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撰文|奈奈醬
文娛價值官解讀：
一位影視公司會計的親身經歷告訴我們，這次關於影視公司的自查自糾，不是風聲大雨點小，而是暴風驟雨來襲。
11月19日，早上送完兒子直奔地鐵一號線，擠在人牆裡接到閨蜜微信“中午約個飯唄？”我回：“最近忙著配合稅務稽查，過幾天吧。”這是11月以來，第四次推掉朋友的邀約，在此之前，我才是那個工作日約朋友吃飯喝茶的“閒人”。
坐在地鐵上，微博推送“馮小剛闢謠被罰款20億”的新聞……
被認證為“北京銀泰安投資顧問有限公司董事長”名為“老Ｃ隊長”的微博發文，稱馮小剛被罰款20億，並稱官方將在近期進行公佈。介於造謠被轉發500次會被拘留的法規，老Ｃ隊長自稱根本不怕，還表示可以轉發500次。
馮小剛的回應：“二十億太少了，怎麼也得罰一百億。你說這些大號兒他們真敢頂風作案啊，正收拾他們呢就敢胡說八道造這謠。”馮小剛宣傳總監闢謠：假新聞。
但媒體曬出“老Ｃ隊長”的私信截圖，暗示之所以隊長言之鑿鑿，是因為信息來源可靠。
我第一次覺得自己距離“熱搜”如此之近，也第一次不再以“吃瓜群眾”的視角看待這樣的新聞了，因為我知道這件事或許有真實的成分，而稅務稽查與罰款的力度，遠比吃瓜群眾想象的嚴重得多。
“自查力度比想象中力度大”
三年前，辭掉外企財務的工作，我開了會計服務公司，專為中小企業做財務服務，收入雖不穩定但能照顧上小學的孩子（每個熊孩子的媽都能懂這種取捨吧）。
直到2018年10月以前，我的日子都可以用“滋潤”形容，手裡有五家公司，三家科技公司，一家金融公司，一家影視公司，雖然都不大，但運營正常，除去月底，年底忙著做賬外，基本可以事業家庭兩不誤。
好日子在今年10月戛然而止。
今年6月，看到小崔揭露范冰冰的陰陽合同，質疑華誼和馮小剛偷稅的新聞時，我也是當熱鬧在看的，因為支持小崔的“見義勇為”跟著在朋友轉發了一些挺小崔的文章。6月4日股市開盤，我發現多支影視股遭遇重創，其中除了被點名的華誼，范冰冰擔任股東的唐德影視雙雙跌停，我記得歡瑞、慈文、光線當日分別跌去7.35%、6.05%、5.93%，連院線股幸福藍海也下跌了6.01%。這一天市值蒸發100億。
10月，媒體披露范冰冰被罰款8.8億，我心想：真不是個小數目。
由於我服務的影視公司的主要內容是電影製片、器材租賃、商業影視化服務，距離華誼那樣的大電影公司相去甚遠，所以這些事件好像與我的工作無關。
但是 ，10月8日國家稅務總局發佈《關於進一步規範影視行業稅收秩序有關工作的通知》（稅總髮[2018]153號，以下簡稱《通知》）。這份《通知》要求，從2018年10月10日起，各地區的影視製作公司、經紀公司、演藝公司、明星工作室等企業及影視行業高收入從業人員，對2016年以來的申報納稅情況進行自查自糾（包括已註銷公司）。
通知有幾項規定被我疏忽了，而後發現相當重要：
凡在2018年12月底前認真自查自糾、主動補繳稅款的影視企業及從業人員，免予行政處罰，不予罰款。
從2019年1月至2月底，稅務機關根據納稅人自查自糾等情況，有針對性地督促提醒相關納稅人進一步自我糾正，並加強諮詢輔導工作。
從2019年3月至6月底，稅務機關結合自查自糾、督促糾正等情況，對個別拒不糾正的影視行業企業及從業人員開展重點檢查，並依法嚴肅處理。
2019年7月底前，稅務機關根據影視行業稅收秩序規範工作中發現的突出問題，研究完善管理措施，並建立健全影視行業稅收管理的長效機制。
收到通知的我不清楚該怎麼做自查，畢竟之前沒聽說過，在稅務上有主動自查自糾的公司，沒有案例效仿。
10月11日，“查糾”第1天。
我服務的影視公司老闆來電：“範圍為2016年以來影視公司的申報納稅情況，2018年12月底前認真自查自糾、主動補繳稅款的影視企業及從業人員，可以免予行政處罰，不予罰款。咱們時間不充分！”放下電話，還是一頭霧水，請教在影視公司任職多年的前輩，對方已經加班三天，沒怎麼睡覺，還沒有做完帳，“認真對待吧！”這是她給我的建議。
11月1日，糾察第22天。
沒有把自查太放在心上，荒廢了20天，只用一天趕出洋洋灑灑2千字自查報告。
11月13日，“查糾”第33天。
交上去的報告被打了回來。
本以為應付一下就可以，沒想到這次是“來真的”。還好，稅務的領導給了份提綱，我開始加班加點，重新翻閱這幾年的賬目，對這份自查報告不敢敷衍。
查賬期間，前輩提醒：“自查自糾、督促糾正、重點檢查這三項，對於影視公司逃稅的處罰可謂層層遞進。當然，對於需要補稅的影視公司來說，最好的結果就是到自查自糾一步到位。”也就是說，公司有過逃稅現象，是必須要申報和補稅的，一旦被發現處罰力度比補稅大得多。
