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张晓冰
“多年的媳妇熬成婆”，这虽然是形容家庭婆媳关系的一句俗语，但是广义地理解，可以认为是对封建家庭妇女地位提升的一种形容。女子只有在生育儿女，以至儿孙满堂之后，被歧视的地位才能改变。在贾府，已经四世同堂高高在上的是老太太贾母。但是，老太太虽然有地位，有权威，因为年纪大了，不能管事了，最多也只能是一个顾问。那么，贾府最有地位的应该是正当壮年的少婆婆王夫人。
王夫人在贾府的地位的确不可动摇。第一，丈夫贾政是贾府男人中唯一一个真正意义上在朝廷行走的官员。男人有多“牛”，女人就有多“贵”。第二，王夫人的娘家是金陵四大家族之首 “假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 的王家，其兄弟是当朝先任京营节度使，后擢九省统制的王子腾。娘家的显赫，决定女人在婆家的尊贵。第三，作为女人最大的成就是为贾家生儿育女。虽然大儿子贾珠英年早逝，但也留下了孙子贾兰。值得自豪的是女儿贾元春被封为皇妃，让贾家从功臣门弟又发展到皇亲国戚。王夫人在元春之后又生有小儿子贾宝玉，而且这个儿子与众不同，出生的时候口里衔着一块宝玉，而且聪明灵慧，似龙驹凤雏。母以子为贵，这又一层加强了王夫人在家族中的地位。同时，王夫人又把侄女王熙凤介绍给荣国府长子贾赦之子贾琏做媳妇，并且掌管整个荣国府事务。有了王熙凤这么一个能干的侄女来当执行董事，王夫人这个荣国府公司的董事长就更加威权并重了。
王夫人一心做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平日吃斋念佛，企求做善人。同时在贾府生儿育女，努力做一个贤妻良母。按照儒家对贤妻良母的要求，那就是相夫教子。在“相夫”方面，家庭治理得并不怎么样，那也是封建末世的规律，怪不了王夫人；在孝敬老人方面，尽管对贾母有欺骗之过，把贾母喜欢的大丫环晴雯赶出去后撒谎说她变坏了。总的来说也过得去，并没有和贾母公开红过脸。和丈夫贾政的关系，也能够做到相敬如宾，夫唱夫随。对庶出的探春，也没有歧视，这尽管有探春自己努力的原因。但是，在教育子女方面，王夫人这位位高权重的母亲却做得太差。
作为母亲，王夫人一心想做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平日吃斋念佛，企求做善人，努力做贤妻良母。按照儒家对贤妻良母的要求，那就是相夫教子。北宋政治家司马光在一部叫《家范》的书中，认为母亲对于子女教育的责任重大：“为人母者，不患不慈，患于知爱而不知教也。”① 明代思想家吕坤在《闺范·母仪》中也认为做母亲“不取其慈，而取其教，慈爱姑息，教所难也。”他把母道分为九种类型：首为礼母，乃“教子以礼，正家以礼者也”；次为正母，即“望子以正者也，无儿女子之情，惟道义是责”；三为仁母，即“以慈祥教子者也”；四为公母，即“责子不责人者也”；五为廉母，“以贪戒子者也”；六为严母，“威克厥爱者也”；七为智母，乃“达于利害也”；八为慈继母，九为乳继母。② 对照上述要求，王夫人基本上就没有做到。英国诗人乔治•赫伯特曾说“一位好母亲抵得上一百个教师。” 母亲王夫人却算不上一个老师！
王夫人是封建大家庭出身，不可能都像凤姐一样没有读过书，应该是认得几个字的。但是在《红楼梦》全书中并没有看到王夫人教孩子们认一个字，读一本书。倒是“史老夫人极爱孙女，都跟在祖母这一边，一处读书，听得个个不错。”（第二回）贾家的孙女们，也就都在祖母跟前读书，不关母亲王夫人什么事。正月初一出生的大女儿后来贵为皇妃的元春，也是“自幼亦系贾母教养”（第十八回）。最值得骄傲的小儿子宝玉，王夫人对他的教育也没有尽责。宝玉小时和大姐元春一起都在贾母身边，并且在“宝玉未入学之先，三四岁时，已得元妃口传教授了几本书，识了数千字在腹中。”（第十八回）
北静王在第一次见贾宝玉时，就担心宝玉在家里被祖母溺爱。后来在书中得到了证实。那么王夫人呢？不仅仅是溺爱，而且是由爱而生对儿子身边女孩子的恨，这种恨达到了神经过敏容忍不下的程度，唯恐漂亮一点的女孩会夺走他的宝贝儿子！金钏儿是王夫人的心腹贴身大丫环，刚一发现宝玉和金钏儿打情骂俏，王夫人便认为是重大问题，照着金钏儿脸上就打了个嘴巴，指着骂道：“下作小娼妇儿！好好儿的爷们，都叫你们教坏了！”接着把金钏儿赶了出去，致使金钏儿含辱投井而死（第三十回）。晴雯本是赖大家买来孝敬贾母的丫头，贾母见她模样言谈和针线女红都为人所不及，便给了宝玉使唤。