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品推荐:体面(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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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大学毕业不久,尚未找到合适工作,一方面蹭饭蹭酒,一方面加紧写网络文学,这时,我想到了要粘上个姑娘,于是,就和苏敏相遇了……

苏敏是那种软体动物,什么都能伤着她,什么又伤不着她的那种人。我一开始并不觉得这个女孩子怎么样,可是,越来越想她,后来,我明白了,是她给了我一种无法言说的善良与安全感,慢节奏。

等我再想找到她时,怎么也找不到她……找不回我当初的那种生活,那段感情……

这世上,谁不想活出一份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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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决定离开龙城这个伤心之地。

离开之前,我给苏敏留了手机号。

手机号是留在霍尊那儿的。霍尊跟我是哥们,是个能折腾的主。所谓折腾无非就是喝酒,乱扭,高吼。喝酒乱扭高吼无非就是倾诉发声。这个时代,谁都在倾诉,谁都在发声,或者说谁都有强烈的倾诉欲,都想大声发出自己的声音,生怕老天埋没了自己。我也倾诉也发声,倒不是怕埋没了自己,是怕饿坏自己的肚皮。

大学毕业后,我一时找不到合适工作,每天像个流浪汉,做着醉鬼,四处晃荡,和一班哥们混进混出。这班哥们里,打头的就是霍尊。

霍尊性温,肤白,典型的高富帅,因为靠着老爸,霍老爹开着广告公司,广告公司又常能捞着肥肉。跟捞着肥肉的人吃酒,蹭饭也能蹭碗肉汤。我是那种脸皮薄还总想蹭肉汤喝的人,多少年前,多少年后,我就这点出息。

这点出息令我不耻。这种不耻又总像蓬蓬然顶起的裆部,捂不紧,压不住,隔三差五就发作一次。看来,这辈子还得这样不耻下去。有一回霍尊无耻揭露我的不耻,他说,这哥们,他拍拍我的肩,叫他喝酒,他总说,忙着呢,叫他吃饭,他总说,又吃饭,前天鹏哥刚叫过。霍尊此言一出,我立马就揭下一张报废脸皮甩给他,说还不是总不好意思蹭兄弟们酒。霍尊一听,立马改了口,正了面色,很认真的样子,说几顿酒,算什么呀,兄弟够养你一辈子。

闻听此言,我心下大喜,喝起酒来也就抢圆了膀子,挺直了身板,连腰子都觉得嚯嚯往大里胀,越发不耻起来。

不过,谁会蹭谁一辈子酒呢。这话也真是说的。

蹭酒,磨饭,挖空心思写东西,成了我一段时间生活中三件大事。哥们也知道我这德性,都好歹给我这张厚脸皮留点薄情,心里或许厌弃,却每次出来喝酒,都依然叫着我。那段时间,我披着作家的外衣,戴着作家的帽子,整天翻着脑水,拿着笔,敲着键盘,可着劲儿编故事,道听途说,天上地下,东拉西扯,胡说八道,贩卖着自己心里也从朋友处听来一点仅存的尊严和隐私。即使这样,我依然食不裹腹,吃了上顿惦着下顿,依然单身一人,女朋友连想都不敢想。瞬间,我明白了,人饱思淫欲,这所有上层建筑若没有经济做基础,一切白扯。人一落魄,胜读十年书。人情世故,世态人心,啥都倍儿清。大学都没念完的霍尊说我是削尖脑袋往名利场上钻。我说,我的脑袋不用削就尖着呢,可那不是为往名利场钻,是被这文字剥削的。其实,我的尖脑袋连往名利场钻的资格都没有,因为它没有生产出卖掉版权的牛逼小说,卖不掉版权就挣不来大钱,挣不来大钱只能挣个出租屋钱,出租屋钱挣不来了,就只能蹭大马路。

大马路上,看着来来往往的女人,想象自己君临天下,妻妾成群,想想子嗣环膝,那感觉云蒸霞蔚,暗流奔涌,何止是家里八十岁爷爷一生念想要我种好一亩二分地的那点格局!

