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中石:沖淡如水 曠達如天

欧阳中石:冲淡如水 旷达如天

<strong>張同吾/文

司空圖的《詩品》把詩的風格分為24種,即雄渾、沖淡、纖穠、沉著、高古、典雅、洗煉、勁健、綺麗、自然、含蓄、豪放、精神、縝密、疏野、清奇、委曲、實境、悲慨、形容、超詣、飄逸、曠達、流動。

倘若以此借指人的秉性、氣質和境界,歐陽中石先生可謂沖淡如水、曠達如天。

欧阳中石:冲淡如水 旷达如天

<strong>他總是盡力褒獎和鼓勵別人,從不貶斥

我與歐陽中石先生相識已50餘年,他長我11歲,1962年我畢業後,到通縣師範教語文,與歐陽中石同臺執教,相處日深,相敬日重,稱之歐公。數年前編輯出版《百年通師》一書,學校邀歐陽中石和我為之題詞,歐陽中石寫道:“每憶通師緒萬千,當年歷歷盡拳拳。同教同課同休慼,桃李成行幸慰天。”我則寫道:“百年名校百年功,總有琴韻伴書聲。每憶執鞭臺前事,春花春雨識春風。”這兩幅題詞構思竟如此相似,“同教同課同休慼”與“春花春雨識春風”重迭往復如出一轍,可見當年我受他薰染之深。數年前學校邀歐陽中石去講座,由我和當年語文教研組組長滕棣華老師相陪,重訪故園,重溫青春韶光,風雨同舟,不勝感慨。

他的講座別開生面,用15分鐘講了“師範”二字的來歷與內涵,將奧義寓於平樸之中,妙趣橫生。話鋒一轉,他突然將我鄭重推出,說張同吾是詩壇大家、名聲遐邇,云云,“我誠邀他為大家講演”,讓我猝不及防。講座完畢回到會客室,他與我的兩幅題詞都已裝裱鑲入鏡框,掛在牆壁正方。他自幼臨碑兼容諸帖筆意,中青年時代書風儒雅,飄逸而又峻朗,多含二王及歐陽詢神韻。進入老境,碑韻多於帖意,更顯渾融厚重。我對他說:“把自己的字與你的放在一起,豈不是班門弄斧!”他卻說各有千秋。他總是盡力褒獎和鼓勵別人,從不貶斥。

欧阳中石:冲淡如水 旷达如天

<strong>他除了打球輕鬆就是唱戲輕鬆

年輕時他和我都是通師教師籃球隊的主力,他身高僅一米六,場上過人左躲右閃,虛虛實實。在北大讀書時正式校隊有“高人隊”,還有“矮人隊”,他是“矮人隊”中鋒,可見其球藝高超。他打乒乓球是橫握球拍,左右開弓,上下翻飛,與我較量,不相上下,由他和我為主力的乒乓球隊,打敗全縣無敵手。只有打球的時候,他是心態輕鬆的,而非佯作輕鬆,那一刻忘卻人世兇險,進入酣暢淋漓之態。每天午飯後都有一些教師湧入乒乓球室鏖戰,他必在其中。

有一次我下午有課,放下球拍急奔教室,竟然想起課文中尚有兩個字不認識,急忙請教他,他瞬時一怔,說:“真對不起,我也不認識。”這時他是從球場還原回社會的歐陽中石,他何嘗不知“救場如救火”,但他必須極其謙虛謹慎,表示出連“您都不認識的字,我豈能認識”的態度,以避好為人師之嫌。他除了打球輕鬆就是唱戲輕鬆,記得他演出《白帝城》《打漁殺家》《坐樓殺惜》,他作為我國四大鬚生奚嘯伯的入室弟子和傳人,那儒雅細膩的颱風,委婉而略含幽傷的唱腔,灑脫精湛的技藝,再現了奚先生昔日風采。但當他脫下戲裝,就又回到謙恭謹慎的歐陽中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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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rong>他堅守“四不”原則:不個展、不立傳、不建館、不褒貶

進入嶄新的時代,天地寬廣,創作自由,他方能才情勃發、成就卓著、名揚四海,但他仍謙和、平淡、幽默,進入一種更高境界。說他日月輝煌,他說是的,又“灰”又“黃”。他堅守“四不”原則,不個展、不立傳、不建館、不褒貶。諸多報道謂之“低調”,僅識其表象耳!表面一無所有,實為無所不有,他深知老子云“上善若水”“大辨若訥”“為無為,則無不治”這些深邃的哲理。他總結自己一生是“少無大志、見異思遷、不務正業、無家可歸”。有自謙,有實況,妙趣橫生。的確,本是邏輯專業,雖有著述,卻以京劇和書法名世,而書法家、教育家、語言學家、音韻學家、京劇理論家、表演藝術家樣樣攀登高峰,自然是無“家”可歸了,這樣精神境界,可謂沖淡如水、曠達如天。

