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美聲截面:“路不好走,就像一個獨木橋”

賈凡、蔡程昱和丁輝演出

賈凡、蔡程昱、丁輝演唱《can you feel my love tonight》

11月2日,湖南衛視聲樂節目《聲入人心》播出,美聲第一次以綜藝形式被大眾媒體推向臺前。

美聲起源於17世紀的意大利,意大利語為“BelCanto”,意為“美好的歌唱”,在我國一般譯為“美聲唱法”。它以音樂優美、發聲自如、音與音連接平滑勻淨、花腔裝飾樂句流利靈活為特點,既是科學的發聲方法,也代表著歌劇發展中的—個重要的歷史時代、一種音樂風格和歌唱風格。

長期以來,美聲因其入門門檻高、演唱難度大、專業要求嚴格一直處於小眾音樂的範疇,觀眾對美聲的接觸除去有限的現場演出,多是專業音樂媒體的轉播或推薦,經典作品佔據大量傳播渠道。美聲演唱者的形象日漸固化——體型較大、聲音高、唱著聽不懂的語言。

隨著節目的播出,這些認知有了轉變:一群中國美聲演唱者的真實狀況也展現在大眾面前。

太陽出來了

現任上海音樂學院院長、教授廖昌永1968年出生於成都郫縣。他上學時,鄉村教師稀缺,一個老師兼任好幾門課程,音樂課只教do、re、mi,正式接觸音樂的機會幾乎是零。

娛樂缺乏的年代,儘管接觸內容有限,但音樂仍然進入了廖昌永的日常生活。高音喇叭和收音機是為數不多可以瞭解外界的渠道,裡面放的是《沙家浜》和《紅燈記》。知青下鄉,宣傳隊的哥哥姐姐表演《杜鵑山》,演到哪兒,廖昌永和夥伴們跟到哪兒。他和朋友一起走路上學,看見樹唱樹,看見鳥唱鳥,即興編曲。有電視了之後,他看得最多的是《九州方圓》,模仿關牧村唱《金風吹來的時候》《打起手鼓唱起歌》。“現在唱一些歌,裡面描繪的事物都讓我想到童年的場景,感覺音樂和我的生活是息息相關的。”

有一天,高音喇叭裡放著一首外文歌,唱法不同於廖昌永以往聽到的,即便是較為簡陋的高音喇叭,透出的聲音仍然渾厚嘹亮,他聽不懂這首歌在唱什麼,但覺得好聽得挪不動步,“燦爛輝煌,太陽出來了。”他被歌聲吸引,感覺好像打開了一扇窗。這首歌是多明戈等十位美聲男高音共同演唱的《我的太陽》。

初中升高中,家人都去隔壁叔叔家看電視,他在家複習。屋後面是竹林,他有些害怕,電視中的女聲從幽暗的竹林傳出,也不知道是哪國語言,他聽著聽著眼淚汪汪。聽到一半他跑去叔叔家,趕上最後字幕,西班牙語歌《為藝術為愛情》。“以前大家覺得我唱歌挺好聽,但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喜歡唱歌,但在那一刻,我認為我是喜歡唱歌的。”

高中,廖昌永開始了專業的聲樂學習,每週末到成都去中央音樂學院畢業的老師家。赴考中央音樂學院時,音樂家沈湘告訴他:“在音樂的潛能上,人有富礦和貧礦,你是貧礦,以後將音樂作為終身愛好,好好考個大學吧。”他不服氣,考上了上海音樂學院,成為剛從意大利留學回國的羅魏老師的第一個學生。大二羅魏出國,將他託付給周小燕老師。周小燕是國內著名音樂教育家,早年曾留學法國,給廖昌永的演唱帶來了巨大的幫助。隨著一年內三次在國際聲樂比賽上取得第一名,廖昌永聲名鵲起,漸漸成為中國美聲代表人物之一。

廖昌永

體統

在上海音樂學院求學時,廖昌永是班上唯一一個從農村來的孩子。同班同學有在戲院長大的,有本是音樂教師考進來的,有在少年宮長大、從小學歌劇的,有父母都是歌舞團的……總之,各個“來歷不凡”。事實上,這也是大多數美聲求學者的共性。

賈凡父母都是歌劇演唱者,他父親經常唱《少年維特之煩惱》裡的詠歎調《春風為何喚醒我》,在父母和別的老師教導下,考取了茱莉亞音樂學院,並以全A成績畢業。19歲的黃子弘凡,媽媽唱美聲,爸爸唱民族,5歲開始學鋼琴,變聲期結束後,在中央音樂學院趙登營教授門下系統學習美聲,獲得了伯克利音樂學院等五個音樂院校的錄取通知書。類似這樣的情況,在美聲求學者中佔了多數。

35歲的美聲演唱者王凱心繫美聲發展多年,據他觀察,學美聲的人一直相對保持穩定,觀眾也是穩定的,“好像看起來是一個停滯不前的狀態”。

在王凱看來,經典美聲歌曲的演唱需要時間積澱與歲月曆練。“有一定基礎的人才能唱的出來,因為它要求太多了,知識、狀態、音色、音量、舞臺表演等等,練十年和練一年肯定不一樣。讓一些小朋友上去唱,可能大家覺得他程度太淺了,甚至高考的水平都沒有,太業餘了,怎麼能是唱美聲的呢?”

