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裡那些小丫頭的簡單心機

紅樓夢裡那些小丫頭的簡單心機

作者

樵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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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雁,自幼服侍黛玉。但到賈府後,賈母讓鸚哥(紫鵑)代替了雪雁。一方面是看雪雁“一團孩氣”,擔心黛玉不能“遂心省力”;一方面恐怕也是因為雪雁不能擔當重任——賈府姑娘的首席丫頭負有“規勸主子,教導一干小丫頭”的責任——以防姑娘和她的丫頭走了大褶。

隨著時日的推移,紫鵑和黛玉越來越好,“比蘇州帶來的還要好上十倍”,首席大丫頭沒當上也就罷了,為何感情上雪雁也被“超越”?雪雁對黛玉,服侍吃茶、喝藥,打掃屋子,迎來送往,未嘗不盡心盡意,要不怎麼讓她跟著來賈府?但她卻是個不善琢磨,萬事隨風的人,對黛玉的種種思慮不能有所呼應,比不上紫鵑能窺破黛玉心腸,知冷知熱對症勸解。雪雁退居“二線”:平日,雪雁送送手爐,打打簾子,喂喂燕子,和紫鵑一起做做針線,到太太那兒拿拿人參。因為心思遲鈍,所以不存嫉妒憎恨,對於奪佔了她的地位的紫鵑,不管人前人後,都是滿嘴紫鵑姐姐不離口。翻遍全書,也只有雪雁這麼真誠的叫同事姐姐。

紅樓夢裡那些小丫頭的簡單心機

寶玉常來瀟湘館,但總和黛玉鬧得不可開交,雪雁想不到這其實是兩個人彼此試探的拉鋸戰。這一天,因紫鵑對寶玉說了幾句冷淡話,寶玉信以為實,便坐在一塊山石上,千思萬想,總不知如何是好。恰好被雪雁看見,雪雁就以為“春天凡有殘疾的人都犯病,敢是他犯了呆病?”於是上前問了幾句,也聽不懂寶玉的回話,認為是黛玉又欺負他了。我們看,這就是雪雁,把黛玉對寶玉的一腔深情,解讀成了“欺負”。怎麼說雪雁呢?紫鵑都急得親自上陣試探寶玉的真心了,雪雁這個“呆雁”卻還在想寶玉是不是有殘疾,黛玉是不是又欺負他。

雪雁就是一個簡單人,但簡單人也有小心機,趙姨娘為小丫頭向雪雁借衣裳時,雪雁想:“我想她們一般也有兩件子的,往髒地方去恐怕弄髒了,自己的捨不得穿,故此借別人的。借我的弄髒了也是小事,但是我想,他素日有些什麼好處到咱們跟前呢?”沒有好處便不肯借,這是雪雁的生活邏輯。紫鵑聽說忙問雪雁,趙姨娘是現在去還是明天去,意思是,如果明天去,就亡羊補牢,把衣裳借給趙姨娘的小丫頭。紫鵑不願為了件衣裳就給黛玉四處樹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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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痕喜歡玩鬧。某一晚,首席領班襲人病在床上,病的七葷八素,這個時候,碧痕和其他丫頭們卻不管不顧,找人玩耍去了。照顧整個怡紅院的是麝月,恰好讓回來的寶玉看到。寶玉聽麝月說,是為了讓小丫頭和老嬤嬤多休息一下,且本來也不願出去玩,寶玉覺得麝月公然又是一個賢襲人。碧痕,這個時候可能因為玩牌贏了錢沾沾自喜,哪裡有這樣的心思?

碧痕喜歡吵架。又一晚,黛玉來訪。晴雯和碧痕吵架了,丫頭之間拌嘴也是常有的事情,但這次,晴雯好像生了特別大的氣,仗著寶玉素日擔待,竟不開門。為什麼晴雯這麼生氣,原因或許很簡單,碧痕拌嘴技術比她高,吵贏了,看到生氣的晴雯,碧痕可能哼起小曲自樂去了。

碧痕喜歡幫腔。某一天,碧痕和秋紋嘻嘻哈哈抬水回來,發現上不了檯面的小紅,竟在房裡服侍起寶玉。秋紋先向小紅髮難,碧痕緊跟著說:明兒我們都散了,只叫她端茶倒水一個人服侍。又某一天,被鳳姐連連誇獎的小紅,又遭晴雯訓斥,碧痕也跟著問:茶爐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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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碧痕做的這些事,是怡紅院丫頭們都做過的事,那麼有一件事,其他丫頭都不屑為之。某一日,碧痕伺候寶玉洗澡,洗的時間非常長,水都漫了一床腿子,席子上也汪著水。大約碧痕是故意做給大家看的,不然,為什麼不趕著早點出來?為什麼不收拾好再出來?她想讓大家看到她和寶玉的親密。和寶玉的親密,在她那裡,是一種榮耀,一種資本,一道閃亮光環。可是,客觀效果是什麼?怡紅院丫頭們為這件事笑了幾天。是的,我們看到一個簡單人在她慾望的海洋裡浮上來使用一點小心機,想要造成一個既定事實,但手法拙劣,大家當笑話看,這是必然結果。這種事只有掩著藏著,哪有拿到桌面上讓大家看的?