他的幽默不僅僅是語言風趣,還表現為一種逆向思維,有一次我與他聊天,突然問他印泥幹了有什麼辦法?他說有辦法,我便洗耳恭聽。他說:“你再去買一盒。 ”還有一次我拿了幾方別人篆刻的印章,請他指陳其優劣,他一一仔細端詳,連連說好。我問:“好在何處?”他說:“都認識。”我說:“您真損!”他說:“評價不低了,許多印章篆字都不規範,胡寫。”其實,他是以他的方式表現他的放達,而絕非從前那麼拘謹。

有一次他說,一般來講,學者的書法比書家書法更好,他拿出陳邇冬等人書帖讓我欣賞,說書家字往往匠氣,而學者字更有文化內涵。他是京劇大師和書法大師,京劇藝術是形象的,又是抽象的,舞臺上沒有佈景,沒有具體的房舍山川、殘月朝陽,演員的眼睛是燈光,水袖就是佈景,他時時把有形變無形、以無形表現有形。書法是造型藝術,又是無言的詩,書法大家以有形融無形,是個人的學養和精神品格的交融,所以他的書法進入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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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rong>他以誇飾筆法稱讚,雖屬戲言倍感溫馨

他對朋友情深義重,他住前柺棒衚衕時,離我家近,經常走動,他也總說閒暇時,認真為我寫一幅字,而他家總是賓客盈室,不得聊天,有一天傍晚正巧無人,他以四尺整張為我書寫了“行止無愧天地,褒貶自有春秋”,後經世態炎涼,更覺寓意深長。不久他又書贈述懷詩三首,其一是:

江河日夜流無際,涸旱積年浪自翻。

大度天心寬似海,渾將得失等閒看。

這首詩表現出一種曠達如天的精神境界,也是以此共勉。2009年中國作協《作家通訊》要發表我的兩幅書法作品,即行草“願乞畫家新意匠,只研朱墨作春山”和篆隸“意雅如詩”,編者要我請一位書家附一短評。我找到他,他欣然答應,寫道:“吾弟作書,才氣橫溢,近日讀來,沉著而酣暢。欲乞有所惠贈,但竟終不獲允,可惱可惱!因數語為識,將來,亦必禮尚往還。”我看過哈哈大笑,他何曾向自己索字?近年我也不向他索字,他一字萬金,要字如要錢,豈敢貪婪!他以誇飾筆法讚我,乃友情使然,令我十分感動,隨後附言同時發表:“中石先生,亦師亦友,雖屬戲言,倍感溫馨。歲月悠悠,轉瞬已相識四十六載,遙想當年,行則同輿,止則同席,球場拼搏,燈下對弈,翰墨歌弦,耳濡目染,同經十年苦雨,同迎歷史晨曦,不勝感慨!”

數年前幾位書家朋友鼓動我加入中國書協,並出主意讓請中石先生做介紹人,我很猶豫,因太瞭解他的性格,多次親見遠道來訪,重金相托卻一字難求。他會以讚美方式拒之門外,比如他會說:“您在詩界已成就卓然大名鼎鼎了,入書協幹嗎?”“唉呀呀,您真是,不會寫字的人才往書協門裡擠呢!”幾經猶豫,還是電話相求,他高興地應允。我屆時拜訪,並對他說有人相告,您寫“同意”二字則暢通無阻,他一臉嚴肅:“胡說,我僅是個教書匠,誰聽我的?”他認認真真伏案寫下:“同吾先生是我多年的書友、學友,尤其在書法上相互切磋,他有極高的理論見識,早該是我協會的老會員。中石特作保薦。”我覺得十分慶幸,唯自己方獲如此禮遇。

2012年我的七卷本文集出版,我贈他時說:“我明知你連床下都無處擺放,棄之蔽履無妨。”他說:“怎麼會呢?您著作等身,可賀可敬擇日拜讀。”我深知這不是虛偽而是涵養,是對人的尊重。

那天我去看望他,他相贈一部剛剛出版的《中華頌》,由他作詩並書寫,作為國賓禮品莊嚴厚重,李肇星先生撰寫的序言中披露這樣的信息:“我的北大西方語言文學系主任、德國文學史老師馮至和中石的老師、著名詞人顧隨是終生至友。他們有一個約定,馮先生不寫舊詩,顧先生不寫新詩。歐陽學長的詩歌創作受老師影響,大氣、親切,又有獨創新意。”早知他詩詞之精湛,卻首次相聞受其師顧隨薰染。

欧阳中石:冲淡如水 旷达如天

(作者:張同吾:曾任中國詩歌協會秘書長; 繪畫:劉繼勝 原八一電影製片廠美術創作室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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