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歌曲唱出了溫柔敦厚的中國人

金庸先生逝世後,人們又想起了那些膾炙人口的武俠歌曲。武俠歌曲,無疑是中國風融入流行音樂的成功嘗試。

跟市面上的流行歌曲不同的是,武俠歌曲必須要有一些“文學性”。那麼問題來了,什麼叫做歌詞的“文學性”“中國風”呢?

顯然,是因為我一時說不清某些歌曲的高明所在,才用了這兩個不知所謂的詞來指代其高明之處。

文雅

“文學性”和“中國風”最直觀地表現在句子的文采上。

雖然漫漫中國電視史上總有些打破常規標新立異的嘗試,但一般來說,古裝武俠劇相關曲目的歌詞還是默認需俗中有雅,甚至半文半白的。遠有TVB(港)、楊佩佩(臺),中有張紀中(大陸),近有於正、歡瑞、唐人等,儘管水平有曲線下降之嫌疑,但風格基本一脈相承。

且以97版《天龍八部》主題曲《難唸的經》為例。

吞風吻雨葬落日未曾彷徨

欺山趕海踐雪徑也未絕望

拈花把酒偏折煞世人情狂

原著既以佛教概念為名,歌詞便句句不離佛教色彩。開頭先自嘲已知鏡花水月為空,卻依然忍不住追逐之並患得患失。結尾告訴看客,英雄豪傑又能高出俗人幾何?他們在疾風驟雨的時局中不改本色,身處淒涼窘迫的境遇而不曾絕望,但卻偏在看似輕巧的拈花把酒間失意。參不透、看不破所謂的“色即是空”,只能承認自己貪戀璀璨俗世,情狂之本性亦終究難改。

男主角蕭峰,在被唾棄為契丹惡賊時慷慨飲酒斷交,在蒙受連環冤屈百口莫辯時積極追查真兇下落,但等到阿朱殞命青石橋,終於沒忍住英雄淚。反觀主題曲之詞意,應當說很貼切。雖然“吞風吻雨”中動詞的用法頗為新奇,整首歌也拗口到如其歌名一般是篇“難唸的經”,但畢竟它一字一句都有依據,並不算文而過飾以至落於俗套。

時間往前推進,03版《射鵰》主題曲《天地都在我心中》中有“狂沙路萬里,關山月朦朧”之語,使人聯想到“秋昏塞外雲,霧暗關山月”。一片昏黑蒼莽的景象氣氛渲染完畢,下接“

寂寞高手一時俱無蹤”,猶如蛟龍潛淵,青鋒黯黯藏匣中,似靜而非靜,可謂絕妙。

武俠歌曲唱出了溫柔敦厚的中國人

再如熱播劇《青雲志》的插曲《英雄有路》。“寶刀藏進兩衣袖,乾坤手裡遊”,豪情不減前人佳作;“莫問英雄去何處,天涯無末路”,又讓人想到“乾一杯,痛痛快快說再會”(00版《笑傲江湖》片尾曲《死不了》),語似粗而實精,很有一種任賢齊式的自信爽快。遊俠當如此。

意象

記得之前我向人推薦歌曲《九九八十一》時,有一個朋友說,這歌詞裡的意象太密集,讓人喘不過氣,不如方文山能把握意象之間的停頓和銜接,使節奏張馳有度。雖然《九九八十一》好似壓著戲曲鼓點般一口氣道盡西天不平路的快節奏深得我心,但必須要說,方文山對於意象的運用也確實有他的一套。

一盞離愁 孤單佇立在窗口

我在門後 假裝你人還沒走

舊地如重遊 月圓更寂寞

夜半清醒的燭火 不忍苛責我

“一盞離愁”即孤燈。夜深不睡,也許是寒門子弟夜讀書,也許是寒燈相對記疇昔;也許是惆悵孤舟連夜發,送行歸來難安寢;也許是客居逆旅聽秋聲,江湖夜雨十年燈。聯繫下文“假裝你人還沒走”和“一壺漂泊”看來,則後面兩種情況都有可能。

月圓、天涯、酒暖、花開、琵琶、籬笆、古道、楓葉、荒煙漫草、水向東流,這些熟悉的意象,國人一見便知其背後含義:人生苦短而離別恨長。

《東風破》堪稱最標準的中國風流行歌曲,一是因為它所採用的意象很簡單,二是它並不堅持以一種刻板的文法來寫作,除去意象之外的文字都儘量白話,使人能毫不費力地在腦中繪出秋風蕭瑟人憔悴的畫面。

