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席地而坐》:遲到的尊重和不快樂的才華

金馬獎把最佳影片頒給胡波導演的遺作《大象席地而坐》,許多人形容為“爆冷”。也有人覺得意料之中,從近年來《八月》《大佛普拉斯》等影片的獲獎軌跡,能夠看出這個獎項對於年輕創作者的鼓勵。開獎之前有影評人預測,《大象地席而坐》必然會獲得一個比較重要的獎項,因為金馬從來都強調人文關懷。

《大象席地而坐》:迟到的尊重和不快乐的才华

《大象席地而坐》獲得第55屆金馬獎最佳影片,圖為李安在頒獎儀式上擁抱胡波的母親

而獎項又一次讓人唏噓導演胡波的缺席。上一次是在今年年初的柏林電影節,這部電影被特別提及的時候,一個失意的人終於一次次被遲來的證明肯定了價值。而金馬的大獎是一份更大的鼎力相助,相比遙遠的只有小眾影迷關注的歐洲電影節,這個明星雲集又堅守藝術傳統的獎項在大眾中更為主流,也更具影響力。

《大象席地而坐》:迟到的尊重和不快乐的才华

《大象席地而坐》工作照,圖中央戴眼鏡者為胡波

更多人知道了胡波,此時令人唏噓的電影背後的故事已經不是新聞,沒有了爆炸性吸引眼球的紛爭,悲傷已然沉澱成逝去生命的事實部分,和電影相互勾連。《大象席地而坐》彷彿解讀導演人生和自殺之謎的一把鑰匙,電影裡那些幽暗而模糊的人,各有不同的身份,又統一的全部指向導演內心統一的憤怒與絕望。

在三年前FIRST的創投會上,《大象席地而坐》還只是一個叫《金羊毛》的劇本,相比其他侃侃而談的劇本梗概闡述者,胡波顯得侷促而笨拙。那一年資本還在大熱,來參加創投會的資方們有真心想挖掘好電影的伯樂,也有不明就裡來摸魚的投機者,於是與會者對於胡波語焉不詳關於希臘神話的贅述有些不耐煩。

《大象席地而坐》:迟到的尊重和不快乐的才华

《大象席地而坐》在原名《金羊毛》時期的海報

胡波的《大裂》《牛蛙》都是出版後反響很好的小說,他有很好的文字能力和真正區別於大多數為了拍電影而拍電影的趨同者的個人表達。這一點,看彭昱暢、章宇這些演員幾乎無償出演也能瞥見端倪,他們說,即便沒有錢,也不能錯過如此氣質獨特的劇本。好在劇本最後還是被王小帥看重並且投拍,後續有多少旁人不得而知的事情無法以事後諸葛亮的姿態評判是非對錯,但最初讓這個在創投會上表現得亂七八糟的電影項目啟動,王小帥是做了好事的。

《大象席地而坐》是不怕劇透的那種電影,因為電影中的事件並不算重要,進程緩慢,且不提供觀看的快感。對於人物來說,事件本身可能也不具備左右命運走向的影響力。一天裡面四個人發生的事,就像一個網兜,把無望的人生狀態兜起個大概給你看,又從網眼裡漏下無數細節,讓這些人的人生都模糊而恍惚。

《大象席地而坐》:迟到的尊重和不快乐的才华

彭昱暢和章宇

而230分鐘的時長又不會讓人覺得太悶,因為導演表現這些人物狀態的鏡頭語言是抓人的。每場戲是一個長鏡頭,手持的搖晃感,常常在逼仄的空間裡跟拍人物,逆光的時候很多,以至於常常看不到人物的表情。很多時候兩個人對話,一個人始終處於虛焦之中。你會玩味這些導演試圖用鏡頭傳達的信息,是他對於這場戲的事件的判斷,他對於人物之間關係的看待。那些自稱一體的影像系統的傳達恰是當下許多電影缺失的“電影感”。

這是胡波和王小帥產生重大分歧的地方,因為一場戲一個長鏡頭,意味著放棄了後期剪輯諸多的可能性,而230分鐘對於一部作者電影可能是盡興的表達,但對於一部計劃上院線的電影就幾乎是災難。本身就小眾的文藝片還要佔據影院兩倍的時間,王小帥的擔憂和否定有他的道理。

而再瞭解到胡波拍攝過程中那個北方縣城每天都是大晴天,以至於他想要的朦朧灰暗色調得趕在每天清晨天亮前的緊張時刻拼命拍攝,就更感慨主創們為影片付出的不易和作為導演的高效調和能力。

《大象席地而坐》:迟到的尊重和不快乐的才华

《大象席地而坐》海報

網上也有人罵《大象席地而坐》是皇帝的新裝,因為片中諸如誤傷了人就選擇逃跑而不是找老師來明辨是非,或者目睹朋友跳樓去譴責拒絕自己的異性是多麼不合邏輯。如果以日常生活的庸常邏輯去看這樣一部電影,一定會覺得片中所有人都是作死傻×神經病吧。而拋開事件和臺詞之外,是導演在引導觀眾跟著電影裡的人物的時間,去跟隨那許多遲疑的,徘徊的,僵持的時刻,才能夠完成對這些人物的塑造。如果被剪輯打破,人物可能就無法成立。所謂光影時空的藝術,有時缺一不可。

被孤立的少年,漠不關心的青年,不被理解的少女,無處可去的老人,他們言辭含糊的質問存在。說砸死一隻貓,不是因為從小受的欺負,而是那一瞬間真的快樂;說為朋友打架不是因為多麼信任朋友,而是覺得“按流程來”就該這樣,有些人把成年人的謊言重複咀嚼成了真理,有些人百口莫辯放棄抵抗。“我什麼都不會。”“會了又能怎樣呢?”那些喪到骨子裡的臺詞,可能也就是導演當下內心的寫照。

大象的叫聲是中性的,如果在影片結束的時候聽到悲憤和蒼涼,那是基於電影的化合反應。

胡波是苦的,做一個純粹的人很苦,做一個不妥協堅持旁人所不能理解的堅持的人很苦。這些苦映射在電影的人物裡,每個人都只把去滿洲里看一隻終日蹲在地上不吃不喝的大象作為寄託。而事實上沒有那樣一隻大象,電影裡的胡波們也沒有出口。

《大象席地而坐》:迟到的尊重和不快乐的才华

彭昱暢飾演韋布

這當然不會是一部令人愉悅的電影,也有不少人說,不加入生命的代價籌碼,也許影片也不會有今天的成績。這樣假定性的問題沒有答案,但大概率可能會是真的。如果胡波沒死,這部電影應該沒有機會被知曉,即便上映也遭受“無病呻吟”之類的非議,票房是一定沒有的,而他在繼續消化這一波波的痛苦之後如果還活著,會不會學會接受消化這個他對抗了近三十年世界。就像胡波微博裡說,“這麼多年,從來沒想過一個問題,電影是什麼?電影就是——屈辱、絕望、無力,並使人像笑話一樣。”

這是他的世界。可能有時候偏執狹隘,但他的電影鏡頭裡也呈現了平凡人日常會忽略的奇特的光。

只是在很多時候,這個時代對正能量的宣揚成了過譽的政治正確,看電影被當作放鬆消遣成了理直氣壯的訴求,個人化表達常常被視做自戀甚至浪費資源的姿態受到譴責。我卻很感激這些榮耀的加持給了這樣的創作尊重和值得存在的理由,這是一群專業甚至有行業權威的人在表示他們尊重和珍惜這份不快樂的才華和表達。儘管有些遲,但那些特立獨行的不快樂的尊嚴值得被挽回,不被抹殺。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