后来,白日做梦的我连出租屋钱也交不起了。

总不能睡大马路吧。

既然不能睡大马路,那我就得找个最小能容得下我的地方。这世上最小能容得下男人睡觉的地方是哪儿?自然是女人的肚皮。于是,找女人的肚皮又成了我当务之急。

当务之急就要扯住一个女人。如何扯住一个女人?既不能做真流氓,还要给自己保留一点做男人的尊严,保持一点做男人的风度,让女人自动粘上自己才行。

对于我来说,这不是难事,按小说的情节实时实地操作即可。先灌半斤八两黄水,然后找一差不多点的女人,借口与之发生争吵,挨上纠纷,委屈受之,然后把自己像块口香糖一样粘在她身上,身上甩掉糊在手上,手上甩掉抹在腿上,腿上甩掉贴在脚上,脚上蹭掉搓在鞋底,总之,得粘上一个。

就这样,苏敏被我粘上了。

或者说,我被苏敏粘上了。

有次,在苏敏出租屋里,满面潮红的她,头枕着我的胳膊,眼望天花板,不说话,但我能感到她呼吸急促,似乎心情有些激动。我健康地身心疲惫,躺在苏敏身边。我问苏敏,要不要把你也编进我的故事中来。说这话的时候,我想我不仅挤着一脸坏笑,而且藏足了满心试探性讨好。苏敏笑了笑说,我有什么故事好编?编故事不是那种特定环境下特定的人和事?像我这种人可不属于特定环境下特定的人和事。我是一滴水,一粒尘埃,掉在什么地方都无声无息。怎么会无声无息呢?我自负地支起身子对她说,一旦由我来操刀,你的故事说是你的故事,又不是你的故事,你是你,又不是你,看起来不是你,但又确实是你,这样,你不就成了特定环境下特定性格的特定人物。苏敏不作声,难道她也有心思让我给她编个故事?或者是怀疑我编故事的能力?

或许她根本就懒得跟我白费口舌,三下五除二下地煮了两碗馄饨。我接过她递过来的一碗馄饨。她的眼神闪过汤面。汤清。面白。菜青。味幽。汤面上漂着的几截香菜,微微朝我扭扭身子,抛几个媚眼,勾引我的色胆,嘲笑我的犯贱。

吃了馄饨,我就又有精神编故事了。

有精神编故事就有精神做一切的事儿。有精神做一切的事儿就有精神编故事。我居然发现这两个事情这两个逻辑赛如连环套,良性循环,往复不已。

很长一段时间,我没出去蹭饭,很规矩地收敛了收敛不耻,好让它像冬天的童话,养得更滋润丰硕。气得霍尊手机里骂我,见色忘友,见食忘义。我张张口,本想辩解一翻,也好狡兔三窟,给自己留条老岔路。可想想,还是将辩解之语咽到肚里,因为既不想出卖苏敏,更不想暴露自己一丁点发潮发湿的小心思。

说实话,和苏敏在一起,是我有生以来感觉最幸福最踏实的日子。后来我不停琢磨,世上有一种女人,她最难得,她总让你感到安全,只要跟她在一起,就像在母亲子宫里一样舒适安全。说这话,一点都不夸张,但有点让人脸红,更让人有些不耻。可确是真话。真的。苏敏总是变着法儿宠惯我的胃,馄饨,包子,煎饼,荷包蛋,有时包子还要变成水煎包。嫩嫩的,烫烫的,圆圆的,小小的,泛着金黄碎小油沫儿的包子,我都不忍下口。一旦下口,我又止不住嘴,三口两口吃得净光,摸着肚皮,还想。

我想我真是虚伪。

“苏敏,你这样可劲儿宠我,是不是怕我离开你呀?”

“嗤,你尽管吊着别人去。”

“那你还给我做这么多好吃的!你知道男人最怕什么?”

“不知道。”

“最怕有人宠惯他的胃。”

“别自作多情了,这样是怕亏待了我自己的胃!”

老天!

我真后悔我这么大模大样有棱有角掷地有声的发声。一个大老爷们,自信满满,扑上去的原来是个闷响儿。于是,吃了水煎包的嘴,我又犯贱,问枕着我胳膊的苏敏,这个社会上,所有的人都怕别人忘了自己,争着抢着发声,而你总是沉默,难道就没有什么可控诉的?苏敏笑了,闭了眼,抱紧了我的另一条胳膊,说,控诉什么呀?有什么可控诉的,我有你就够了。说完,她就把头埋在我胸上。

找摸着苏敏埋在我胸上的头,细细的脖颈,手感柔顺极了的发质,心里不住想,和苏敏是怎么认识的呢?到底是谁先耗上谁的?怎么一切都变得混沌起来?怎么日子都变得情节平庸毫无悬念起来?