美聲的學習不只是聲音與技巧的練習,正音是伴隨每一個美聲專業學生的必要內容,以上海音樂學院為例,大一學意大利語,大二學德語,大三學法語,大四學俄羅斯語。今年大四的蔡程昱手機裡已經準備好了五種語言的翻譯APP。“歌劇從意大利語發源,後來發展到德國、法國、俄羅斯。全世界的經典歌劇幾乎都是這些語言,再加上英語。但我們只是正音,拿到作品,即使不知道什麼意思,也可以拼讀,剩下的領悟都靠學生自己。”同樣的課程,賈凡在美國也要學習。

賈凡

融入角色、理解戲劇也是重要的課程。蔡程昱每次拿到的歌劇腳本厚厚一疊,內容包含歌劇的故事、背景和每一幕的翻譯。“但如果要認真學一首歌,還要回去查每個詞的意思,因為這些經典歌曲都有幾百年的歷史,就像我們的文言文,要一個一個詞查,再翻譯成中文,你才知道自己唱的是什麼。”

他跟隨意大利曼哈頓音樂學院的老師學習過,一本意大利語的譜子拿上來,老師在演唱前一定會問:你是誰?這個故事講的是什麼?你唱這首歌之前發生了什麼?之後會發生什麼?這首歌的動機是什麼?舞臺的調度是什麼?“在那之前我不太會想這些問題,被問到這些問題,無地自容。”從此都會先順歌曲的背景,再嘗試演唱。

賈凡因為《春風為何把我喚醒》去翻了好幾遍《少年維特之煩惱》,才明白了為什麼是春風喚醒,明白了夏洛特和威爾的情感,知道了夏洛特的生活狀態,也理解了為什麼他會作出歌詞中的選擇。人物變得更立體,憂傷的情感有了層次。

黃子弘凡

黃子弘凡在求學期間,師兄師姐有厲害的歌唱家,他聽到他們唱,能夠明顯感覺到差距,並想向他們靠攏。在他看來,演唱資歷、成熟度、演出經驗三者合一,展現出來就是舞臺演出的效果。他19歲,適合演唱19到22歲的作品,但像美聲名曲《軍中女郎》,老師連碰都不讓他碰。“這首歌30歲以下的任何人都駕馭不了。在專業人士的眼中,你就只是在嘗試能力之外的東西,無論有多棒,老師最高的評語就是說在你這個年齡,能把這個作品唱到這樣已經很棒了。但是這個作品他不適合你,所有的老師必會說這句話。”

蔡程昱今年大四,就讀於上海音樂學院。他目前能駕馭的是莫扎特的歌,“按照交響樂來說,它輕,我們的聲音比較嫩,適合演唱。普契尼的東西就重,曼哈頓音樂學院的老師告訴我,你可以唱這個歌,但你不能夠在歌劇演出時演這個角色,你會唱壞。”他看過一次瓦格納的歌劇《尼伯龍根的指環》,交響樂很重,人聲如果沒有達到一定的成熟度、發聲系統還不夠完善,沒法穿過後面的交響音樂牆,難以抵達聽眾的耳朵,就連當時演出的歌劇演員,同一個角色也換了四個人來演。“那樣的演出是聲音和交響樂的對抗,跟著鋼琴誰都能唱,但交響樂隊拉過來之後你還有聲音,你才敢說自己是戲劇男高音。20多歲敢說自己是戲劇男高音的人還沒有。”

“美聲是模式性的一個東西。老一輩眼中,看到現在有這麼多年輕人嘗試這些東西,是好的趨勢,但是他們在這個年齡接觸這個東西,就是太早了,這個就跟早戀是一回事。無論你說你自己情感上多成熟,年齡就那麼大,就不該談戀愛,也許他們這種觀念不正確,但確實存在,並且是大家不能完全否定的。”黃子弘凡說,“這算是一種偏見,但也是一種體統。”

蔡程昱

美聲與大眾

蔡程昱聽老師講,1978年恢復高考之後,一直到1990年,上海音樂學院美聲專業每一屆都是三四個人,學成後基本都當老師了。後來慢慢擴招,今年招生24人。他入學時,學長告訴他:大三是分水嶺,好多人都轉行了。他今年大四,果然如學長所講,有人開了奶茶店,有人拍戲去了,大部分出國留學,還有幾個現在也不知道在幹什麼。他大三那年也考慮到就業的壓力,“當時想,世界上那麼多院團,當演員肯定機會很多,但到國外之後發現不是這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還沒有家裡好。”他在意大利找了工作,待遇還沒有國內高。但他一定要當歌劇演員,“沒有經驗怎麼當老師呢?現在普遍現象是,好多老師自己沒演過戲,沒演過歌劇,去教學生演歌劇,那隻能教唱。”

