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生命中的十次別離

金庸生命中的十次別離

2018年10月30日,金庸先生在香港辭世,享年94歲。人的一生,註定是一場漫長的告別,而在終極別離到來之前,金庸先生也已經歷了無數次人生別離。


金庸生命中的十次別離


金庸出生於曾經“一門七進士,叔侄兩翰林”的浙江海寧查家,查氏宗祠還有康熙皇帝曾親筆題封:“唐宋以來巨族,江南有數人家。”

得益於家中藏書頗豐,金庸八歲就看了第一部武俠小說《荒江女俠》,看完後感嘆“想不到世上還有這樣好看的書。”他同時還熟讀歷史尤其是清史,精通英文也懂日文和法文,這些都成為他後來辦報、寫小說的基礎。

也許是因為自學能力過於強大,金庸的求學之路並不順利。考上高中以後,金庸因為寫文章嘲諷訓育主任被勒令退學,後來考入中心政治大學外文系,又因投訴學校而被迫轉學,最後在東吳大學法學院插班學習國際法,但畢業時正趕上內戰,沒有拿到畢業證。

但學歷始終是金庸心中難以放下的執念。2005年,他以81歲高齡遠赴劍橋攻讀歷史學碩士、博士,2010年,他又以86歲高齡獲得哲學博士學位,創下劍橋在校生中年紀最大的記錄。


金庸生命中的十次別離


2010年,穿著博士袍的金庸在劍橋大學。圖/ 網絡

1948年,金庸在數千人參加的考試中脫穎而出,進入《大公報》,收聽英語國際電訊廣播當翻譯。也是在這一年,《大公報》香港版復刊,他被派往香港。

當時他接到的指令是赴港半年,卻不知道再回到家鄉已經是44年後。在1992年到2008年間,思鄉情切的金庸六度返鄉。

幾年前,金庸接受媒體採訪時說:“如果一個人離開家鄉很久,在外邊住的時間一長,對故鄉懷念的感覺就越深。有時回憶小時候在這裡的生活,有一些是很美麗的。總想,老了,再回到這個地方來住。”

但他的想法沒能變成現實,最終在香港辭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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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1年4月26日,金庸的父親查樹勳作為反動地主被槍斃。罪名有四:抗糧、窩藏土匪、圖謀殺害幹部、造謠破壞。這是金庸人生中一大傷心事。

當時正在香港《大公報》上班的金庸,悲痛不已。多年後他在自傳散文《月雲》裡回憶此事,飽含深情:“宜官的爸爸被判定是地主,欺壓農民,處了死刑。宜官在香港哭了三天三晚,傷心了大半年。”宜官,就是父親為他取的小名。

後來,金庸的研究者們發現,像是某種堅持,金庸的小說裡,主人公的父親也總是缺位的。楊過找父親,喬峰找父親,段譽也找父親,虛竹找父親,張無忌找義父。所有人都在找父親,就連一向嘻嘻哈哈、玩世不恭的韋小寶,也沒能倖免。

在金庸的封筆作《鹿鼎記》中,陳近南去世時,韋小寶罕見地痛哭——

韋小寶哭道:“師父死了,死了!”他從來沒有父親,內心深處,早已將師父當成了父親,以彌補這個缺陷,只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而已。

再後來,他的一位讀者改變了故事的結局——1981年7月18日,時任中共中央副主席的鄧小平,在會見他時對此事表達歉意。浙江海寧當地立即行動,對查樹勳被殺案件複查,發現這是件錯案,遂撤銷原判,宣告查樹勳無罪,平反昭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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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1年,金庸攜家人去北京訪問,受到鄧小平接見。圖/ 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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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2年9月11日,《鹿鼎記》在《明報》上刊完最後一節,金庸宣佈就此封筆,這也提前預告了武俠黃金時代的終結。

對於自己創造的武俠神話,這是金庸意想不到的:“我以小說作為賺錢與謀生的工具,談不上有什麼崇高的社會目標,既未想到要教育青年,也沒有懷抱興邦報國之志……不過我寫得興高采烈,頗有發揮想象、驅策群俠於筆底之樂。”

17年間,金庸一共寫了15部武俠小說,他用其中14部小說開頭的字寫就一副對聯——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這些作品,一共創造了1427個人物,發行量超過3億冊,翻拍或與之相關的影視也超過了100部。

對於自己構築的武俠世界最終停留在《鹿鼎記》,金庸也不無感慨地說:“年輕時崇拜的大英雄都是完美無缺的,後來才發現,真正的英雄,他也有普通甚至卑鄙的一面。”