记不大清楚了,好像那次我喝大喝高了,吐了一地秽物。又是和霍尊他们喝。如果不是他们围在身边,我这狐狸尾巴还真不容易露出来。霍尊使劲踢我一脚,像踢只死狗。我蜷缩一下,证明不是死狗一只给他们看。他们几个都计划叫个三轮车什么的把我这只死狗拖回去。往哪拖呢?他们又没底。我从没邀请他们去过我出租屋。挨到出租屋上缴了,他们自然也就更没底了。没想到,就在他们思无对策想无底细的时候,我趔趔趄趄一下站起来,吼着说,谁说我喝多了,啊,滚你们犊子,老子能自己能爬回去。

“这小子到底有没喝高喝大?别装逼哄我们啊!”

“都成这样了,还老子,你小子还孙子呢。”

“也没个人领这孙子回家!”

“去,再踹他狗孙子几脚,再叫他硬气。”

就有几只脚踹上来。

落泊之人是不该硬气的,也是硬气不起来的。即使硬气起来,也是泡沫式硬气。

其实,霍尊他们几个早就烦我了。酒后透真意。何止他们,我也早烦透自己了。既然自己已经烦透自己,那就自己跟烦透的那个自己较一较劲吧。于是,他们把我扔到大街上,吹着口哨转身走了。也是我强烈要求的。他们扔我,老子不也把他们一点一点扔到远处?!看着他们的背影,我心说,早点滚回你们温暖幸福的家吧。我就是要你们看看老子身上有没有根硬骨头。夜色像酒味,弥漫得到处都是。我摇摇晃晃走在大街上,灯光看着我,我逃避着灯光。车灯一尾一尾闪过,把我埋葬在灯海里,又抛弃在黑暗中。我本想买盒烟抽,却不想进的是舒尔雅超市,超市里面卖的都是化妆品、卫生巾之类的女士用品。

指着一包舒尔雅女士用品,我颇为豪爽地说,“给我来包烟。”

“烟?”一个长得像关之琳的女孩正穿风衣,穿好风衣,她一个一个旋纽扣,好像正要下班的样子,听了我的话,她吃吃地笑。

我眨巴眨巴眼,问她:“你穿裤子,怎么伸的是两条胳膊,系裤子怎么旋的是纽扣?”

她转身对我笑笑,说:“先生,您喝多了吧?

“没—有—,谁说我喝多了?”我卷着大舌头,摇头,摆手,完了又不耐烦地说,“少废话,快拿包烟给我。”

“我们这里不卖烟。”“关之琳”已经提起她的小坤包。

“怎么能不卖烟呢?你那个小包包是什么,难道不是烟?”我有些蛮横。

“真不是烟。您误会了。”女孩笑笑,抬脚往外走。

“你听说过十三姨吧?你像极了十三姨。”我有些恬不知耻,其实是灵感突来。

“什么十三姨?没听说过,也不知道。”女孩又一笑。

“你长长的手指慢慢旋纽扣的感觉,像极了十三姨。”我说得煞有介事,样子很认真的样子。

“是吗?”女孩也变得认真起来。

《十三姨》是我手上刚刚开始的一个新小说,说的就是一个女人下了岗,带着个小女孩,生活很艰难,被一个男人包养,然后爱上了这个男人,我想像中的十三姨就是这个样子,冷艳,性感,什么都拒绝,只钟情一人。“十三姨”身上有我一度时期向往的女人作派和气质。

“好吧,不知道就算了。”我喷出一口酒气,是想象中的烟圈,两只手夹着空气,在嘴边比划。

“先生如果确实想要买烟,我可以帮你,到隔壁。”女人不再看我,也不再冲我笑,我知道,她也有些厌弃我,这个世界特妈的谁都厌弃我,连我自己都厌弃我自己。

我没说想要买烟,也没说不想再买烟,可我也没想着放过这个满脸写满厌弃我的女人。或许,正因为她厌弃我,我才不想放过她。我满心充满了对厌弃的报复。我是放过了厌弃我的霍尊他们。我没办法不放过他们。但我有办法不放过这个女人。既然她这样厌弃我,我怎么能随随便便放弃她呢!放弃她就等于让我一个人在世上尴尬!我抬起一条胳膊,发现胳膊沉重得如同吃满了水,伸出半弯曲的手指,冲着女人骂道:“你这个十三姨,你有什么资格厌弃我!告诉你,你要再对我有所厌弃的表情,我特妈让你去死。你知道我会让你怎么去死吗?怎么对这个世界做出报复吗?那就是让我的喜爱的女公主去死,去做疯子,去做鸡。”

