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浮、流動和秩序,牛津大學項飆教授怎樣看待我們所處的時代?

悬浮、流动和秩序,牛津大学项飙教授怎样看待我们所处的时代?

“在不佔有的前提下擁有生活!” 2018 年 12 月 14 日下午,在清華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報告廳的關於城市治理的講座結束後,牛津大學人類學教授項飆應要求,在“粉絲”遞過來的《跨越邊界的社區:北京“浙江村”的生活史》一書的扉頁,一併寫下了這句贈語。

有“粉絲”很快想起,“敢於不佔有,在不佔有的前提下享受生活,精神昂揚地過好每一天,這也許會是這個時代的最大的革命”,正是項飆為《掃地出門:美國城市的貧窮與暴利》中文版撰寫的導讀的最後一句話。

《掃地出門》作者是普林斯頓大學社會學系的教授馬修·德斯蒙德(Matthew Desmond),該書揭示了美國2008年經濟危機以來的貧民區問題和大規模驅逐現象,榮獲了2017年的普利策獎。

項飆 1998 年從北京大學社會學系碩士畢業,《跨越邊界的社區:北京“浙江村”的生活史》是他的畢業論文,當時即引起了學界的廣泛關注。作為一名溫州人,他從本科二年級開始,便在北京南苑的“浙江村”做田野,調查這個獨特的外來人社群的形成、發展和變化的歷史。

進入牛津大學攻讀人類學博士學位後,項飆將視野拓展到全球範圍的人口流動和勞工研究,包括《全球“獵身”:世界信息產業和印度的技術勞工》中的印度勞工研究、東南亞的人口流動,和新近關於中國東北的勞務輸出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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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月前一到北京,項飆便受邀開展一系列講座分享活動。除城市治理的講座之外,13 日他還在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分享了《懸浮:流動、期望和社會成長》,闡述了一種普遍的國人 “懸浮” 心態;20 日,作為清華高等人文社科研究所的系列講座之一,《出國打工:商業化、行政化和“社會上的人”》一講,通過東北出國勞工和中介公司的案例,討論了“社會人”如何被秩序化的過程。

《好奇心日報(www.qdaily.com)》為大家整理了項飆系列講座中最精彩的內容,它們涉及這些問題:為什麼說中國人普遍存在一種“懸浮”的心態?北京的流動人口疏解在不同的歷史階段發生了什麼變化?社會的高速流動和無序的背後,又隱藏著怎樣的秩序化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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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懸浮”的國人:每一趟車都是末班車

什麼是“懸浮”?項飆簡單下了一個定義:“懸浮”是這樣一種狀態,人人都忙著工作,忙著追向一個未來。與此同時,當下被懸空了,除了作為指向未來的工具,沒有其他意義。努力工作並非因為喜歡這份工作,而往往是為了攢夠錢,從而今後就再也不用幹這份工作。

他列舉了各種例子:

一位出租車司機認為身體健康是以後考慮的事情,現在要趕緊賺錢。

1994 年在東莞,民工如“蜂鳥”般頻繁跳槽,跳槽成為他們解決宿舍、車間工友矛盾,工作乏味疲憊等問題的唯一方式。在“趕快跳槽、趕快賺錢,積蓄儘量多的錢,以後不用再當民工”的思維下,極少有人直面問題,試圖改變工友關係、工廠管理方式等現實狀況。

在東北,有出國務工人員被中介騙了 6 萬多中介費,因此被同村人或朋友嘲笑,而並不會有人幫他找中介論理。因為每個人都默認了“要趕快賺錢”,“你沒有賺到便是能力不夠”的邏輯,大家也能夠理解中介騙錢也是為了賺錢,“你被騙,說明你玩不過中介”。

在今天,大學老師“青椒”有時明明知道自己寫的文章沒什麼意思,卻不得不努力完成發表任務,告訴自己:“等五年之後,再做真正有價值的研究,現在先不要問太多問題。”原本大學教師應該是最有保障,最能從容思考當下,不僅自己思考,還替代他人思考的職業,但現在也前呼後擁、迫不及待地把當下的自己懸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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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飆還做了一個“工作洞”的比喻:每個人都迫不及待地追向未來,現在的工作沒有意義,但需要使勁工作,趕快跳出去。

而大家想象中的“未來”是含糊的,某種意義上具有自欺欺人的成分。人們不是因為對未來有追求,所以選擇放棄當下;而是首先認為當下沒有意義,然後告訴自己,當下所做是為了未來;但究竟是什麼意義上的未來不太重要,或者說,未來必須就是模糊的。