而在自己的作品中,金庸也製造了無數經典的離別場景,其中,有三場離別最令他難過,甚至落淚。這三場離別分別是——蕭峰誤殺阿朱、小昭離開張無忌、十六年後小龍女沒有如期與楊過相見。

小昭與張無忌話時的情景,常作為“你認為金庸小說中最悲涼的畫面是什麼”的高分答案,在社交網絡反覆出現——

小昭道:“我命人送各位迴歸中土,咱們就此別過。小昭身在波斯,日日祝公子福體康寧,諸事順遂。”說著聲音又哽咽了。張無忌:“你身居虎狼之域,一切小心。”張無忌不知說什麼話好,呆立片刻,躍入對船。只聽得小昭所乘的大艦上號角聲嗚嗚響起,兩船一齊揚帆,漸離漸遠。

而喬峰誤殺阿朱的片段,是金庸在大哭中寫下,但文字卻十分克制。在後文中,阿朱之死也時時閃現,刺痛讀者,直到喬峰去世,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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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龍八部》裡,喬峰誤殺阿朱,此時阿朱已在彌留之際。圖/ 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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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10月,金庸長子查傳俠在美國自縊身亡,年僅19歲。

査傳俠被認為是金庸4位子女中最聰慧的孩子,4歲能背全本《三字經》,6歲能背誦《增廣賢文》。金庸在《俠客行》中用大量筆墨書寫石清閔柔對石破天的憐愛呵護,這也被認為是他對査傳俠舐犢情深的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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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與子女合影,左一為査傳俠。圖/ 網絡

但是査傳俠少年時便有出世思想,十一二歲時就寫過一篇文章,說人生很苦,沒什麼意思。當時,金庸以為這是孩子深刻早慧。沒想到的是,査傳俠在紐約讀大一時,因與女友吵架,一時衝動便放棄生命。

接到兒子逝世消息那天,金庸還要在報館寫社評。“一面寫就一面流淚,一直都很傷心,但還是要寫。”

次年,他在修訂版的《倚天屠龍記》裡補上後記,喪子之痛所得盡現——

張三丰見到張翠山自刎時的悲痛,謝遜聽到張無忌死訊時的傷心,書中寫得太膚淺了,真實人生中不是這樣的。因為那時候我還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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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9年,金庸創辦《明報》。“明”取“明辨是非”之意,1959年5月20日創辦當天的發刊詞是“公正、善良、活潑、美麗”。

《明報》剛出版的時候,銷量並不大,只有6000份,為了擴大銷量,金庸利用自己的名人效應,在《明報》上繼續連載自己的武俠小說。後來以社評樹立了 “言論獨立”的形象,才在知識分子中獲得影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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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良鏞以“金庸”為筆名,在《明報》上連載自己的小說。圖/ 網絡

1988年《明報》日銷量已是11萬份,1989年躍升到18萬份,被當時的外國人評為香港的《泰晤士報》。而整個明報集團1990年度的盈利高達七千萬元,到1991年度接近一億元。

1989年5月20日,在《明報》創刊30週年茶會上,金庸突然宣佈辭去社長一職,只留任明報集團董事局主席職位。1994年3月31日,他把所有股份都轉給商人于品海,宣佈徹底退休。

在此之前,《明報》被稱為金庸的“一人報紙”,金庸自己曾說:“明報內部所有人只聽我一人的話,可以說是成功,也是失敗”。他的退出就是為了消除這種模式的負面影響: “我要使《明報》公眾化,讓許許多多人來參與,否則我一旦死了,《明報》四分五裂,就此垮臺。”

脫離金庸以後,《明報》維持運營至今,可惜特色不再,淪為平庸的大眾報紙。在2006年接受《外灘畫報》採訪時,金庸坦言,自己早已不看《明報》了,“現在的報紙,越來越墮落了,這樣對社會有害處”。

金庸辭世後,《明報》隨即發文悼念金庸:“如非當年先生不怕艱辛,殫精竭慮,以一支健筆打出名堂,無以臻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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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一生有過三個妻子。

他和第一任妻子杜冶芬相識於杭州,後來杜冶芬又隨他遷居香港。在《大公報》寫影評、編劇本時,金庸使用的第一個筆名“林歡”來源於他們夫婦兩人的姓氏“查”和“杜”中共同的“木”字,而歡是他們幸福生活的寫照。但是幾年後,因為金庸忙於工作,杜冶芬粵語不精,一個人在家寂寞無聊,生活過得不愉快,最後她獨自回了大陸,兩人辦理了離婚手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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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與第一任妻子杜治芬的結婚照。圖/ 網絡