似乎,我只能做到这些。

“我真没有厌弃你。真没有。我们无怨无仇,我们素不相识——”看着我凶巴巴的样子,女孩的眼泪流出来了。

一群人围了过来。

都是这个女人的帮手,她们也看出来了,是我在耍酒疯。但她们都向着我这个难得的异性顾客上帝,一边安慰我,一边指责那个女人,说,“苏敏,你看你,怎么说话呢,怎么能得罪顾客呢。虽然他是位男性顾客,虽然他现在不买舒尔雅!但他后面还有他女儿,他老婆,他情人,他一切女性朋友,他女性朋友的朋友,多大一个市场,都让你切割跑了!”

后来,我知道,她叫苏敏,因为我的劣迹,她被舒尔雅超市解雇,就因为她对我这个无理顾客不仅没有及时道歉,还流下了没有任出息带不来一分利润的泪水。

超市会因为一个服务员面对顾客无理取闹流下眼泪而解雇她?对于这种说法,我还是头回听说。反正,这个叫苏敏的女人走出超市,夜风吹起她有些发皱的风衣,她本想高傲地走过我身边,高傲地厌弃我,从此井水不犯河水,但她又回头看了我一眼。这一眼,叫我认定她更是我的十三姨。

“你不是说我是十三姨吗?那我就是十三姨!可十三姨会被这儿解雇吗?会让我无端端失业吗?会……”苏敏后来怨气十足对我说。我只能无言以对。

“你真的要买烟?”

而当时,苏敏还是想挽救我这位顾客,她或许还是不忍心丢下我一个人。你们看,我又犯贱,又自作多情。

我说我真是想买酸梅解酒汤。因为我回去还要熬夜写作,如果不把喝到肚子里的尿水都排出去,那这个晚上,我就会像死猪一样睡过去,那网文就无法更新,更没办法贴上去。如果没有及时更新网文,那一帮网粉会骂死我,唾沫会淹我至死,会咆哮着叫我断子绝孙。有一次,就因为清明时节,我回老家给新丧的母亲送新衣,上了一炷香,误了一天网文更新,结果,那帖子跟着的骂声,至今想起来都如芒刺在背,唇齿犹寒。有一位更损,他说,要不要给你也烧炷香啊。这世道,得罪谁都不能得罪网粉。

“哦,原来您是位网络作家啊!能否告诉我网名,看我是否读过您的网文。”苏敏一听我是网络作家,她几乎半张了口,两只手里像握只小雀,举在胸前,就只差一声“啊”了。迷离的夜灯下,看起来,她也就不到三十岁样子,反正是相当年轻的。

“你是叫苏敏,对吧?”

苏敏惊喜地点点头,写满崇拜。

看到她这幅样子,我的不耻又隐隐泛上来了。

“我的网名叫白发侠女。”

“哦,你不就是写《十三姨》的那个吗?哦,原来您是位男性作家,我们都还以为是个女性作家呢,写得那么好,网名还是白发侠女。”苏敏语无伦次,走在大街上。我也跟了上来。其实,我压根就没想让她甩掉我。

“我喜欢女人,夜里做梦,酒后发誓,下辈子做个女人,做个侠女样的女人,多多少少有点像你,不,像十三姨。”看着苏敏惊奇的样子,我又开始胡说八道了。

就这样,我和苏敏认识,她还把我送回家。在出租车里,我们交换了手机,连上网,马上就有微信添加好友。就这样,她聚攒到我旗下。她问我住什么地方,我含糊告诉她南内环街富阳春一带。还没到地儿,我就叫停出租车,笼统地指着一幢高楼告诉苏敏,说我到家了。苏敏结了出租钱,也跟着下了车,她是要把我送回家。她竟然伸出手扶我,怕我一头栽进路边的绿化带里或者撞在电线杆子上。路边拐角处有一个大药房,晚间售药小窗口还开着,苏敏帮我买了醒酒酸梅汤,揣我怀里。我问她要不要上去坐坐。她摇摇头,说太晚了,以后吧。

我说,“上面空气很好,没有雾霾。嗨,你要不敢,就算了。”

苏敏想想说,“你要敢让我上去坐,我就去。反正你也吃不了我。”

我说,“你要敢上去坐,我倒不敢让你上去了。你让我吃你,我倒不敢下口了。”