“2019年，上千家影視公司倒閉”
11月14日，自查第34天。
和影視公司員工聊天時發現他們工作情緒都不高，出納告訴我：“幾個利潤好的項目都暫停了，據說和P2P爆雷有關，因為投資方本來是搞互聯網金融的。”
為降低成本，一些影視公司選擇去減免稅的地方開戶，比如這家公司老闆的朋友，就在霍爾果斯和喀什分別註冊了公司，希望可以減輕稅賦壓力，他說有超過2000家文化類企業入駐到了霍爾果斯，其中既包括光線、華誼、華策等頭部影視公司的子公司與孫公司，還包括大明星、大導演的個人工作室。
但是，今年4月，霍爾果斯國家稅務局下發公告，要求當地2017年利潤佔收入比重超50%開展自查，這裡已經不是避稅天堂了，然而，今年10月，當那位老闆想註銷自己的影視公司時發現，註銷通道已經被關閉了。他仍然面臨被稽查的命運。
11月15日，自查第35天。
工作越來越多的我後悔之前浪費的時間！
賬目核查中發現這家公司之前有些支出沒有合法發票，問及老闆，他希望能購買發票，我告訴他，這麼做無疑是增加被罰的風險，且增值稅發票需要當期開具，想要合理合法地補全發票，難度太大。
這一天，老闆的朋友來訪，我們開閉門會一起商量措施，他說同行都在討論自糾自查到底要查到什麼程度？“據稅務局朋友透露，一旦接到群眾舉報材料，稽查部門確認屬實後，不排除入門稽查的可能，甚至有移交公安部門的可能。”
“泡沫擠乾淨可能是好事兒”
11月16日，自查第36天。
在地鐵的玻璃反光裡，看見自己臉上寫著“焦慮”。
走進公司，感覺氣氛不對，一個員工告訴我，公司剛丟了今年最大的項目，一個大型紀錄片，對方沒錢項目組正式解散了，如果回款不好，年底獎金應該沒戲了。
老闆和我在財務室對賬，他忍不住抱怨：今年行業的形勢太差了，昨天和北京文化的朋友聊天，說是他們的幾部高票房電影也沒幫賺多少，因為賠錢的市場看不到啊，賺的和賠的內部平衡了。而且，這個行業還是賠錢的片子多。加上今年的稅務稽查，避稅天堂的瓦解，明年會有幾千家公司關門。
“我明年能給員工發出工資，就算好樣兒的了。”他長長嘆一口氣。
作為外聘的財務人員，我也是在這個11月對這家公司有了深入瞭解：老闆北師大研究生讀的專業是紀錄片，之後的夢想是把被大眾忽視的現實世界重現銀幕，但這個夢想一直沒有實現，和幾千家中小影視公司一樣，他始終為生存在行業裡掙扎。
11月17日，自查第37天。
這一天，所有問題梳理清晰，我們開始追討之前未開的發票，實在彌補不了的賬目也照實寫進了報告，並加以詳細說明。這一天，我又是深夜回家。
11月19日，自查第40天。
看完新聞，我告訴老闆馮小剛的公司不會輕鬆過關的，目前稅務稽查的嚴峻形勢，只有影視公司老闆和財務最清楚了，如果馮小剛工作室的賬目有問題，上億元罰款也不是沒可能。
這一天，老闆和我追討的發票回來了一部分，還有一部分已經在開具中，我們的心情舒緩了一些。畢竟這家公司不是以商業電影為主，沒有“陰陽合同”這樣的的問題，小漏洞主要來自平時的管理疏忽，我和老闆商量找不到發票的支出就求“坦白從寬”，寫進報告裡。
11月20日，自查第41天。
去銀行辦事，從業務經理處得知，銀行融資收緊，“連個人信用卡額度都調低了，更別說對企業。”顯然，一級市場投資環境必然更嚴峻，想貸款首先要有具體項目，而項目的回款能力會成為評估的首要因素，“即使有具體項目，對影視行業的放貸也會更慎重了。”
賬目梳理的差不多了，而報告也進入收尾階段，我和老闆評估了一下稅務部門會罰款的額度，是可以接受的範圍。
凌晨3點，報告完成。
11月22日，自查第43天。
今天的心情不像之前那麼焦慮，感覺自己爬完了一座山，對影視行業有了理解。
走進影視公司，老闆正和朋友喝功夫茶，叫我一起聊天。那個做電視劇的朋友說，今年橫店開機的數量比前兩年少了近一倍，“不過你看，最近的好作品投入並不大，市場反響多好！《大象席地而坐》得了獎，《無名之輩》剛剛破億，看上去已經收回成本，《藥神》賺錢了。泡沫被擠壓乾淨之後，市場進入品質時期，對我們這些想做些好片子的人，或許是好事兒。”陽光打進來，照在他們的臉上。
11月23日，自查第44天。
今天，自查報告提交給稅務的領導，雖然不知道之後還要修改多少次，但是心裡不再困惑。作為影視公司的會計，自查的44天讓我對影視公司和從業者有了全新的認識，對他們而言，2019年的經營成本會更高，收入機會更小，但只要能維持運營的公司就一定會在文娛行業的春天，萌芽、怒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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