但是却因为得罪了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她到王夫人跟前告阴状，神经过敏的王夫人骨子里就有漂亮女孩会把他的宝贝儿子勾引变坏的成见，这一下就抓住了线索，不顾晴雯生病，把晴雯撵出了怡红院，致使晴雯抱屈夭亡（第七十七回）。不仅如此，王夫人因为发现“绣春囊”而抄检大观园，感觉到宝玉身边的丫头们教坏了宝玉，乃从袭人起以至于干极小的粗活小丫头们，个个亲自看了一遍。逐个地对“妖精”开始整治。王夫人气急败坏地说： “难道我统共一个宝玉，就这么放心凭你们勾引坏了不成？”（第七十七回）于是逼死晴雯，赶走司棋、四儿，又叫干娘带走芳官等小戏子们嫁人，逼得芳官、藕官、蕊官斩情为尼，落入水月庵、地藏庵两个老尼之手，她们后来的命运也可想而知（第七十七回）
王夫人这个“慈善”母亲以“爱”宝玉的名义对宝玉身边的女孩子进行大清理，大扫荡，不仅给这些女孩子带来悲惨的命运，而且事与愿违，给儿子宝玉的心里造成了巨大的创伤！金钏儿死后，宝玉一直于心不安，在凤姐生日的那天早上，宝玉遍体纯素，和茗烟两个一语不发跨上马去城外祭奠金钏（第四十三回）。周瑞家的拉着厮棋出去之后，宝玉恨的只瞪着他们，指着恨道：“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账起来，比男子更可杀了！”（第七十七回）后来晴雯、四儿、芳官等被驱逐出去之后，宝玉的心灵受到极大的震惊！“倒在床上大哭起来。”（同上回）并且责怪是自己误了芳官、四儿。特别是想到晴雯的时候，心里就越发心痛起来：“原是想他自幼娇生惯养的，何尝受过一日委屈？如今是一盆才透出嫩箭的兰花送到猪圈里去一般。况又是一身重病，里头一肚子闷气。他又没有亲爹热娘，只有一个醉泥鳅姑舅哥哥，他这一去，那里还等得一月半月？再不能见一面两面的了！”（第七十七回）于是，宝玉偷偷地去看晴雯，去亲自体会晴雯家的那种悲惨状况。晴雯死后，宝玉为悼念晴雯，一口气写下了振聋发聩的《芙蓉女儿耒》！
母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爱，最无私的爱。但是王夫人的母爱却是有私心的爱，却是卑微的爱。最能说明这一点的是，当儿子宝玉挨打的时候，王夫人对贾政说：“老爷虽然应当管教儿子，也要看夫妻分上。我如今已五十岁的人，只有这个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为法，我也不敢深劝。今日越发要弄死他，岂不是有意绝我呢？”原来王夫人这么护着儿子，并不是为了儿子，而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今后有依靠。这和贾母对贾政的说的则完全不同：“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就干净了！”（第三十三回）王夫人后来对宝玉身边女孩的清除，其实也是出于自己的私心。贾宝玉说：“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儿来，再老了，更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第五十九回）王夫人是不是这样的“鱼眼睛”呢？
作为母亲，王夫人的心底一直拒绝宝玉心爱的人儿林黛玉，在内心里力主宝玉娶自己的姨侄女儿薛宝钗。当初林黛玉初进贾府的时候，王夫人就打过招呼：不用理会宝玉。可是现在宝玉和黛玉已经发展到袭人跟她告状时说到的那种地步：“宝玉难道和谁作怪了不成？”（第三十四回）甚至于贾府上上下下都知道宝玉和黛玉一对。自己这么优秀的儿子，天之骄子，人中凤凰，怎么可能娶“削肩膀”“水蛇腰”似的病秧子！红学评论家们说，打击晴雯，实际上是针对黛玉的！可怜贾宝玉只能在《芙蓉女儿耒》里面抒发自己的悲愤！
曹雪芹在第五回《红楼梦》曲《飞鸟各投林》中，透露出红楼人物的最后结局：“为官的家业雕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自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其中“看破的，遁入空门”指的就是贾宝玉。封建家族的没落、大观园女儿的悲剧是宝玉出走的原因，难道宝玉最后的出走，自己的母亲王夫人不也是一个帮凶吗？
①司马光《家范》（来源《百度·国学导航》）。
②熊贤君著《女子教育史》，山西出版社2009年4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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