苏敏咯咯地笑,搀扶我的手微微有些抖,整个身体散发出些女性特有的温热,就像有意无意的撩拨,弄得我胳膊内侧挺痒痒。

慢慢知道,苏敏是个下岗工人,离了婚,带个女儿过日子。好像女儿不在身边,留给她母亲照料。有段时间,苏敏频繁地换工作,换来换去也没换出龙城。苏敏不是那种有特殊技能的女子。说苏敏没有特殊技能,言外之意好像我这个七尺汉子有什么特殊技能似的。这段时间,我写了很多小说,可是,阴差阳错,怎么也火不起来。火不起来的小说,就像我一样缱绻颓废在电脑里。我还没攒足逃离这条路的勇气。没有勇气逃离是因为还没有找到更为合适的路子。我感觉自己有一种被抛弃却想跟人理论的巨大洋流窝在体内。

于是,借机说苏敏。

我问苏敏,你是一个被人抛弃的人,你有没有这种感觉。

苏敏不这样认为,她说抛弃是相对而言的,就像螺栓离开螺母,留给对方的都是空虚。

在和我相伴的那段日子里,她参加环城公益赛跑,参加各种捐款,款额虽然不多,但她感觉自己很有价值。我暗地里笑她,像她这种微小到可以忽略的人,捐不捐有什么差别呢!捐了款还指不定落进谁的腰包里呢!像我,从来就不捐,因为海太深,显露不出我这个怀才不遇的大作家来。我听她常常说自己是一个很卑微的人,卑微的一个人只有和无数人走在一起,才能感到自己获得了温暖,感到了存在。听了她的话,我总是笑笑,这笑里有些鄙夷,也有些不屑。怎么能愿意和卑微的人走在一起呢?怎么能把自己混同于众呢!我自己则每天想着,怎么样才能脱众,出众,走成这一个,走向卓越,走向成功。我由此认定苏敏的平庸,认定她是一个没有雄心大志的人。苏敏笑笑,很认真地说,对,我就是很平庸,一个没有雄心大志的人。这是不是我后来离开她的原因,暂时说不太清楚。可是她却变得越来越漂亮,至少在我眼里是这样。她本来皮肤就白净,肤色透明,慢性子,心里也特别安静,好像把俗世中的杂质垃圾都抽离得干干净净。

粘在一块儿,苏敏过日子的心就做出打算:退掉一个出租屋吧,省下的那份钱啥不能干呢!敬俸老人,侍弄孩子,哪怕就是攒起来,为将来买房子付个首付也成啊!

恨盼不得呢。我的稿费又总是烧手,于是,我就搬到她那里。

刚搬到一起,出租屋每天就只剩了我一人,正好能静下来写东西。苏敏回去丧葬她母亲,因为出丧上不上二龙杠,是土葬还是火葬,苏敏跟她姐弟发生了争执。苏敏很坚定地主张上二龙杠,人活一世,生死大事,谁不想风光体面?姐弟自然舍不得花钱。苏敏又坚决主张土葬,她觉得那样的话还有个念想。可她姐姐和弟弟决定火葬。理由是因为清明时期他们没时间回去给老人上坟,他们可不想为此背上个不孝之子的恶名。他们紧盯着问她,谁在世上不想活得风光体面?!这可是你说的!

同尝丧母之痛,同为他乡沦落人,我和苏敏的心又近了许多。

苏敏从乡下回来,我约她出去吃麦当劳。说起她刚去世的母亲,苏敏说她母亲很辛苦,她很孝敬她。说这话时,苏敏努力控制自己的感情,不想让眼泪流在我面前。虽然她在我面前感觉还舒畅,也自觉安全。但她还是忍住丧母悲痛,吞下去,埋在心里,她或许是不想让痛苦太过汹涌而使我在她面前无力应付,即使得到我再多安慰都无济于事,或许她那会儿已经感觉我再不是她的安全依靠,连眼泪也不想要我再看到,虽然我们已经交往一段时间。可是,说着说着,我的眼泪下来了,我真想把头埋进苏敏怀里,舒舒服服流顿泪,是她让我想起还有人念叨的温暖。因为,十多年我都不怎么回家,在外面混讨,连母亲的样子都快想不起来了,耳边留下的都是她对我的担忧,注意休息好好吃饭何时成家何时回家何时让她抱孙子等等诸如此类,我认为的聒躁。我才真是个不孝之子。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昏天黑地,网文写得江郎才尽。《十三姨》被我改得面目全非。纸媒要出我一个小说集子,自费一半,出版社掏一半。纸质版的书出来自然是好的。虽然说是万儿八千,但我还是感到一条绳索向我脖颈处勒来。出版社每催一次,我就觉得勒紧一次,就差上吊自杀了。