今天的中國,政治經濟學的意義上,不同群體之間的差距在擴大。但是在意義層面,不同階層好像共享著同樣一種話語世界和情感結構。

“焦慮面前,人人平等”,項飆注意到:“越富有的人,可能比低收入群體的焦慮還要嚴重;尤其中產階級,似乎整天生活的主題就是焦慮。”

那麼,為什麼大家普遍處於“懸浮”狀態呢?這需要從兩個看似相悖的面向,即“平等參與到一個不平等化的社會經濟過程”來理解。

經過前三十年的社會主義實踐,中國人佔有的資源基本上較為平等。而伴隨著改革開放,尤其是 90 年代初期,全面的私有化經濟過程展開,一種普遍的競爭思維形成:在意識形態上,大家覺得自己和別人一樣,都認為自己有能力、有機會進入到原始財富積累的遊戲,輸了都不服。

與此同時,當社會的不平等在加劇,巨大的焦慮和恐懼開始形成,人們爭先恐後要“上車”:每一趟駛過的車,都是末班車。

另外,“懸浮”心態也與一種線性的歷史想象密切有關,人們覺得歷史必然會越來越好,“進步”是存在的意義來源。社會主義時期,整個社會都在奮發前進,強調趕超;到了今天,這種想象依然存在,不過徹底個體化了,歷史進步變成了物質改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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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懸浮”,一種悖論式的現象在中國上演:

一方面,中國有著數目龐大的、活躍的、精力旺盛的個體,從個體經濟行為來看,如努力工作、安排理財,大家的能動性非常強;我們社會生活方式也發生了很多變化,變得十分豐富、複雜。

但在另一方面,變化主要來源於帶有偶發性的技術,例如微信、支付寶等的普及。社會自發的力量基本上被“掏空”,每個人都忙於即時解決當下的問題,忙於向前看,而很少激發出結構性的改變。

這在一定程度上,甚至印證了撒切爾的說法:“沒有社會這回事,只有個體和家庭。”

此外,新保守主義也開始興起。生活方式表面上越來越多元、開放的背後,近年來,國人在性別、婚姻和家庭方面卻不斷趨於保守。

項飆提到了全國各大城市公園的相親角:“在我讀書的時候,這是不可想象的,會覺得父母介紹對象,太掉價了吧。”

在當年同樣不可想象的是,今天的許多畢業生,第一就業選擇是公務員、國企。“似乎形成了一種統一的秩序,對我們的人生規劃也產生了重要影響。”

當然,近來也出現了諸如深圳“三和大神”一天工作、三天休息,以及青年“喪文化”這樣的特殊現象。在項飆看來,這些在各方報道中多多少少被視作“重大隱患”的人群,或許正在進行一種對“懸浮”的“反動”,對現行秩序的挑戰。但他強調這一結論需要實地調查驗證。

“懸浮”不是一個穩定的結構,它存在於特定的歷史階段,項飆補充說,提出“懸浮”,作為一種“景象式”的、相對模糊的分析性概念,是希望這個概念變成大家都能夠運用、能夠去重新思考自己生活的工具。

流動人口和城市治理的新變化

除了“懸浮”之外,另一個核心關鍵詞是“流動”。這是從早期的“浙江村”研究,到全球性的人口流動和勞工研究,項飆一直關注的問題。

去年以來,“浙江村”成為社會關注度很高的地區。關於這次流動人口疏解,項飆第一次在公共演講中分享了自己的看法。

一些流行觀點認為,這體現了戶籍背景下的歧視性政策,是全球性“士紳化”的中國城市表現,但他並不全然認同。

基於早期的調查,項飆認為,在形成大紅門地區的“浙江村”和服裝產業集群之後,最初於 1995 年,的確開始出現了“士紳化”的趨勢。當年,在大規模疏解外來人口的同時,大興縣和豐臺區宣告了新的大紅門發展計劃,政府聯合投資興建“大紅門服裝城”。

外來人口迅速回歸,在政府建設的規範化服裝市場工作。不過,物理形態的正規化的“樓”的內部,依舊是個體經營的方式和非正規的商業關係,包括背後的家庭式小作坊生產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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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階段的疏解,實質上是地方政府資產轉移和資本積累的手段。當外來人口把一塊地方“做活了”,地方政府通過疏解把非正規市場轉為正規,從而可以收取租金和其他收益。疏解也因此具有循環性:一邊疏解,一邊招商,人越來越多。

