女性而非男性,又或许是他已经见过了太多那种类型的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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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偷家族》电影海报

其实,就像作家的写作离不开自身的经验,是枝裕和将目光放到弱者的身上,也跟他的家庭有关。

在父亲角色的塑造中,他经常让角色说一些小谎,角色也不太顾家,这是他对自己父亲的印象。“他们(指父母)就是我电影中男女性格设定的原型。”是枝裕和曾对《外滩画报》说。

在“腾讯娱乐”的采访中,是枝裕和又一次解释道:“我觉得男性总是在性格上有各种问题,他们有时会让人觉得比女性要软弱。特别是在家庭中,(男性)与孩子之间的沟通要少,感情的牢固程度也差很多。

是枝裕和也曾试图摆脱这种塑造男性形象的方式,但是他也认为,“弱者”的父亲形象会比一个被刻画得非常伟大的父亲更让观众有亲近感,更接近真实。他总是被那些不是“男子汉”的男人吸引,他喜欢这类人。

也因为“家庭”和“弱者”是他的电影的主要元素,在日本海外举办电影发布会的时候,是枝裕和的名字常常会被拿来和小津安二郎、成濑巳喜男放在一起讨论。

“我很喜欢成濑巳喜男导演。他的作品里面也有很多弱者、不中用的人,但这些作品都没有否定他们的存在。”是枝裕和对《Lens》说,“成濑的作品肯定弱者的存在。

我的作品里如果说是有一点亮色,也是基于对这些弱者的肯定。

4 啊,这就是父亲讲过的风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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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位电影导演对枝裕和的创作产生过影响,那就是台湾导演侯孝贤。是枝裕和毕业于20世纪80年代,这段时期正好是侯孝贤的《童年往事》《恋恋风尘》《悲情城市》出现的时候。

是枝裕和在随笔集中讲过一个在荷兰鹿特丹国际电影节偶遇侯孝贤的故事。

那天,是枝裕和在酒店吃早饭。《柏林·天使之诗》的主演布鲁诺·甘茨走到是枝裕和的座位旁边,把钥匙放在桌上之后,就离开座位去取食物了。过了一会儿,侯孝贤在这个位置上坐了下来,开始用餐。他没有注意到那把钥匙。

正当是枝裕和寻思着“该怎么办呢,提醒他一下吧”的时候,布鲁诺回来了。侯孝贤和布鲁诺“两个人瞬间都愣住了,一动不动地看着对方”。马上明白了缘由的侯孝贤端起盘子,准备起身让座,但被布鲁诺制止了。

“追星族”是枝裕和在书中这样写道:“就好像电影的某个场景,而我恰巧目睹了故事开篇的瞬间,一整天都沉浸在幸福的心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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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岁时,是枝裕和与父亲在百货公司楼上

实际上,是枝裕和对台湾有一种天然的亲近,因为他的父亲是在高雄长大的。二战前,是枝裕和的爷爷去了台湾,在那儿生下了是枝的父亲。

父亲把台湾当成了自己的故乡,喝醉的时候就会讲他在台湾的事情,学生时代踢足球、打网球,甚至连台湾的香蕉非常好吃都在“故事”的范围内。

“他总是挂在嘴上,我却只能想起这些,因为包括我在内,全家人都没认真听过他这些‘往事’。”是枝裕和说。

他曾经猜测,在台湾的时光也许是父亲人生中唯一快乐的“青春时代”。因为父亲毕业后工作了一段时间,随后就被国家召集去了战场。后来,日本战败,他的父亲被苏联军队带到了西伯利亚,在那儿进行强制劳动,“度过了并不平静的一生。”

所以,在侯孝贤的《童年往事》和《恋恋风尘》里,是枝裕和得以体会“某种怀念之感”:“啊,这就是父亲讲过的风景啊。

回忆与父亲的往昔时,是枝裕和变成了他的电影中那个软弱的男性。他“不禁后悔,自己真是个冷漠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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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儿童时期的是枝裕和

父亲爱在电视上看职业棒球赛,是枝读小学的时候也曾和父亲去过几次球场,看巨人队的比赛。更小的时候,是枝裕和两岁,曾乖乖地坐在父亲的腿上看电视。父亲盘腿而坐,没刮干净的胡楂偶尔会蹭到是枝的脸,触感“硬扎扎的”。

但在是枝裕和上初中之后,他与父亲的距离突然被拉大了,“好像生出了嫌隙,最后终于不怎么说话了。”

许久和父亲见一次,他对于父亲“今年巨人队打得怎么样啊”这样的询问,也只是含糊地回应,尽量不跟父亲单独待着。后来,父亲就去世了。

“为父亲守夜那晚,当吊唁的客人尽数而去,寺庙里终于安静下来,我才与父亲有了久违的独处时光。打开棺木的小窗,看到父亲微微张着嘴,仿佛正在酣睡。我心想,父亲这副样子举行告别仪式,实在不体面,于是把毛巾卷起来,垫到他的颚下。那时,我的手触到了硬扎扎的胡楂。”

时隔三十年,是枝裕和的童年记忆瞬间苏醒。他哭了起来,直至天明。

-作者-

李敏,90后,潮汕人,长得美,写得好。本文首发十点人物志(ID:sdrenwu),记录每一个值得被记录的人,转载请在后台回复“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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