于是,我四处凑款。

跟我大学五位舍友开了口,感觉他们是我这世上最亲的人,岂能眼睁睁看着我上吊自杀。不想,他们临时建了个群,专门商议如何劝谏我做此等傻事。在他们看来我的这个举动纯属荒唐。

“现在,谁还有闲功夫看书呀,网文铺天盖地。”

“再说你又不是名人,恐怕收回本儿都难。”

“你一个人呛水就可以了,干嘛还要把我们也拉下水。”

“情谊再水也不能拿钱比呀!”

“钱再水也不能拿来比情义呀!”

我靠!

在这个临时搭建的群里,昔日的舍友刚开始没一人说话,都隐在暗中潜在水中看着我这个昔日的舍长如何像落地草鸡,扑腾挣扎;看着我这个落魄文人口气还像霸道总裁最后变得蔫里叭叽;后来,不知谁冒出一句,像一桌子菜有人先夹一筷子,跟着长长短短,冷嘲热讽,开始了,盘子碗儿筷子齐上阵。最后,一杯杯冒着热气的虚拟咖啡小图标结束了几个晚上的沉闷和聒噪。五杯咖啡是我端上去的,因为一个已经提前退场。

是我要解散这个群。

有什么意思呢!群,穷也。因为,我终于明白,同而同,学而学,只不过凑在一起多闻了几年臭屁而已,自己的路还得自己走,自己的担子还要自己挑,自己的银子还得自己掏。那天晚上,我的网文写得出奇的棒,颇有酣畅淋漓之感。我大发感慨写道:人最先失去的一定是情怀。得到了网粉们的一致大赞,他们给我呈上的全是大拇指,是发绿的大拇指。

发绿的大拇指根本不能填饱我的肚子,更不能解除我精神上的苦痛。苏敏已经失业两个多月,又为我掏了出版社那一半款,一切显得坐吃山空起来。为了我,也为了她自己,苏敏又返回舒尔雅。隐隐约约好像还传出她和老板有暧昧之情,或者是先前老板就对她颇有好感。这是苏敏的自由。因为,她从前任老公那里解放出来,还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再给她套上另外一条婚姻的枷锁。包括我。

苏敏和她前任老公是怎么离婚的呢?

这个问题谁想知道就问她去,反正我是没兴趣,也确实不想知道,我还信誓旦旦说,谁要是想知道或者知道了再传出去就是世上最无聊透顶的。我对朋友们说,你们即便知道了也别在我面前吐一个字,谁要是提起,别怪我翻脸不认人,动手揍他个满地找牙,小狗吃屎。果然没有一个哥们跟我提苏敏离婚的事。因为,他们都知道那段时间我离不得苏敏,离不开她那份不愠不火淡淡雅雅舒舒缓缓的性格脾气。我告诉我的哥们,说,我要找女朋友就找苏敏这种类型的,像苏敏这样的女人如果被哪个男人抛弃了,那就等于这个男人没长眼睛,不够男人。哥们直接捅我,说,那你干脆找苏敏算了,现在就办证。我言顾左右而言他,只嚷多要几瓶啤酒,同尔共销万古愁。

这话返到苏敏耳朵里,她只是淡然一笑,并没有说什么。

我再怎么三令五申,还是有贼人将苏敏和她前任老公分手的事吹进了我耳朵。其实,我也是个贱种,知道总有一颗心眼就朝她那个方向开着呢。原来,苏敏老公找了个同志,经常带回家。那个同志好像还为苏敏一时迷惑。很快,苏敏的前任老公就再不带着他的同志回来了。他们辗转到了别处。苏敏为挽救她的婚姻,努力想与前任老公重归于好,消除他对她的恶毒伤害,她多次表示已经没了对他的积怨,可他消除不了对她的积怨,继续恶毒伤害她。其实,积怨也没什么,只是苏敏每次都要求他前任老公戴套。她不是记仇的女人,她的神色里已经清除掉企图潜伏着的敌意,可他没有清除掉对她的敌意。他决定放弃与她的重归于好,在那条路上固执地走下去,这就等于放弃女儿,放弃以前所有的情感积蓄。