第二任妻子朱玫則是金庸創業時相濡以沫的夥伴,她是《明報》創刊後最早的女記者,曾經在最困難的時候變賣首飾支撐報社運營。到了《明報月刊》初創的時期,他們已經有了兩兒兩女,朱玫除了照顧孩子,還要給金庸送飯。1976年1月,《明報月刊》十週年,金庸在回憶文章《“明月”十年共此時》寫道: “我妻朱玫每天從九龍家裡煮了飯,送到香港來給我吃。”

只可惜共患難的感情沒有堅持到共富貴,也是在這一年,他們的大兒子查傳俠自殺,金庸也與朱玫正式離婚,之後與小他29歲的林樂怡開始第三段婚姻,並且維持至今。

從那之後,朱玫不再與金庸往來,去世時,替她拿死亡證的是醫院員工。

談及朱玫,金庸始終認為自己對她有歉意——

別人怎麼看我不管,但我對不起她。我的愛情觀不夠道德。一個人一輩子的愛情,只愛一個人,一生一世只愛一個人,我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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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和黃霑、蔡瀾、倪匡並稱 “香港四大才子”,四人才華、性情各不相同,彼此交情也非同一般。1988年除夕夜,黃霑迎娶香港著名作家林燕妮時,金庸是他們的證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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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除夕,黃霑在金庸見證下向林燕妮求婚。 左起倪震,林燕妮,金庸,黃霑,李嘉欣。圖/ 網絡

黃霑一生寫過兩千多首歌曲,其中最成功的作品,多為武俠奇幻電影所作,而要論最經典當屬為《笑傲江湖》寫的《滄海一聲笑》。

寫這首歌時,黃霑正處於人生最低谷,和林燕妮分手,自己投資的電影公司經營失敗,負債累累。接到徐克的任務之後,黃霑寫了六稿都被他退回,最後無意中翻《中國音樂史》得到“大樂必易”四個字,想到將最古老的音階“宮商角徽羽”反其道為“羽徽角商宮”,才一氣呵成。

如果說金庸用文字構建了一個快意恩仇的江湖,那黃霑就是用歌寫出了最豪氣的俠義,他們倆共同構建了一代人對於武俠的回憶。

1997年香港迴歸後,黃霑和金庸因為支持的特首人選不同,在報紙上隔空對吵,黃霑怒而表示和金庸決裂。

2004年11月24日,黃霑因為肺癌在香港去世,享年63歲,如今金庸辭世,四大才子只剩蔡瀾、倪匡兩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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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1月22日,金庸的好友梁羽生先生因病在悉尼去世,享年85歲。

金庸和梁羽生曾是香港《大公報》的同事,他們關係親厚,一起喝酒下棋、品評書摘。彼時,舊派武俠小說不被文學界所重視,難登大雅之堂,聲勢萎靡。1952年,有一場著名的拳師比武在澳門舉行,為了應景,《新晚報》請梁羽生寫武俠連載,《龍虎鬥京華》就此誕生。誰料,連載半年後,好評如潮,原本只打算寫一部的梁羽生只好續寫了姊妹篇《草莽龍蛇傳》。

1955年,梁羽生的作品連載完結,隨後,不甘寂寞的金庸接替梁羽生,《書劍恩仇錄》橫空出世。江湖從此翻天覆地。人們總喜歡拿金庸與古龍比較,但事實上金庸卻和梁羽生相互較量多年,他們共同扛起了新派武俠小說的大旗,號稱“金梁並稱,一時瑜亮”。

這種“較勁”的友誼持續了幾十年。1994年,70歲的梁羽生在一次研討會上說,自己只是個開風氣的人,“真正對武俠小說有很大貢獻的,是今天在座的嘉賓金庸先生……他是中國武俠小說作者中,最善於吸收西方文化,包括寫作技巧在內,把中國武俠小說推到一個新高度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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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與梁羽生二人對坐下棋。圖/ 網絡

15年後,金庸以同樣的謙虛回應這位老友。在梁羽生的葬禮上,金庸在輓聯上寫到:同行同事同年大先輩,亦狂亦俠亦文好朋友。署名是,自愧不如者,同年弟金庸敬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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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7年,金庸離開《大公報》,進入長城影業。至於金庸為何做出這個選擇,坊間認為,多半是因為夏夢——“西施怎樣美麗,誰也沒有見過,我想她應該像夏夢才名不虛傳。”為了更接近眼中“最美的女人”,金庸選擇去夏夢所在的“長城”電影公司做編劇。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心有旁騖,這段電影事業幾乎可以稱得上悄無聲息,甚至和他相交10年的電影導演白景瑞也一度不知道他當過導演。“你們都不知道,證明我搞電影完全失敗。”金庸曾說。