在市場正規化的過程中,小型作坊不斷外遷。原來為浙江村的溫州人打工,後來也開始承包小規模生產的安徽、河北等外地人,在“浙江村”外圍延伸擴展。

但與早期“浙江村”人自發蓋造大院,提供社區服務,兼顧安全因素的發展模式不同;在 “正規化形式下的非正規經濟”的模式下,外來人口不能自己為自己提供公共服務,而要往形式上正規的樓房裡搬,結果樓房越建越密集,因兼顧居住和商用的功能,擁擠程度高、安全隱患大,最終釀就了去年的危險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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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1995 年到 2017 年期間的疏解是‘士紳化’的——建造一個正規的漂亮的市場,然後再邀請商戶過來。那麼,這一次是完全不同的。”

項飆提出了一個重要論斷,開始於去年的新的階段的疏解,實質上正是對上一階段,即 1995 年以來、通過疏解進行資本積累的邏輯的反叛。

他通過自己發起的調查發現:對於政府的行動,一般老百姓,甚至大部分被疏解的流動人口,在理性上表示可以接受政府的行動。他們和政府共享了一些關鍵詞,比如“大局”、“升級”和“淘汰”。

“不淘汰低端,就沒有高端的發展。淘汰誰呢?淘汰我們唄。”離開者當然不歡迎如此,但同時也並不認為裡面有不正確性。

他的調查還顯示,因為涉及到政府對資源支配的主導權發生變化,基層政府官員對疏解的懷疑意見反倒更明確。

在新近的北京市總體規劃中,他還發現了一些有趣的表述,比如“安靜”被寫入城市規劃。因為北京要在三環之內建設中央政務區,作為國際形象的展示平臺,空間、綠地和安靜變得重要。

“似乎我們對首都有了新的理解。”項飆在演講中說,“以紫禁城為中心的老北京,將成為一個沒有自發社會生活的中央政務區。這彷彿一種全新的現代式的對於中央權力的想象——宛如機場中的電腦控制中心。”

但作為一個人類學者,他更關注實際的社會效果。一個不容忽視的事實是:在中央權力收攏的同時,民眾對國家和中央政府的社會道德期望也日益上升。

以“浙江村”的溫州商人為例,他們在改革開放初期甚至之前便出來經商,許多人只是很開心得益於改革開放所帶來的經濟行動自由,可以自己去“搞一些事情”;固然有混亂和不可持續的一面,但是對中央政府沒有很強期望。

而就此次疏解中老百姓的反應而言,大多數支持政府的行動,認可“正規化”的邏輯;因為如果政府接手處理,大家可能會更為“舒適”。但問題在於,一旦權力收攏,必將導致老百姓的期望上升,而一旦不能維持的話,道德合法性必會受到衝擊。

“萬一有了問題怎麼辦?有沒有必要想象一種更分散的模式?”項飆問道。

“高速流動”與背後的“秩序化”

“流動”常常讓人們聯想到無序和混亂,但項飆認為,過去幾十年高速流動的背後,恰恰還隱藏著秩序化的過程。

比如民工如“蜂鳥”般跳槽背後的珠三角工廠宿舍體制。宿舍往往由地方政府建設,為了引進港澳臺投資而免費提供。由此,工人們 24 小時待在工廠之中,企業主不僅控制了生產過程,而且控制了工人的再生產過程。但也恰恰因此,工人的流動性大大增強,因為工人們很方便跳槽到下一個工廠宿舍,只需要帶上自己的換洗衣物即可。

這看起來是福利,但弔詭便出現在這裡,工廠對勞工的剝削,並不是靠直接的人身控制,它恰恰是通過讓工人高速流動、為其提供速度,而實現對工人的勞動成果的最高效的剝削。因為當勞動力的使用和再生產環節在實質上被分割開來,也就意味著沿海城市和企業主不需要為工人提供更多的長期福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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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個案例來自東北出國務工人員,他們往往被稱為或自稱“社會人”或“社會上的人”。

“小豬佩奇身上紋,掌聲送給‘社會人’。今天,小豬佩奇變成了‘社會人’的自我標識,這是我沒有想到的。這裡的‘社會人’的意思,既有一種叛逆,又有一點瞧不起別人,又有一點無奈……”項飆對流行語的引用,引發了聽眾的鬨堂大笑。