如果一定要論不足的話,也許可以問一句:離別是否一定要在秋天呢?王夫之說,“昔我往矣,楊柳依依”是以樂景寫哀,而倍增其哀。古人尚且追求新意,今人自不必將創作半徑侷限於早已被人反覆吟詠的高頻意象之內。初見此作時佩服方文山能大膽地把古典意象與現代口語結合起來,回頭看則覺得,這樣的歌曲不能沒有,但好像也不需要太多。

說到意象之美,我更喜歡《太極宗師》主題曲《英雄誰屬》的歌詞:

天已暮 月如初

千里江川 任我飛渡

……

歌聲住 人環顧

邀月同宿 青山深處

山中放歌,使人想到阮籍對蘇門山真人長嘯的故事。歌罷四顧青山,應非撫膺茫然而自失,而是紅塵夢醒後明白了自己將歸何處。蕭然自得的隱士,未必以寂寞為苦。

武俠歌曲唱出了溫柔敦厚的中國人

“千里江川 任我飛渡”即是自信,“晨風吹動 誰家旗鼓”自帶朝氣,“邀月同宿 青山深處”轉入曠達。種種情緒不待點破而自可以心會心,如此言不盡意,才更有回味的餘地。

含蓄

說完了文字,終於可以試著講一點精神層面的東西了。什麼是中國風的“精神”呢?這個問題我當然不敢輕易下結論,諸君只當我胡說八道以供一笑好啦。

首先,“中國風”的概念太難界定,我暫且把它的範圍縮小到“漢風”。

《詩經·國風》與《楚辭·離騷》合稱“風騷”,代表著古詩的源頭。坦白說,若不是高考要考“蒹葭蒼蒼”,我實在懶得了解《詩經》中諸多生僻字的含義。好在《詩經·國風》有不少繼承者,比如“古詩十九首”。

古詩其體源出於《國風》

。(鍾嶸《詩品》)

古詩十九首,不必一人之辭,一時之作……初無可闢之思,驚險之句;而西京古詩,皆在其下,是為國風之遺。(沈德潛《說詩晬語》)

有人認為“古詩十九首”的創作年代應是東漢末年至漢魏之間,但我看的《古詩十九首集釋》(隋森樹編著)力證其中有西漢詩作。暫且不管東漢西漢,就算它是兩漢作品吧。那麼從這頗為人稱道的兩漢詩歌代表作品之中,能看出漢風有哪些後人嚮往的境界呢?

且試著讀一首:

庭中有奇樹,綠葉發華滋。

攀條折其榮,將以遺所思。

馨香盈懷袖,路遠莫致之。

此物何足貢,但感別經時。

武俠歌曲唱出了溫柔敦厚的中國人

庭中奇樹綠葉茂盛,我折下一枝想送給遠方的他。

花氣盈袖,馨香滿懷,卻想到路遠難致,只好作罷。

其實這一枝花並不值錢,只是使人觸景傷懷,有感於分別經時罷了。

乍看之下,這首詩的情感並不濃烈。它沒有渲染荒煙漫草的蕭瑟景象,反倒是發生在枝繁葉茂的花發之際。它也不提“花落人斷腸”的心酸苦淚,而只是嘆了一句交通不發達、相思意難寄。然而稍一回思,便覺得折花之人的苦悶又何止於詩句間的淡淡憂愁,實在是早已在花樹之下徘徊得黯然銷魂,但傾訴衷腸時極為剋制罷了。有情非不露,但又不盡露,更讓人覺得用情之深沉含蓄,愁緒之綿綿不盡。

張戒在《歲寒堂詩話》中說,“馨香盈懷袖,路遠莫致之”一句,與李白的“皓齒終不發,芳心空自持”,都無愧於《國風》;對比之下,杜牧的“多情卻似總無情,唯覺尊前笑不成”就顯得過於淺露,以致於缺少餘蘊了。

陳祚明曰:……言情不盡其情乃長,此風雅溫柔敦厚之遺。(《古詩十九首集釋》)

據此標準觀之,以《詩經·小雅·采薇》為靈感來源的歌曲《采薇》,確實有些古詩遺韻。

茅簷下,水如瀉,沾衣未覺,

研開墨,芒種剛過,

歌寫至下半闕。

……

卿尚小,共采薇,

風欲暖,初成蕊。

問離人,山中四季流轉又幾歲?