苏敏终于绝望。

于是,两人分道扬镳。女儿还小,离不得母亲,苏敏从未想过要放弃女儿。就这样,她把女儿留给母亲,孤身一人离开那个伤心之地,到龙城来打工,挣女儿的学前班学费,也为养活她们母女。不想母亲猝然离世,她只好将女儿送进小小班。我知道,这两年来,她几乎把全部收入都用在养活我这个大男人身上,没有为她的女儿积蓄一点点。我不知道她为了什么,难道仅仅为了成全我的颜面?有一次,不知怎么就扯到这根神经上,苏敏还是那副淡然的表情,她说,世上没有什么不可以包容。我想笑她过于善良的平庸,也过于平庸的善良,但看着她一脸认真,笑不出来。

包容不包容又能怎么样呢!反正我是不能再在这个龙城待下去了。主要是我的自尊心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战。好不容易凑到钱出来的书根本无人问津。看着那一堆既不能当饭吃又不能当衣穿的破书,我才明白我的那些舍友们是怎样地富有先见之明,他们拒绝在我身上投资是已经预测到了今天这样一个结果。看着这样的结果,我再也没脸拖着苏敏了。于是,我又重操旧业,下狠心考律师证。终于,两个月后,我的律师证下来了,同时应聘到荣成律师事务所,有了自己一份工作。还没等我拿第一份薪水犒劳苏敏,我就被调到上海总部,理由是因为我颇能掌控业务,将各种案宗处理得井井有条。

霍尊说我这坨屎终于等到硬厥厥的时候了。

来到上海的我,简直如鱼得水。跑案宗,做调查,争诉讼,频出庭,当辩护,自然,手机号也换成上海本地的了。有一天,当新女朋友像只温顺的狗温柔蜷缩在我身边,我得意地想,我根本就不应该在写作那条路上混,简直是浪费时间,浪费才华。当然我根本不承认并不是自己没有才华,关键是不应该在龙城那个地方待那么久,做一个长长的梦,以至于耽误了好几年青春年华。

然后又想到苏敏这个女人。

在上海拼命的时间里,我几乎想不起她。抚摸着女朋友柔滑的肌肤,听着她侬言软语,我很怀疑有点土气的苏敏到底在我生命中出现过没有,我和她真的有过那么一段感情?似乎有,又似乎没有,再怎么努力想,都甚觉痕迹淡然。如今,我在上海混得很油。很油是个什么概念?用朋友们的话说,就是能来无影,去无踪,想怎么享受自由就怎么享受自由。小我好几岁的女朋友每天都会跑来陪我一起下班,吃夜宵。直到有天我突然犯事,她猛然离开我,投入我另一哥们的怀抱。我那个哥们跟我很要好,平时经常到我这里来蹭饭。没想到我是引狼入室。我的女朋友走的时候,连声再见都没说。事后,想想,说什么呀,扯淡,有劲吗,即使说了,也甚觉无聊透顶。更别说什么眼泪了。

眼泪。真正的眼泪是流在暗夜里的。正如真正的疼痛是说不出口的一样。这时,我又重操网文,想起了我的《十三姨》。那个被我改得面目全非的故事,还想再添加点什么。

到底添加点什么呢?女朋友离去以后,我也没感觉有多大痛苦,或许我对痛苦的感受已经像越来越老化蜕化的味蕾。那段时间,我回到阔别十三年的乡下住了大约有半个月。一直梦想着衣锦还乡,可是,临到回时,我是半夜下火车,一个人穿行在夜色里。夜色遮蔽也暗示了我的心情。踏上故乡的土地,我很清晰地记起母亲的容颜,年轻时的,中年时的,年老时的,像汾河水一样,活活活,流成岁月一条河,扑腾在我心里。

父亲早就不种地了。

但将近九十的爷爷始终种着一亩二分地。他指着垄畦对我说,娃,不管做什么,都要笔直垄垄。那时候,我几乎对什么都没了感觉,感觉木木然,默默然。爷爷怎么能跟十三姨搭上调子!?人在乡下,脑子还在城市里,感觉什么都无所谓,多大个事儿,这个不在了,那个还会再来,这扇门关了,还有那扇窗户。一切还会东山再起,就像我笔下的十三姨。

想到十三姨,就又想到了苏敏。

在空白无聊的缝隙里,我再次想到苏敏,想她是不是还在舒尔雅超市卖化妆品卖女士用品,是不是还受老板追求,她真的也会做十三姨的梦?她的孩子应该也大了些,是不是带着孩子还在艰难求生?记忆中的苏敏就是母亲年轻时的模样。我真的很想她,特别地想她,强烈极了,猛然觉得她就是母亲的前世和来世。