在中國人的日常語境中,“社會人”往往具有貶義色彩,意味著體制外、秩序外的邊緣人。項飆調查的這批東北“社會人”,大部分來自農村,高中畢業來到城市,沒有固定工作單位和穩定收入;他們是城市裡的“新窮人”,但生活方式上和別的年輕人沒有區別,一樣光鮮,而且對未來充滿期望。

在西方,在新世紀走上街頭、參與佔領等運動、要求社會變革的往往是類似的“社會人”。然而,在中國,這些看似不穩定的、可能帶來混亂的“社會人”,實際上卻極為“安分”。

通過對“社會人”出國務工程序的研究,項飆揭示了引導他們的慾望、調整他們的行為的秩序化過程。

出國需要經過一個很長的中介鏈:從分散在各村的“腿”,到鄉鎮上有固定辦公地點的中介,再到被稱為“窗口”的、有正式的國家執照資質、能夠和海外僱主簽訂國際合同的中介。

每一箇中間過程都意味著盈利的空間,利潤便來自這些出國務工人員提交的中介費,大概在 6 萬人民幣左右。

如何理解這筆中介費?項飆認為這並非意味著出國機會的“商品化”,因為簽證不具備交易和流通性;而實際上是一種“商業化”的尋租過程:中介利用某種權力支配關係,向勞工收取租金。

雖然中介是非國家機構,但弔詭的是,中介和勞工之間卻形成了一種擬行政式的、上下等級的關係,並且一層一層向下傳遞到村莊。甚至出現了一種用於控制勞工的“聯保制度”:倘若一個村莊有好幾位受僱於同一企業主的出國務工人員,為了防止勞工跑路,僱主會通過各層中介,下到村莊,向每個家庭施加“連座”式的遣返懲罰壓力。

項飆將這種“商業化”的尋租行為概述為:“利用秩序化來牟取商業利潤”(“making money from making order”)。

一層層的中介過程,造成了一種有序列的合法性。中介不斷強調自己的合法性,甚至窗口公司辦事的談吐,都要模仿公務員,由此,不斷呈現出作為合法性象徵的國家政府形象。

於是,勞工們將國家視為保障自身權利的後盾,出了事,便“找國家”,而非“找法律”。常常出現這樣的情況:勞工們運用法律的文件和語言去上訪,要求中央懲罰地方、指令地方給予賠償。

以上種種看來,“失序”和“秩序”,彷彿悖論式地共存於我們的生活中。

如果把秩序理解為可預測性,那麼失序便意味著各種各樣的突發性;中國底層確實是較為失序的,譬如紅黃藍、天際線等難以解釋的事件的發生。

但是從另一方面,中國社會似乎又經歷了高度秩序化的過程。

其中,一個重要的指標便是“方便”,例如,人們足不出戶便可以購買任何東西。

“方便”其實是一個政治問題,項飆一針見血地指出,“方便”也是一種懸置,是人們不假思索情況下行為的持續,這導致“我們的生活變得沒有摩擦力”。

“方便”的背後正是秩序化的過程,因為方便必須要有強大的外在權力予以保護。“中國人並不是那麼信任身邊的人,但是對外在的抽象系統充滿了信任,比如網上支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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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華大學應星教授也在回應中指出,與西方的“市民社會”或“公民社會”不同,在中國,當來自個體的自由流動的能量被極大釋放、甚至被加速,人們卻還是像原子一樣,始終沒有自發地形成一個具有自身推進能量的“社會”。

這或許是一個緊迫的問題。在過去四十年,每個人都在快速流動,為了追向未來而“懸浮”,生活裡充滿了機會主義,被高度商業化;人們放棄了直面、直接改變現實問題的努力,忽視彼此之間的聯結,卻日益依賴外部施加的秩序,尤其普遍對政府、國家懷有很強的道德預期。

這種情況下,學者和知識分子能夠做什麼呢?

“如何把民眾的道德期望轉化為一種明晰的語言,從而創造一種制度,來保障政府的道德承諾——這可能是我們能做的一件事情”,項飆在一場講座的最後說道:

“我們無法通過逃離政府來獲取自由,自由需要建立在和政府積極、直接的互動之上。我們至少應當懂得如何去要求,用什麼樣的語言去表達。權利比自由更為重要。”

長題圖為劉小東油畫《人鳥》,來源:《劉小東1990-2000》,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banner圖來源:Visualhu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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