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改革的致命硬傷

作者單位為河南省修武縣文聯。

探春改革的致命硬傷

作者

樓外夢紅

敏探春倡導的改革,按照紅樓夢文本的評判,叫做“興利除宿弊”,似乎很是高大上。事實正相反,敏探春的稱號,或許在詩詞創作、聯句、顏體書法方面,能夠做到實至名歸,在改革上則一定未必。她所倡導、領導的改革,命中註定必然鎩羽而歸一事無成。大荒山規劃出的荒唐根由,即便“深諳”則還是沒有“趣味”,落實到探春這一個個體生命頭上,依舊為“荒唐”所籠罩,為“大荒”所覆蓋,探春改革的主題曲不是“紅豆曲”,是“無稽調”。

她敏感、敏銳,一眼就看穿了闔府潛伏的致命危機。她果決、大膽,改革積弊大刀闊斧,掃除病瘍不看情面。她“才自精明志自高”,生為女子,卻有男子的心胸與志向,夢想著走出賈府物質享樂的樂園、精神荒蕪的牢籠,去廣闊天地闖蕩一番,立下一份事業,那時自有一番道理。

探春改革的致命硬傷

但是,她的道理,是小道理,在太虛幻境“薄命司”的大道理面前,只能算是“芥豆之微”,形弔影只。“薄命冊”上,有她的畫影圖形;紅樓曲中,有她的顯赫聲名。前世孽緣,今世償還,般般件件,歷歷分明。千萬千萬牢記,紅樓夢是薄命女子的總傳記,是世間精華、人間美好毀滅過程的總記錄。探春的一切,到最後都必將歸結為毀滅,從一開局已無奈何被裹挾進最深長的嘆息。

“生於末世運偏消”,才是她人生的總背景。

即便像蘅蕪君薛寶釵那樣,內裡有熱毒,就百般搜覓,費盡壽命筋力,以人力造出一丸所謂的冷香丸來驅逐熱毒,護佑病體,也不行,也是“枉費了蕩幽幽半世心”,最後的結果仍然是“治得病治不得命”。

一旦進入命途多舛的怪圈,所有的抗爭、折挫、掙扎,盡化為無,都歸於零。

“有命無運,累及爹孃”。表面上看說的是香菱,實質上,曹雪芹微言大義,一句話涵蓋一大片,影射整部紅樓夢,話鋒所向,寒光四射,說的是所有的紅樓女兒的運命。她們統統都是“有命無運,累及爹孃”之物。“薄命司”裡,光影幢幢,“薄命冊”上,歷歷在案:芸芸眾生,一網打盡;有命無運,誰能逃脫?!

世間的造劫歷幻,無不是補天之石“凡心偶熾”結下的孽緣,收穫的苦果。不論歷經幾世幾劫,都無法逃避“前往太虛幻境銷號”的悲劇宿命。

所有人的所作所為,都是凡心偶熾的具體表現。仙境中,該辦仙境的事,偏偏不務正業,憑空要生凡心,還“熾”,不生事態才是怪事,哪怕這凡心並非蓄意,而是“偶”熾。而塵世中,以賈府為座標,主、奴失位,倫理憨呆,假禮、假體面充斥寧榮街一號兩大府第,幾無遺漏。這樣的風貌,能成為百年望族,也算得上怪事一樁。

探春改革的致命硬傷

探春改革有兩大弊端,一是攪亂了人心。承包者一個個長了烏雞眼,把承包地段視作自己的獨立王國,不允許他人染指,好比得了永遠的基業都厲害。二是輕忽了教育。把學堂補貼、支付各位上學哥兒每年八兩銀子裁撤去了,把祖先興族隆業的心胸和眼光繩捆索綁,縛於當地。所謂的成就,單單體現在不出眼前三尺之處,僅僅就是大觀園每年有了四百兩銀子的進益。物質文明不見得豐收,精神文明卻塌陷下去。因小失大,就是探春改革的格局。格局低微,難成大事。因為庶出的身份,遭到社會上鄙視,探春曾說這是“陰微鄙賤的見識”。其實,探春的改革,也正是隻重經濟利益,忽略心靈建設,所基所本正在於“陰微鄙賤的見識”。以“陰微鄙賤的見識”,去開創前所未有的事業,即便有所成功,也只能是“偶熾”,不可能光大,更不可能持久,於世道人心更不可能有所裨益。

改革年代,極易對“改革”字眼無端產生親近感。親近,則易為其矇蔽,影響判斷。紅樓夢中,事關探春的改革,在後世改革者眼中就順眼。他們忽略了關鍵一點,那就是,並非歷史上所有的改革都值得報以掌聲,並非所有的改革都盡善盡美。探春在大觀園推行的改革,自始至終緊盯的都是經濟上的利益,在承包者選擇上,也盡為自我標準至上,“平時冷眼取中”,並非因改革本身的需要敲定人選。而在改革的頂層設計方面,又少了靈魂陪伴、道德培育、風俗教化這一重大環節,存在著極其明顯的先天基因缺失。其致命硬傷,憑後天之力,極難療治;其巨大侷限,憑凡夫之手,極難周全。若逆天而行,必然枉費壽命筋力,且體弱神乏,如弱柳扶風,行之不遠。

