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裝是否應當響應政治，負責政治？這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無論極左的激進主義，或是極右的所謂逃避主義（escapism），對於時裝都有所損害。如果時裝設計過度捆綁政治，那麼，時裝作品極有可能蛻化為以粗暴標語為主導的政治宣傳品（propaganda），反之，若時裝刻意迴避政治和社會語境中的種種發生 —— 隔江猶唱後庭花，雕琢著一枚枚與時代毫無關聯的古舊標本，設計師又有了躲進象牙塔成為格局狹隘的小布爾喬亞之嫌疑。
行進的時裝週中，時裝人紛紛獻上新作。左也好，右也好，先言他物式的迂迴 —— 無論內裡包藏著怎樣的刺，永遠優雅而聰慧。「首先，這必須是一場優雅的發佈，」Miuccia Prada 女士就新作如此表述，無論她的新故事包裹怎樣的情緒，其外化表達必須是優雅的，「它之於一個非常艱難的時代 —— 戰爭和爭鬥便在空氣之中，但我並不想做得太過無趣，況且，為了時裝著想 —— 時裝在某種意義上必須是一盞明燈，我們從恐怖影片中擷取了符號。」
Prada 2019 秋冬系列一覽，點擊查看大圖
科學怪人，著名的弗蘭肯斯坦（Frankenstein）先生登場了。Prada 2019 秋冬舞臺佈滿了大量以網狀規則排列的燈泡，遙遙指向真實歷史中科學狂人 Nikola Tesla 的科學實驗，亦指向影片中弗蘭肯斯坦相鬥惡魔時所置身的熊熊火焰。
每當時局不明朗，甚至令人沮喪，我們寄情於（足以以不費吹灰之力解決問題的）奇蹟，期待奇幻，以及面目乖張、神經兮兮、留著炸毛式髮型的科學怪人（也包括《百變星君》中的徐錦江）—— 哪怕是個笑話。值得注意，在前輩瑪麗 · 雪萊創作《弗蘭肯斯坦》的 19 世紀初，處在歷史性鉅變（工業革命）的邊緣，彼時的人們期待某種顛覆性的力量，甚至從死神手中奪回生命。當然，如果把當時的理想，擱置在今天的語境中，難免變做荒誕的執念和妄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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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彼時彼刻，還是此時此刻，科學怪人都不是答案。答案在哪裡？答案風中飄。於是，Prada 女士對於《科學怪人》和《洛基恐怖秀》中人物裝束及場景的引用，經過了一番為適應當下語境的自我咀嚼和轉化：原本的爆炸式髮型化作了裝點帽子的皮草元素，具備神秘感的眼鏡遮蓋著本屬科學狂人的謎樣眼神，鏈條、捆綁、源自洛基恐怖秀中的光怪陸離的色彩組合，一切的「恐怖」和怪誕，添了糖果般的色彩，彷彿蒂姆 · 波頓或者韋斯 · 安德森作品中的視覺表達，溫柔而無害，甚至，分外可愛。至此，請再次解讀 Prada 女士的表述：時裝在某種意義上必須是一盞明燈。而弗蘭肯斯坦，這一創造於二百年前的魅力無窮的虛構形象，力壓自《大都會》以來的一眾狂人科學家形象，持久不衰地擔當著時裝設計師的靈感繆斯 —— 無論作為政治隱喻與否，釋放著安全範圍內的挑釁張力。
Alexander McQueen 1999 春夏系列
早在 1999 年 Alexander McQueen 的春夏系列秀場，即以 Shalom Harlow 與一對機械臂共舞為開場的著名發佈中，一件顯現著拼貼和縫合痕跡的上衣便受啟發於《弗蘭肯斯坦》：狂妄的科學怪人 —— 當然是出於愛，東一塊西一塊地從不同屍體採集「原料」，拼貼、縫製成一個新人 —— 通電，活了（很有平一指醫治桃花仙的意思）！而 Helena Bonham Carter 在 1994 年電影版本中的大膽演出，奠定了她延續迄今的詭異戲路。
Christopher Kane 2013 春夏系列
時裝語境中，弗蘭肯斯坦所承載和指涉的，僅僅是恐怖和哥特意味嗎？當然不。時間的長河中，惡魔的形象得以發酵和變奏。2013 春夏系列中，Christopher Kane 直接引用恐怖電影標誌性人物、1931 年版《弗蘭肯斯坦》中惡魔扮演者 Boris Karloff 的肖像，意味著粗劣「縫製」的身體，其美學表現卻趨近溫暖；2019 春夏，中國設計師王逢陳以「the other half」為主題的作品中出現了以面料左右拼貼而成的「Frankenstein jackets」—— 設計師僅僅挪用了拼貼和拼湊的概念；相似地，Comme des Garçons 2019 春夏系列出現了拼湊式的構架；而 Francesco Risso 更為 Marni 2019 春夏系列中做出了積極的自我詮釋，他就其令人眼花繚亂的色彩組合評述到，就好像弗蘭肯斯坦博士復活（拼湊）了維納斯！
從左至右：Feng Chen Wang 2019 春夏系列；Marni 2019 春夏系列；Comme des Garçons 2019 春夏系列
不難理解，恰因為弗蘭肯斯坦對於人類肢體瘋狂的分解和重構，其形象和作為很自然成為（同有此偏好的）時裝設計師心中永遠的心結 / 心魔。隨著時間推移，弗蘭肯斯坦情結變得多樣 —— 不再只代表著暗黑科學和惡魔。2018 年，隨著 Alessandro Michele 的一句宣言 —— 我們正是自己生活中的弗蘭肯斯坦（We are all Dr. Frankensteins of our lives）—— 彷彿對於「我們都是賽博格」的另類闡釋，第一次將當年弗蘭肯斯坦的作為，與你我當下的生活現狀彼此比照，令古舊的人物形象具備了新的現實意義：你我，在每日的生活中，何嘗不在拼湊著自己的弗蘭肯斯坦？
Gucci 2018 秋冬系列
今天，性別流動形成了新鮮的複雜的本我，社交媒體氾濫中身份趨於迷亂，時代飛速演變令價值觀疊加和複合。若念及科幻小說所描繪的未來勢必出現的機器與生物的混合體，不難得出這樣的結局：大時代以弗蘭肯斯坦之名，將我們拆解、重組，或者，我們有意無意地，致敬著科學怪人。從現在到不遠的未來，我們都變成了……雜種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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