雨落屋簷而沾衣未覺,當然是因為詩中人正靈魂出竅;然而她出神地在想些什麼呢?她沒有滔滔不絕地抱怨起來,只是幽幽唱道:記得小時候,一起採豆苗,春風吹日暖,薇菜花成蕊……不問離人是否愛我想我深情永不變,只問你,可知這山中的四季已流轉了幾回?可記得我們小時候一起哼唱的《采薇》?

她不再多說,她問到這裡便打住了,然而相思之意已然淋漓於言外。

敦厚

中國風也許並不是非要半文不白、非得紅葉薄酒青山明月不可。即使完全用今人的語言、今人的意象,也應該能寫出獨具中國風格的現代歌曲。

關於此中神韻,剛剛講到了“含蓄”,其實“含蓄”只是其一,更重要的還是含蓄之中溫和敦厚的風度,一種不有意為放達而自達的樂觀精神。

再讀一首: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

相去萬餘裡,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

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

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

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返。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棄捐勿複道,努力加餐飯。

這首詩的大意很明確,乃分別後思念之作。其中有兩句特別值得一說:“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返”,暗指奸人讒言蔽上,使得忠臣被逐而不再奢望回返;但失意之餘,他仍自勉道“努力加餐飯”——還是多吃個雞腿兒吧。

夢想還是要有的,說不定哪天守得雲開見月明,還能有一番作為呢?當務之急是保重身體,不能自暴自棄。

張琦曰:此逐臣之辭。讒諂蔽明,方正不容,可以不顧返也;然其不忘欲返之心,拳拳不已,雖歲月已晚,猶努力加餐,冀幸君之悟而返己。

(此詩還有別的解釋,不贅述)

古來遷客多發牢騷,“江海寄餘生”固然曠達,卻仍似稍不及“努力加餐飯”裡體現的那種“忠厚”。

“忠厚”一詞,似乎指的不僅是個人品性忠誠寬厚,還意味著他不以精明的惡意揣度他人。他覺得多數人也同自己一般純良端正,不過天意弄人,才使自己遭逢困厄、難遂心願罷了。所以他怨而不怒,他不咄咄逼人,他依然積極向上,從他心中流淌出的詩句從容平和,“詞不迫切而意已獨至也”。

這種不迫不露、優容含蓄的意味,亦體現在許多現代歌曲中。

愛你恨你,問君知否?

似大江一發不收。

——《上海灘》

有恨而不忘言情長,有恨而以問句道出,不作決絕之語,可見即便恨意一發不收,亦仍有轉圜餘地。是怨而溫也。

武俠歌曲唱出了溫柔敦厚的中國人

相信愛的年紀,

沒能唱給你的歌曲,

讓我一生中常常追憶。

——《戀戀風塵》

平靜追憶錯過的戀情,語近尋常,但越是說得不露痕跡,越讓人覺得這失落幽深無底,只是詩人能用寬厚的胸懷將之盛起。

我在康橋那頭 誓願化作水流

從你的裙下過 時刻柔蕩心波

……

我在康橋這頭 望著橋下河流

卻只化作水草 停在原地漂游

——《再別再別康橋》

徐志摩原詩中說,他甘心做康河柔波里的一條水草,而據此改編而成的歌詞似乎更有趣味。黃磊(確實是黃小廚沒錯)和著明快到足以沖淡憂傷的節奏唱道:其實我原本想化為水流於你裙底交錯,卻偏偏只能做條水草停留原地漂游。這天意註定的分離難免使人憂愁,背景伴唱中更有一個“Bye~bye~bye~bye~”的聲音貫穿始終,然而尾聲卻神乎其技地峰迴路轉,說道即便水草不能行走,但我是為你存在,你會為我而來。

都說語到滄桑句便工,但為賦新詞強說愁則難免淪為造作。也許還不如退後一步,使得深情淺露,輕描淡寫間,自有達人曠懷無盡。

於傷感際遇中,不誇大自己的悲劇色彩。無所謂詞作愁情不濃而失於平淡,偏能欣賞淡中滋味。寄懷感興,使情在言中;溫柔敦厚,又更使情在言外。這應是漢風常常被人追懷的一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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