探春改革的塌天短板,來自她自身與生俱來的認知矮矬。令其刻刻揪心、潑天痛苦、肝腸寸斷的“庶出”身份,牽絆了她“走出去立一番事業”的志向,蒙翳了她如電掃射賈府醜陋現狀的眼光。一朝令旗在手,大刀闊斧,快馬長槍,雖說是揮戈直指心目中的弊端,但在奮勇殺伐的名目之下,免不了胡掄瞎砍,亂了章法。拿熙鳳、寶玉開刀作筏,可以說是她目光短淺的明證。老太君、邢王二夫人、政老爺,甚至“稻香老農”李紈,賈府中最大的既得利益集團,她退避三舍;賴嬤嬤、李嬤嬤、趙嬤嬤、周瑞家的、林之孝家的、王善保家的、吳善登、錢華、旺兒、貴兒等奴才,襲人、墜兒、鵲兒、興兒、茗煙等新興奴才,程日興、單騁仁、詹光等清客相公,蔣玉菡、柳湘蓮、薛蟠、妓女雲兒、賈雨村、北靜郡王,夏守忠為代表的太監集團,以光祿寺那些惦記著賈珍的東西和戲酒的官兒們為代表的官僚們,輪番著像波浪一樣向賈府發起集束式進攻,成為賈府大廈傾覆最大的掘挖隊伍、最強的破襲力量,她的改革不管不問。她矛頭所指,只在釋放生平積攢的怨氣,這都被熙鳳、平兒一眼看穿。不具備平天下的胸懷,修身、齊家、治國等方面統統矮化,不上境界,一切免談。改革,需要站在前人的肩膀上,為之四顧,為之撥雲,為之開日,為之開局,興利不求於一時,宿弊務求於拔根。不然的話,像探春那樣,盯著熙鳳的失誤,開展所謂的改革,只會因鳳之陋就己之簡, 絕難有大的作為。

由此看來,探春的改革,“利”不曾大興,“宿弊”也沒有根除,反而是搗屎棍划船——攪起一湖的蛆,連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水平也未達到。而對學堂經費的裁撤,更使其改革的原始分量和歷史價值等而下之、直線降落,將其類比為“胡太醫亂用虎狼藥”亦不為過。這一行為,無疑於平兒宣佈秦顯家的離開大觀園內廚房,仍去西南角子門上夜;恰便似紫鵑透漏給怡紅公子賈寶玉,說蘇州林家派人來接黛玉回南;又好像賈天祥反照了風月寶鑑,看見一副骨頭架、一顆骷髏頭,——這可都是“轟去魂魄,垂頭喪氣”的事情。輕視教育,就等於抽去了賈府的魂魄。這樣的改革若果也能劃入成功的筐筐裡,真的天理難容!

探春改革的致命硬傷

綜上所述,探春改革的致命硬傷主要表現在六個方面:庶出身份的侷限性,未觸動上層利益集團,單純在中下層的物質層面進行改革,攪亂了人心,輕忽了教育,對道德人心的塑造幾近於無。

因此,對探春改革的任何拔高之評和溢美之詞都是自欺欺人,甚至是某些人、某些利益集團別有用心。改革二字,本無深意,不過是古往今來所謂的改革者為自身行為尋找理由和藉口的壯膽之詞。改革,並沒有改革者所“爭榮誇耀”的那樣光彩耀目。其實,這世上到處都在改革,世上又根本不存在改革。大到社會進步、朝代更迭,小到吃飯、屙屎的姿勢,時時刻刻都在變,都處在改革的過程之中。說不存在改革,是因為整個世界就如同流水,就那麼或潺潺流淌著,或急急翻滾著,或漫流,或跌落,只是以本真的狀態存在於世間,來者自然而來,去者自然而去,狀態的保持是因為自然,狀態的一時改變仍然是因為自然。正如東坡先生所說,行於其所當行,止於其所不得不止。隨物賦形,是水的特性,隨時而化,是人的特性。如此看來,人類社會真正當得起“改革”二字的,也就有數可查的那麼幾次,從樹上下來直立行走,製造了工具,發現了火,創造了文字,如此而已。其餘的,也能叫做改革嗎?因此,不必太過高看那些裝模作樣的所謂的改革,自我封號而已。尤其對大觀園探春的改革,更應該擦亮眼睛,清醒頭腦,認真分析,科學對待。一則是預防麻痺自我,二則是杜絕貽誤子孫。

古往今來所有的改與革,若有與此雷同者,或自認為與此雷同者,儘可對號入座、相面喊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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