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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曾在小說裡形容，南方的雪是“柔雪”，北方的雪是“幹雪”。這一點，對於剛從大興安嶺回來的南方的我，深以為然。
這次去，第一次坐著一架像玩具一樣的飛機。飛機很小，載著不多的我們，在雲層裡穿行。突然想起《美國眾神》裡，奧丁說，人類很蠢，將自己的肉身，託付在幾萬英尺高空上一座龐然大物的鐵皮鳥裡。其實自己能控制的，究竟有多少？每個人都在拿命去搏，這不能百分之一百保證的便利。
小飛機在閃電裡穿行，我從機窗往下看，底下逼近北方小城的霓虹燈火，閃著黃色莫名的光。
出了機場，還得乘坐一個多小時的車，才能到達目的地。冬季，下了雪，因此道路已結冰，且又是在晚上出行，更加顛簸。車燈照耀處只能見白的雪、硬的冰。路過市郊一座鬼慼慼的建築，靜謐而荒涼，只空在那裡荒廢，沒有燈光。在一處鐵軌前停下，等待火車開過。司機在幽暗的燈光下回頭，告訴我們，這是烏蘭浩特修建過來的鐵軌，日本人修的。
“她打開車廂門。猛烈的風向她迎面撲來，但是她覺得也快活。她開了門，走出去。風好像在等待她，歡樂地呼嘯著、想把她帶走，但是她使勁抓牢冰冷的門柱，按住裙子，走到月臺上，卻處於靜息的狀態。”
腦海中突然橫現《安娜·卡列妮娜》這段話。這女人無比適合出現在北方飄雪的風中，毅然堅決，眉間含有風霜。她等待的那個人站在陰影中，卻始終是那麼緘默又不可知的樣子。他說出了她想聽的話。愚蠢，便於這一刻開始淪陷。
《安娜·卡列妮娜》劇照
對於南方人來說，去北方，不僅是一種新奇，更是彌補著以往在諸多文學作品中閱讀到的寒冷。
白天，我在小鎮行走，不多遠，就遇見一片白樺林，想起《靜靜的頓河》中形容女子皮膚白，“像白樺皮那樣白”。在這樣的林間嬉戲，追逐野鹿和松鼠，突然有種釋放感。不是很冷。很淺的雪罩在這片“黑得像罌粟籽”的黑土地上，滋養出白樺、黑松這種耐寒的植物。北方地區似乎都是這樣，《安娜·卡列妮娜》裡，列文投宿的農莊，穿套鞋的少婦晚間向她爹討要的，也是“柏油”。
晚上，去人煙稀少的鎮上，吃那種正宗北方人家裡的純牛羊肉火鍋。陳舊的北方火鍋店，門口堆積著當地出產的啤酒和飲料，天然的寒冷造就了它們的冰箱。屋內，粉紅和淡藍搭配的紗狀窗簾拂在長方形的鋁合金窗戶上，窗框外，含著大興安嶺的千秋雪。棕色山石、淺色白雪，輕灰色不知名的成片的樹林。窗下，是烏黑的年代久遠的暖氣片，濃烈的家常生活況味。我覺得在內蒙古小鎮的這家火鍋店的內景，有著那種蕭瑟和寂寥積攢出的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餘韻。
上菜了。菜的分量極大，物美價廉。鮮嫩的牛羊肉切成片，兩大盤，那麼實惠地堆在那兒。看一眼價格表，才28元一盤。由於整家店只有我們一桌客人，所以老闆把小推車的蘸料推過來，讓我們隨意添取。麻醬、韭菜花、蠔油、腐乳、紅辣椒……調成一碗不可知的迷潭。一人一個小火鍋，方便快捷。沸湯中，肉變色，瞬間撈出，在這樣的蘸料裡沉醉。純正肉質配合著濃郁的北方味極強的蘸料，瞬間覺得豪邁、無羈、大方，一種和吃南方火鍋，完全不同的感覺。
一瞬間，千里冰封，縱馬奔騰，林間嬉戲，山間堆雪。腦海中出現這些強大的吃的背景，然後在同伴建議下再用酸菜和羊肉一起燙再蘸著吃。望著霧蒙的窗外的雪景，但屋內，卻是暖氣蒸騰的燥熱。這種寒冷和溫暖對比的落差，形成的強烈滿足感，是北方火鍋的一大魅力。
在陌生小鎮，極容易思考人生。走在混著雪碴的道路上，新奇兩邊房舍配有煙囪。晚上做飯時分，家家戶戶炊煙裊裊。冬天，遊客少，再加上日落而息。傍晚的時候，小鎮上已經沒有什麼店鋪開著了。瞧見一家店鋪，窗戶上寫有蒙語，店外堆著成箱的綠色玻璃啤酒瓶，旁邊泊著一輛淺藍色生鏽的小推車。很久沒有見到這種很是慵懶的小地方了。在鎮上唯一的主幹道，我望著人們踩過白雪的稀稀落落的腳印，覺得有燼餘的意味。
路過阿爾山一座樹林邊的小屋，就想起《靜靜的頓河》普羅科菲和妻子在河邊獨自居住的小屋。不遠處同樣有結了冰的河面，充滿北國氣息。河邊的木架子上，當地人用釘子釘著狹長的辣椒。常年日曬雨淋，辣椒由通紅變成了白色。我們路過的時候納罕：難道這是用來吃的？
第二天，坐綠皮火車回去。腦中突然出現一幅畫面。
安娜·卡列妮娜走在北國荒廢的鐵路幹線上，小站的站牌在寒風中有種極度孤獨、寂寞的感覺。它在淡藍色的天幕背景下，沒有人理解它，沒有人共鳴它。遠方是厭惡的空氣、無羈的未來。仲冬時節，她身處一座重工業的鋼鐵城市，遠處是菸灰色的霧、貧瘠斑駁的舊房屋。
“她拿裁紙刀在窗戶玻璃上颳了一下，而後把光滑、冰冷的刀面貼在臉頰上，一種歡喜之感突然莫名其妙地抓住了她。”
圖 | 攝圖網
開車行駛在通往國境線的公路，兩旁的松林、白樺林散發出離別的意味。就在她以為一切都成真的時候，一切恰是最大的虛假。
（本文圖片攝影：於海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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