强烈地想一个人,就会不停地搜索她的信息,打她的手机。朋友们那里几乎没了苏敏的消息。霍尊那里也没有。她的手机号竟然成了空号。这个数字时代,没了手机号,就等于这个人在人圈子里消失了。苏敏到底跑哪去了?难道她真从人间蒸发掉了?苏敏在我面前说过,她没有几个朋友。谁愿意交她这样的朋友呢!无权无势,无钱无貌,又总是死死地守着自己做女人的底线,不轻易跟任何人上床瞎玩。当时听她这样说,我只是苦笑了一下,并没有反驳她的理由。记得在我走的前几天,跟她说过一句话,你为什么不做十三姨呢!苏敏也笑了笑,说,我怀疑自己能不能做了十三姨,并没怎么反驳我对她的善意劝解。现在,想来,苏敏对自己的衡量是对的,是慎重的。

我当即买了去往龙城的航班也是对的。似乎一切都是对的,又像是错的。来龙城只能找霍尊。霍尊请我到了楼外楼,热情不减当年。其实,这不减当年的热情并不是因为我这截屎曾经硬厥厥起来过。

饭后,我问他苏敏的事。

霍尊挠着头说:“在你走后,好像苏敏找过我一次,为孩子上学的事,具体时间记不清了。”

我问霍尊:“你是怎样帮她的?你到底帮她了没有?”我一幅小心眼又贼心不死的样子。

霍尊说:“你小子留下的人我怎么能不帮!小瞧人不是!”

我偷偷吁口气,想问霍尊苏敏到底有没有说起过我,或者是那段感情,话到嘴边,又不好意思出口。

霍尊说:“记得我是请她吃了顿饭,也不是非要请她,就是因为到了午饭时分,怎么能让一个女人在午饭时分走掉呢。如果是这样,那我这个男人还像个男人吗?可是,苏敏没动几下筷子,她断断续续告诉我,说她很想念你,很想念你跟她在一起的那段日子,很想念那段感情,觉得以后恐怕再也寻不到那段感情了。”霍尊说她当时还落了泪。可是,像她这种身份和经历,只有离开趋往舒适生活的路和人,只有不断将自己置于险境,她才会感到自我的存在和生命力,才能逃离生存中的尴尬和对自尊的伤害。

“对自尊的伤害?”我问霍尊,“苏敏真是这样说的?”

“那是,你在上海混得挺油,换新手机号都没告告她,本身就是对以前摇摆的一种恩断义绝。”霍尊口气里充满怨怼,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苏敏。

“这一点,苏敏说起过吗?”我感到心虚起来。

“喂,我说哥们,你到底怎么了?你到底想要听什么?”霍尊满脸烦样。

“不,霍尊,别误会,我是想问你,我到底真的伤害她自尊了?”

“应该是,要不,她为什么不等你回来。”

“可我真的没有承诺过她什么呀!”

“承诺?谁能承诺谁什么呢?又能承诺谁多少呢?然而伤害却是无处不在。再说,承诺能弥补伤害吗?哥们,两回事!其实,苏敏真的像极了软体动物,什么都能伤害到她,可什么又不能伤害到她。”这是霍尊最后跟我说的。

听着霍尊最后说给我的话,站在龙城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我不知我该留下来,还是该再回到上海去。恍惚间,我似乎怀疑了自己,自己是不是真的在龙城待过。忽然,来了一条短信,是霍尊的,短信说,其实,苏敏没说那么多,只说一句,让我转告你,她不是十三姨,她也做不了十三姨,不是她身上没有十三姨的特质,而是她根本就不想活成十三姨的态势。我想回霍尊个短信,可又不知回什么,指责他说了谎?不行。问他为什么?无聊透顶。不知怎么就拔通了霍尊的手机。手机通了,嘀一声,就在霍尊准备接通搭话时,我赶紧掐了线,说什么呢?一时真没想好。

不能再给霍尊添麻烦了。

男人最爱讨女人展颜一笑。有一点我记得清楚,那就是,我讨过霍尊不少酒局,从没讨过女人展颜一笑,苏敏除外。

王秀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创作小说、报告文学、剧本近四百万字,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黄河》、《野草》、《延安文学》、《满族文学》等。主要有长篇有《天地公心》、《大清镖师》、《算神王文素》、《真水无香》、《帝国的忧伤》;小说集《婚驮》及影视文学剧本多部;作品获“蔡文姬”、“芙蓉杯”等奖,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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