夏夢在那時是當紅的明星,赫赫有名的“長城”三公主之首,被稱為香港影壇的第一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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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員夏夢。圖/ 網絡

金庸在“長城”的同事、後來在《明報》工作多年的許國說:“查先生喜愛上一個美麗的女明星,那女明星是一流的大美人,而我們的查先生那時不過是一個小編劇、小說家,當然得不到那位女明星的青睞。”

愛情是要需要時機的,但金庸遇到夏夢的時機並不湊巧。在金庸進入“長城”前,夏夢已經結婚,金庸也進入自己的第二段婚姻。

1956年,金庸為夏夢量身定製《絕代佳人》。那年10月5日,金庸曾在《新晚報》六週年報慶時提到有自稱“霍青桐迷”的讀者來信,建議將《書劍恩仇錄》拍成電影,請夏夢出演愛美的駱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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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夢(左)和金庸當年分別為香港長城影業當家女星和編劇。圖/ 網絡

金庸對這些往事,一直都沒有提起。相傳他小說裡黃蓉、小龍女、王語嫣等都有夏夢的影子,一顰一笑,甚是相似。

而金庸離開“長城”,創辦《明報》後,對夏夢的關注也是異乎尋常,事無鉅細,如《夏夢穿百鎊衣》《夏夢買馬,亂石投林,美容秘訣,敬遠脂粉》,並且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專門為女明星開旅行專欄,刊登夏夢在歐洲旅行途中的來信。

甚至在夏夢離開香港去加拿大定居時,一向只評述社會大事和國際變化的《明報》,專門刊登了一篇充滿詩意的社評《夏夢的春夢》,異乎尋常地為一個女明星送行:“在我們的想象之中,一定是加拿大草原的空氣更加新鮮,能使她過著更恬靜的生活,所以她才在事業高峰之際,毅然拋棄一切,還於幽谷,遺世獨立,正是‘去也終須去,住也不曾住,他年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我們謹於此為她祝福。”

1978年夏夢投拍第一部電影,特意請金庸為電影取了片名——《投奔怒海》。後來倪匡調侃道:“他這一生對電影最大的貢獻,只怕是把原來叫《船民》的一部電影,定名為《投奔怒海》。‘投奔怒海’如今已成為某種行動的專門名詞了,影響無比深遠。”

跟金庸有過交往的三毛說:“金庸小說的特殊之處,就在於它寫出一個人類至今捉摸不透的、既可讓人上天堂又可讓人下地獄的‘情’字。而不瞭解金庸與夏夢的這一段情,就不會讀懂他在小說中‘情緣’的描寫。”

2016年10月30日,夏夢去世,享年83歲。2018年10月30日,金庸也離世。時隔兩年在同一天離開,似乎也是命運的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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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0月30日,金庸先生在香港辭世,享年94歲。

金庸先生離去的消息傳出後,整個網絡世界都沉浸在對他的追憶和紀念中。這份追思並不只存在於華語世界,印度著名影星阿米爾·汗也在其官方微博上寫下了對金庸的哀思:“聽到路易斯·查(查良鏞)先生去世的悲傷消息,我感到非常難過。他的書《鹿鼎記》曾給我帶來很多歡樂,幾個月前我才讀到它。我真希望以前能有機會和他見面,他為這麼多代人帶來了如此多的快樂。我是他的忠實粉絲。我想向他的家人表示衷心的哀悼。願他安息。向他致以愛和敬意。”

在所有的深情哀悼中,香港作家馬家輝在知乎網上寫下了一段與金庸先生相見的舊事——

1997年在聚會上見到先生,他完成心臟手術不久,我從背後看他,撐著柺杖,雲顫顫的,非常非常虛弱。當時我在報社擔任副總編輯,身旁有位姓趙的同事,他回報社後立即編了個版面,悼念金庸先生。這並非壞心的詛咒,而是專業,必須預做準備,萬一出事了,馬上刊登。版面放在抽屜裡,一放二十年了。幸運地,金庸先生健在。多年前,我在路上遇見趙編輯,笑問他,版面呢?他笑道,在,並且年年更新!2018年,金庸先生去了,而那位趙編輯也早於十年前去世,享年48歲。我想起梁實秋先生說過,“人過了四五十歲,誰先死都不知道呢!”人生海海,大俠小俠,巨人常人,都,一,樣。査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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