黃子弘凡出於同樣的原因,選擇了流行音樂更為出色的伯克利音樂學院,並且選擇的是現代音樂製作。“美聲路太窄,它就像冰山一角,雖然高,但是冷。而且路不好走,就像一個獨木橋。”

從事美聲演員的王凱也有困境,他在國內各大省市大劇院演出了十幾年,但覺得臺下的觀眾幾乎都是老面孔,人數也不見增長。參加節目前,他的微博粉絲穩定在3萬人。“感覺都是自己捧自己,說上天了,老百姓也並不知道。我已經拿了三次國際金獎了,那又能怎麼樣?老百姓照樣不認識你。”

美聲與大眾的壁壘一直困擾著從業者和學習人員。成名後,廖昌永一直致力於打破二者壁壘,嘗試將通俗音樂與美聲融合。2007年和2009年,他分別推出了兩張翻唱專輯《情釋》和《情緣》,收錄了《紅豆》《征服》《你的眼神》《夢中人》等流行歌曲的美聲版本。他此前向某個臺提議,做古典類的音樂節目,對方並沒有興趣。當《聲入人心》發來邀請時,他毫不猶豫答應了。

王凱、廖佳琳演唱改編後的《最終信仰》

在演唱《最終信仰》之後,王凱的微博粉絲漲了三萬多,99%都是在鼓勵他。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大眾媒體的傳播力量,在他看來,這將大大助力美聲的推廣。“這個節目真正敢去賭這一把,頭一次來碰這個‘雷’,就是因為它太冒險了,很容易就炸了,可能會大爆,也可能會很低迷。我朋友圈內的專家對這個節目,從不理解到現在已經開始認可了,而且讓很多年輕人去關注什麼叫歌劇,什麼叫音樂劇。大眾關注了以後,專業人士才會出來,讓大家知道原來美聲這樣,怎麼才算好,哪裡好。節目裡一些年輕人我看他粉絲快到十萬了,如果有十萬年輕人喜歡歌劇或喜歡音樂劇,可了不得。這是第一季,如果第二季、第三季、第四季、第五季呢?如果一直要做它,十年以後呢?如果有200、300萬人或者是1000萬人喜歡歌劇,那歌劇事業是什麼樣子?”

《聲入人心》監製沈欣曾向節目組強烈建議改編歌曲《BellaCiao》,“這首歌中文版是《啊朋友再見》,這是中國很多老一代的電視觀眾很熟悉的旋律。”根據統計,當期節目播出後,50歲以上的觀眾群增長了80%。近日,《聲入人心》臨近收官,豆瓣評分9.1,在美聲與大眾之間的壁壘上砸了一道口。

據王凱瞭解,近年來,每個省市都會有大量的專項資金,用於投入打造中國歌劇作品,他也受邀參演。“但歌劇還是陽春白雪的,年輕人不一定接受。”他認為這和國家文化水平有關,歌劇作為泊來物,有語言和審美的門檻,本來就不易為大眾熟知。到了英國、美國,你問賣菜的貝多芬是誰,他能知道,在中國,給好多叔叔大爺去講誰是貝多芬,他們不知道。並不是他們沒有了解藝術的渴望,是因為這種東西沒有普及下去。你給他講冼星海,不知道,你跟他說王洛賓,也不知道,《在那遙遠的地方》這首歌你知道嗎?知道了。”

蔡程昱在維羅納看了一場《弄臣》,舞臺設在羅馬時代留下來的競技場,三四萬人的場子座無虛席,男士穿著白襯衫,女士穿著禮服,進場前還有紅毯。一入座就有強烈的儀式感和歌劇氛圍,他覺得震撼極了。但他也深知,在現階段,這樣的場景不可能出現在中國,“中國的歌劇光靠賣票的話,容易餓死。”

但賈凡等人對歌劇的未來仍然充滿希望,“從專業報考的人數來說,每年都在增長,經濟慢慢好了之後,解決了溫飽,才能去想著我帶孩子去學一個鋼琴,學一個聲樂,我們經濟在發展,文化方面也會慢慢跟上。

沈欣對此深有體會,節目播出後,很多媽媽跟他講,要求小孩來看節目,“現在中小學生會學鋼琴、學小提琴等等。節目中的曲目他們經常接觸,好多媽媽會讓小孩看這些專業人士怎樣去演繹他們熟知的作品。這樣一代代普及、發展,未來值得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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