後來怡紅院大清洗,大家認定襲人告密,殊不知,襲人地位穩固,何必多此一舉?如果非要有怡紅院的丫頭在王夫人那告密,那麼這個丫頭大概就是碧痕了,不為別的,只為寶玉分析四兒被逐時說的“未免奪佔了地位”。奪佔了誰的地位?誰又是那資格老卻漸漸被邊緣化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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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著趙姨娘基本沒什麼出路。趙姨娘本身就是府裡的“苦瓠子”,到丫頭這兒就更沾不到什麼。

但辦法只要想就會有。雖然趙姨娘在賈府地位不高,可是老爺卻經常睡在這裡,趙姨娘平日那麼嫉恨寶玉,晚上,肯定會和老爺說點三道點四的,這三、這四不就是可利用的資源?

這晚,老爺又來了,趙姨娘一直和老爺咕咕唧唧的,儘管小鵲把耳朵掏了再掏,結果還是隻聽到了“寶玉”“讀書”幾個字眼,憑這幾個字,小鵲猜測大約是老爺明日要問寶玉讀書的事情。

於是,小鵲敲開怡紅院的門,婆子問話也不回答——和這些人沒話說;小鵲直往房內來找寶玉——路徑如此熟悉,也沒小丫頭攔著,這表明這不是第一次報信;寶玉已經睡下了,晴雯等還坐在寶玉的床邊玩笑,看見小鵲來了,都問,什麼事?——這很自然,大晚上的,都要睡覺了,什麼事跑來?小鵲笑向寶玉道:“我來告訴你一個信兒,方才我們奶奶這般如此在老爺前說了,你仔細明兒老爺問你話。”——略過晴雯等人的問話,直接和寶玉對話。她的信兒還真把寶玉唬住了,寶玉聽了“如孫大聖聽見了緊箍咒一般,登時四肢五內一齊皆不自在起來。”襲人命留小鵲吃茶——怡紅院的茶可是比趙姨娘的茶好喝多了,但小鵲擔心關了園門,自己走不了,趕緊抬腳走了——怡紅院欠自己的人情,還怕誰把它奪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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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怡紅院點燈熬油,一片忙亂,但無論多用功,總不能一時完成,恰好春燕秋紋叫“不好了,一個人從牆上跳下來了”,晴雯想出一個辦法,讓寶玉裝病。這個消息第二天傳到賈母那邊,賈母立即徹查大觀園,找出放賭的頭家,那些平日仗著有些權勢放債賺錢的媳婦婆子們紛紛落網;這其間,邢夫人又從傻大姐手中拿到了繡春囊,一時又鬧出抄檢大觀園的醜劇。眾丫頭風流雲散,屈死的屈死,被攆的被攆。簡單人的一點小心機竟致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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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把《紅樓夢》寫成了生活,也寫成了詩,我想他是這樣一個態度:儘管我深知人性難以完善,知道生活裡來點小技巧耍點小心機是稀鬆平常的事,可我還是推崇那種天然質樸一身詩意的活法。他更願意讚美那些真正簡單或者活得簡單的女孩,比如對學詩的香菱,借寶玉之口說,“我們成日嘆說可惜他這麼個人竟俗了,誰知到底有今日”;比如對黛玉的種種描繪,養燕子、教鸚鵡、惜紅葬花、讀書寫詩以及和寶玉的那種莫逆於心無關利益得失像兩個被放逐在人間的孩子互相依賴與成長的愛情故事。大師的心是相通的,羅曼羅蘭在《巨人傳》中寫到的米開朗琪羅,作為雕塑巨匠,他一再囑咐他的助手,“設法瞭解家有將嫁之女或送修道院而急需用錢的人們——我說的是那種需要錢,而又把乞討當成很羞恥的人,他給侄兒寫信說,‘將我寄給你的錢給她,但悄悄的給,而且要防備受到欺騙……’”

但我們不是大師。到了某個年齡,某個階段,我們就會停下來想一想,我現在在什麼位置?這個狀態是不是我想要的?就像一個人一口氣跑了五千米,然後停下來喘口氣,決定一下是繼續跑還是休息兩個小時。這是很自然的事情。大多數時候,我們就是雪雁,助人與否,就是看他有沒有好處,沒好處,就耍點心機,找個理由推掉,因為沒站在紫鵑的位置,想不了那麼多,也因此就會一直處在“二線”,散淡的過著不好也不壞的日子。身邊也會有碧痕這樣的人,明明能力一般,偏偏想著上位,做出來的事兒讓人哭笑不得而不自知。或許身邊還藏有小鵲這樣的人,只是我們沒有上帝視角,沒有生活這本小說可以熬夜來讀,看不到某個事件的源頭在哪裡,壞事了、崩盤了,我們只能莫名其妙的想,這事怎麼就發展成了這個樣子?風塵僕僕的活在這人世間,誰不謀生又謀愛?大師們任性,生活在他們的筆中和刀下變成一個很輕盈的東西,變成一雙翅膀,載著他們在夢幻的國度裡翱翔。而在每一個卑微的平庸的小心機背後,或許都曾有一個詩意的夢想像藍色的大海一般彭拜的顯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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